1
百道滨警部对忘却侦探的存在感到敬畏。不,用「感到敬畏」来表述,其实与实际的感觉有些出入——当他与忘却侦探共同行动时持续不断感受到的「那个」,是一种比「敬畏」这样带有某种敬意的辞彙更根本、更幼稚、更不成熟的感情。
比起「感到敬畏」,不如直接说是「害怕」。
所以表述得更精确一点,应该这么说。
〈我觉得那个人很可怕——〉
绝非讨厌。
甚至还该说对她的人格、人品颇有好感——可是,跳脱对她这个人本身的好恶,对于身为侦探的她,百道滨警部无法不感到畏惧。
(——而且那也不是「畏惧」,而是「恐惧」吧)
他甚至无法相信刑事课的同事们为何能如此轻鬆,几乎可说是随便地与忘却侦探建立起关係,委託她就像是叫外卖似的——不,相信他们一定也有他们内心的纠结。
是为公家机关的警察组织,向身为一般民众的忘却侦探、向做为一介民间企业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寻求协助这件事,百道滨警部倒是没有什么抗拒感——因此看忘却侦探不顺眼的警察绝对有,但百道滨警部和他们并不是同路人。
相反地,他还认为警方不该死要面子,即使对方是组织外的人,也应积极地请对方协助才对——即使忘却侦探不是忘却侦探,就算不是第二天便能把协助过警方办案的事实忘得一乾二净的保密专家,为了及早破案,更为了社会正义,都应该尽量善用有能力的人才。
真有需要,连父母都该利用——更不用说是侦探了。
没在睡的忘却侦探更该用。
以公务员来说,百道滨警部在这方面的观念算是非常先进。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不对忘却侦探感到敬畏。
自己说服不了自己。
好害怕。好可怕。
由于完全是本能的感受,如果要具体说明到底有什么好怕——自己到底是基于什么原因,害怕那么可爱的白髮侦探——是需要下点功夫来分析的。起初也没想太多,只单纯以为自己应该是怕她那聪明伶俐的头脑。
亦即头脑好得很可怕。
百道滨警部每天面对的犯罪者也是同样——「不晓得在想什么的人」终究是让人心生畏惧——不管阅历过多少动机不明的杀人案,依旧只能用一句「不寒而慄」来形容。也因此,侦办犯罪时才会那么重视动机……
(「太聪明的人」与「不晓得在想什么的人」应该是不一样的,但是两者都令人不寒而慄)
人们很难理解「能轻易理解自己无法理解之事」的人——所以,会觉得「解决过无数检调机关束手无策的案件的忘却侦探很可怕」的解释,原则上是成立的。
如果有其他刑警基于这样的理由而讨厌忘却侦探,百道滨警部大概会支持那种感觉——不过,若问起那是否与他的感觉一致,却又不得不说有些细微的出入。
或许完全不一样也说不定。
这是因为百道滨警部并不认为忘却侦探「聪明过人」——不仅如此,若单就「聪明」这点,甚至认为忘却侦探与是为常人的自己没太大的差别——他虽然害怕忘却侦探,但并不怕这么说而被人误会。
真是胆大包天。
不,就算与自己的脑细胞相比确实嚣张了点,但要找出可能比她聪明的人,百道滨警部少说就认识好几个——上司与部下里都不乏聪明人。
当然,他并不怀疑她的能力,但忘却侦探的头脑本身并没有那么了不起——这是百道滨警部的认知。
儘管如此,上司与部下无法马上侦破的案子,忘却侦探却都能用最快的速度,宛如解开缠在一起的缆线,轻而易举地搞定。
而且是在一天之内。
无论什么样的案子,都能在一天内解决的忘却侦探。
因为每天都会失去记忆,所以只接受能够在一天内解决的委託——这种说词,在百道滨警部听来只觉得像是掩饰真实的空泛借口,将她精彩的表现倒因为果。
(所以才害怕吗?)
以与常人无异的能力,做出常人所不能及的结果——倘若无以明白个中缘由,确实会让人更加觉得不寒而慄。
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百道滨警部明白个中缘由。
一旦共同调查过,自然就会明白忘却侦探为何能发挥如此强大实力——自然就会感受到那股不寒而慄,所以百道滨警部很害怕。
就跟害怕妖怪一样。
就跟害怕怪异一样——掟上今日子很可怕。
2
「您就是百道滨警部吗?初次见面,我是掟上今日子。」
出现在相约地点的今日子小姐说道。她今天的打扮是灰色的绕颈丝巾搭配垂坠式的长版薄衬衫——这身打扮的确是初次见到,至于百道滨警部向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求助当然并非初次,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她忘了——是故忘却侦探。
脸上堆满了笑容,却把与百道滨警部的事,以及同他一块揭露的案情真相全部遗落在忘却的彼方——居然能把那样残酷到令人不忍回想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忘到这个地步也只能佩服。
但也只是当然,毕竟体质使然。
「是的。初次见面。我是百道滨。」
即使过去曾经并肩作战,每次委託都要假装初次见面,是请忘却侦探协助的礼貌,所以百道滨警部也配合今日子小姐回话——而且纵然不是初次见面,也是好久不见了。
自从上次——第四次委託她以后,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站在推动与组织外人才积极合作的立场,甚至还主动召开研习会的百道滨警部,或许应该更频繁地委託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才是,但他总是裹足不前。
又不能明说是「因为害怕」。
只是,这次他也不得不压下那股「害怕」的情绪,藉助忘却侦探的力量——再怎么样,也不能让自己的恐惧凌驾于公务之上。
(我要鼓起勇气,与忘却侦探一起办案——)
虽然有些夸张,但今天的百道滨警部就是这种心情。
另一方面,不晓得究竟是知或不知他内心的百转千折,今日子小姐依旧笑容可掬。
「事不宜迟,请告诉我要做些什么——边走边说吧?」
与其温和文静的举止正好相反,最快的侦探一开口寒暄,再开口就是催促百道滨警部。
「啊,好的。说得也是。那么,请容我在前往案发现场的车上,向你简单说明一下案情概要。」
「哎呀。难不成是要让我坐警车吗?」
今日子小姐语带雀跃。
「好高兴。我还是第一次坐警车。」
完全不知她这句话里到底有几分认真——这已经是百道滨警部第三次让今日子小姐坐上警车了。
3
「被害人名叫横村铳儿。在所谓的『密室』里被贯穿心脏。」
虽然是警车,却是伪装成一般车辆外观的警车,于是今日子小姐一如既往地面露失望。安排她坐上副驾驶座,将车子从停车场开上马路时,百道滨警部开口说明案情。
即便是被最快的侦探催促,但省略前情提要,直接进入主题详细解说——会采如此高速进行,再怎么想都是百道滨警部心怀恐惧的表徵。
除了对忘却侦探的恐惧外,也是对已经发生的命案本身的恐惧。
(让名侦探坐在副驾驶座上像个副手,总觉得过意不去……)
而且还让她坐到第三次……虽然对今日子小姐而言仍是第一次。
「嗯哼。密室吗。」
今日子小姐调整着座椅前后位置时应了这么一声,听到这种推理小说用语——而且也是极少出现在现实世界的字眼——依然冷静沉着,果然身为专家什么场面都见过。
不,既然身为侦探的记忆无法积累,今日子小姐绝不可能「见过」以密室状况为代表的不可能犯罪。
(没错……比起「聪明」,倒不如说这种「冷静沉着」才是忘却侦探的本质……明明一切都是「初次」接触,但这种老练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百道滨警部边想——边发抖。
接着说明案情概要。
「是的,事情发生在密室里。嫌犯当中,没有人能下手行兇。」
「原来如此。可是反过来说,这样也锁定了嫌犯吗?」
虽是密室,却不至于造成无人涉嫌——今日子小姐说道。
感觉像是被抓到语病,但的确是很确切的指责。当然,他打算接下来再说明,只是在其实别无所图之处被觉察到企图,对百道滨警部而言,已经足以令他心胆俱寒了。
「是的。具体地说,嫌犯有三人——亦即被害人横村铳儿的家人。」
「家人。」
「是的。父亲、母亲和亲哥哥。」
家人杀了家人。
对于那种凄惨的状况——至少对于那种看起来很凄惨的状况,忘却侦探做出以下的评论。
「换个角度来看,也是发生在密室里的命案呢。」
她是指「家庭」这个密室吧。
不过,真希望她这种自在自得的气质只限于展现在服装品味上就好——因为就算她这么说,也缓和不了车上的紧张气氛。
对她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的内心。
「说得也是。案发现场也是自家别屋的地下室。」
百道滨警部陪着笑脸继续说下去。
「是个没有窗户,铁门深锁的地下室。被害人平常就住在那个房间里——发现时的状况说得明白点,是被钉死在那张床上。」
「被钉死在床上。嗯哼嗯哼。如果是地下室,就不是视觉的密室或心理上的密室,而是原始的密室呢——身为热爱从前那个美好时代的本格推理小说之人,对这种粗犷的感觉非常有好感。」
完全猜不出她这句话有几分认真,但是对于犯罪行为「非常有好感」这种发言,即使不是百道滨警部,也会对她的轻率不以为然。
身为警察,真想好好训她一顿。
然而,彷彿是被她先发制人,今日子小姐询问起地下室的细节。
「请容我确认一下,现场没有大小可以让人钻进去的通风口吧?」
「没有。出入口如前所述,只有铁门。不过在发现时,那扇铁门已经被破坏了。」
「破坏?是指察觉室内有异的人,利用工具之类的破门而入吗——然后发现钉在床上的横村铳儿——这样吧?」
「差不多是这样。而发现者同时也就是嫌犯。」
「怀疑第一发现者吗——这还真是……感觉粗犷倒是没什么问题,但这种思考逻辑看在跟不上时代的忘却侦探眼里,也觉得有些过时了。」
今日子小姐莞尔一笑。
像是在调侃他,也像是在试探他——大概是后者吧——百道滨警部如此解读。
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不,或许可能只是自己小人之心。
「若是发生在自己家的案子,最早发现的会是家人,我倒认为是极其自然的事呢——您刚刚提到嫌犯是父亲、母亲或哥哥吧。是这三个人一起破门而入,一起发现的吗?」
「是的。啊,不过,说得仔细一点,是由男士们负责破门而入的体力活。用身体撞门、用旁边的工具把门撬开……据他们所述,当时做梦也想不到里头的家人居然会被钉死在床上。」
只不过,那也只是嫌犯的说词。
或许三人之中早就有人掌握住室内的状况——可能是三人之中的两人,也可能是所有人。
「嗯……」
今日子小姐抱着胳膊,稍微想了一下。
「针对门扉遭到破坏而打开的密室,解决之道不外乎『其实根本没锁』这种可能性……」
她的意思是指「藉由破坏门扉,企图让人无从辨别其实没有上锁」吧——当然是不可能的。那种程度的诡计,根本没必要特地请名侦探出马。
也没必要特地让自己担惊受怕。
「刚才,今日子小姐说这是原始的密室……但唯独钥匙,绝不是原始的那种,不如说是最新型的。」
「最新型?」
「是的。地下室的铁门是用卡片锁来进行管理——进入地下室时,必须用非接触型的钥匙卡才能打开。」
如果硬要打开,就只能破门而入——是这种构造。
「嗯……一听是最新型,让我不禁上紧发条,所幸钥匙卡还在我跟不上时代的知识里,我的事务所兼住宅的掟上公馆也有这种设备。话说回来——也因此感觉这密室有些不太对劲。」
今日子小姐说道。
是不太对劲——侦办的专家自不待言,就连外行人也感觉到不太对劲。
如果是企业大楼,或是以绝不泄密为卖点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门就算了,但是用卡片锁来管理自家地下室的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一路听下来,我本来想像的是从内部用门闩上锁的铁门,没想到竟会是卡片锁,真是太不自然了。这是所谓的旧瓶装新酒吗?是在地下室的旧式铁门再加装卡片锁系统吗?」
「没错。正如你说。」
说得更正确一点,是卡片与密码的双重锁——实际上,那一家人的确是破坏了整扇铁门才把门打开的。
「我理解密室的构造了。可是这么一来,疑点又增加了。既然是密室,当然会让人以为是从内侧把门锁上——但是听您的描述,那扇门反而只能从外侧打开吧?」
「对的。换句话说,不能从内侧打开。」
百道滨警部直指核心。
「因为那间地下室——原本就是用来监禁被害人横村铳儿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