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我与今日子小姐再度来到战神公园,排在当时已经大排长龙的队伍后面,终于进入了心心念念的艾菲尔铁塔。搭乘轨道电梯——当然不是,而是搭上设置于铁塔塔脚里的电梯。电梯居然是倾斜着缓缓上升,打从第一秒就出乎我意料。
我原本还在想,这座电梯装设起来想必非常费工夫,而且还要装进塔脚内部,究竟是多么浩大的工程。没想到似乎早在设计阶段,建筑师就已经把电梯规画进去了——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顺带一提,在安装有电梯的塔脚一旁,有座金光闪闪的古斯塔夫·艾菲尔铜像。
1832—1923。
享年九十一岁……考虑到时代背景,可以说是破天荒的长寿了。
他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建筑师呢?
「当时的法国甚至还曾掀起一阵『不承认铁塔是建筑物』的风潮哪。所以或许不该称他建筑师,称为技师会比较正确。」
今日子小姐说。
「是喔……那么,他到底是位什么样的技师呢?」
「一言以蔽之,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吧。」
「怪人……?」
的确,会想在当时的法国、当时的巴黎建造这样的建筑物,肯定是个怪人吧……或该说他是个伟人呢?
「到了最顶楼,厄介先生就会明白了。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凡事都是靠体验。」
就这样,今日子小姐走出把人挤成沙丁鱼的电梯,我连忙追上去。
铁塔实在太过于巨大了,一旦走进塔里,几乎弄不清自己究竟在塔中的哪个位置?究竟进入了何处——这也许不是个恰当的比喻,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巨大的怪兽吞进体内似的。
从平面图来看,塔内共有三个观景台,出了电梯的第一观景台有部分地面做成所谓「玻璃地板」,可以看到正下方的风景——这个总该是最近才改建的设施了吧。然而胆小如我,压根儿也不想站上去,但今日子小姐就像芭蕾舞者般,站在玻璃上转了好几个圈——真了不起。
第一观景台离地五十七公尺,第二观景台离地一百一十五公尺,至于第三观景台则是离地两百七十六公尺。
来到第三观景台,就算不是玻璃地板,光是高度也会让有惧高症的人感到头皮发麻,而从近年兴建的高塔建筑物来看绝对无法想像的是,在这样的高度居然还能让人走到外头去!虽然要顶住剧烈的强风吹袭,但从高空看出去的风景的确是美不胜收。
今日子小姐也眺望了三百六十度全景的巴黎街道。
「既然要偷,真想连这整片风景都一起收下呢!」
之后还发表耸动感想——很遗憾,昨晚我无法让她忘记自己是怪盗。
而且深入解读这句话,也可以解释成「艾菲尔铁塔正是因为与巴黎街道同在,才会如此闪闪动人,光是偷走铁塔,也无法得到它真正的价值」——会这么说,足以证明她尚未找到「怪盗为何要偷走艾菲尔铁塔」的答案。
实际上,从艾菲尔铁塔看出去的景色之所以那么漂亮,并不完全只是因为从高处眺望的缘故——从高空看到的街景井然有序,令人不禁怀疑是否与京都同样,也在公园周围设下建筑高度上限。
尤其是凯旋门附近,放射状的道路更是美丽无比。
从饱受破坏风景批评的艾菲尔铁塔看出去的景观反而是最美的这点,也让人觉得有些难以释怀……
甚至让人产生联想,现在的街道建设是否才反倒受制于「不能破坏从艾菲尔铁塔看出去的景观」之类的规定。
或许早就知道要站在玻璃地板上或受到强风的吹拂,今天的今日子小姐穿着紧身牛仔裤,上半身则是套了件看起来很暖和的毛衣。不只是好看,还配合了时地物调整穿搭,看起来就像是个货真价实的巴黎女郎。
只不过,如果真的是法国国民、巴黎市民、巴黎女郎,反而不会这么仔细观察艾菲尔铁塔吧——不管是第一观景台、第二观景台还是第三观景台,今日子小姐都是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看过了一遍,不仅仅是欣赏让人心蕩神驰的绝美风景,还有铁塔的构造本身。
如果只当她是艾菲尔铁塔的狂热粉丝,无疑是令人会心一笑的风景,但只要一想到这是怪盗来场勘,真是让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不谈观景台有多高,也觉得实在太刺激。由于今日子小姐身形娇小,一举一动还给人可爱的感觉,换作是我,採取同样举动也只会像个四处徘徊的可疑人物,三两下就受到警卫出声关注。
岂止关注,被铐上手铐也不奇怪。
「嗯哼。嗯哼嗯哼。」
就连张贴在各个角落的解说,今日子小姐也都无一遗漏地详阅一遍——当然那些全是用法文写的,但她可不是跳着看,所有都是从头读到尾。
没能从绀藤先生那里问到我想知道的情报,因此我目前依旧对今日子小姐在海外的经历一无所知。只是现在看她这个样子,对于今日子小姐而言,所谓「语言障壁」大概是不存在的。
难怪她对解读暗号如此拿手。
「嗯。我很喜欢来到观光景点,平行阅读看板或手册上不同语言撰写的解说,感觉就像同时阅读翻译小说和原着一样。」
几乎只认识日文的我,恐怕永远无法像她那样,享受解读罗塞塔石碑的乐趣——说来,罗塞塔石碑是存放在罗浮宫美术馆吗?
不,罗塞塔石碑好像被珍藏在大英博物馆。罗浮宫美术馆里则珍藏着蒙娜丽莎和米罗的维纳斯。我在电影和教科书上都看过影像及照片,但本尊肯定更不同凡响吧。
艾菲尔铁塔固然壮观,但是既然都来到巴黎,可以的话也想参观罗浮宫美术馆和凯旋门……只可惜,今日子小姐眼下显然没打算走这种标準观光路线。不仅如此,似乎还想在艾菲尔铁塔内逛上第二轮。
虽说是怪盗场勘,但她对工作的热忱依旧令人仰之弥高——虽然这不是身在高塔里时该用的成语。
毕竟抬头仰望,也只能看到塔的顶端……咦,顶端也能上去吗?
话虽如此,若能将今日子小姐异于常人的专注力转移到别的方向,或许就能打破这个僵局了。
「今日子小姐,从这里看得到的风景里……不,即使是看不到的也行,你在法国境内都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不抱希望如此问道。
「例如巴黎歌剧院或是圣米歇尔山,还有凡尔赛宫也在法国吧。听说南法地方的气氛跟这一带完全不一样,好像也很好玩的样子。」
我靠着来自旅游指南的知识,拚命想要引起今日子小姐的兴趣——就连我都快被自己的努力感动到落泪了。
「据说加尼叶与艾菲尔是竞争对手的关係呢!」(注:查理·加尼叶是设计巴黎歌剧院的建筑师)
果然还是不行吗——不抱希望地问,果然只能失望。
转移不了她的注意力。
「啊,这么说来……好像还可以从法国搭电车,直接跨海前往英国呢。如何?要不要去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国家致敬一下?」
「致敬?你在说什么呀,厄介先生。侦探可是敌人喔!」
今日子小姐转身面向我,一脸诧异——我说错话了吗?
即使抬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大名,也无法消弭写入今日子小姐脑中的错误资讯,真是太杰作了……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说……呃,应该对可敬的对手致上敬意。」
「哼。说的也是。正因为有侦探的存在,怪盗才能闪闪发光嘛。」
今日子小姐姑且接受我牵强的解释。
然而,针对我列举的观光景点,她的反应却极为冷淡。
「厄介先生想观光,等工作结束再去逛吧。我可以为你带路喔。」
不只艾菲尔铁塔,我刚才举出的那些代表性地标,她显然记得自己都已经去过了……明明连自己是侦探都忘了。
成为侦探以前的今日子小姐——吗?
若非处于这种状态,真想继续追问下去——算了,害怕知道真相的心情也很强烈,不用对唐突逼近眼前的秘密追根究底,我也无法否认自己感到有些如释重负。
「别那样一脸无精打採的嘛。既然厄介先生这么想观光,那对于内部的勘查就到此为止,先去吃一顿充满法国风味的午餐吧。」
不知她是怎么解读我因为期待落空而深感沮丧的神情(无精打采?)今日子小姐如是说——因为排队等电梯的缘故,没吃到像样的早饭,所以这个邀约着实很诱人。
不过,也不能光顾着高兴。
塔内的勘查告一段落,就意味着场勘工作告一个段落——这也表示终于要将窃取艾菲尔铁塔作战付诸行动也说不定。
虽然随口称呼她是世纪大怪盗,但如果能偷走这座从下往上、从远到近、从内往外,不管怎么看都是庞然大物,连其总重量都难以想像的艾菲尔铁塔,倒也是完全无愧这个称号的大犯罪。
真是一桩巨大的犯罪。
既然她说要以最快的速度偷走……我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今日子小姐还没完全推理出该怎么回答「自己为何要盗取艾菲尔铁塔?」这点了。
只要她还没弄清楚这一点,即便是世纪大怪盗,应该也不会立刻执行世纪大犯罪……然而,这个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结果探勘完场地,还是想不通我为何要盗取艾菲尔铁塔。」
今日子小姐说得轻鬆,走向电梯。
往下的电梯依旧大排长龙。
「不过算了。那个等偷完再想好了。」
2
这种火速撒回前言的状况,在她还是最快的侦探时也发生过好几次,身为对今日子小姐知之甚详的老主顾,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由于我无论如何都想阻止今日子小姐染指犯罪,于是只好表情严肃地一再劝说她「还是先找出答案比较好,不要放着不管」之类的试图争取时间,但终究还是徒劳无功。
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会允许自己先下手再思考的原因,或许因为标的物是艾菲尔铁塔的缘故。建造时压根儿也没想到将来会做为电波塔使用的艾菲尔铁塔——从此得到「之后再思考原因也无妨」这般大而化之的肯定感。
若真是这样,我实在无法不怨恨建筑师(或该称为技师)古斯塔夫·艾菲尔……对了,今日子小姐登上铁塔前,还到他的胸像前鞠了一个躬——难道是在知会他一声,接下来将偷走他的作品吗?
「艾菲尔铁塔是配合万国博览会时间表兴建的,据说是施工时间很短的紧急工程。从当时的技术来看,能以那种速度完工,简直是奇蹟。」
「喔……」
「该尊称他一声最快的建筑师呢。就连我也与有荣焉。」
能够的话,真希望她不是以最快怪盗的身份,而是以最快侦探的身份感到与有荣焉,但这就先略过不谈了。
说到与有荣焉,不只是今日子小姐,就连我,隐馆厄介,似乎也跟艾菲尔有共通点。
那是发生在艾菲尔铁塔盖好后的事了,据说艾菲尔曾经无端被人冤枉入罪——最后虽然获判无罪,但是看来冤罪这种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在世界各地层出不穷。
不过,若说因为有这种(彼此都不乐见)的共通点,就觉得有亲近感的话,倒也不尽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来到塔顶之后,我也总算才明白今日子小姐为何会说艾菲尔并非伟人,而是称他为怪人的原因。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艾菲尔铁塔的塔顶有个多角形的房间,传说艾菲尔本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他竟然把距离地面三百公尺的视野整个据为己有。
不过位置高归高,塔顶的房间实在称不上宽敞,也不觉得住起来会有多舒适。房间现在是展示室,但展示的不是艾菲尔胸像,而是他的蜡像。
根据今日子小姐的说明,被安置在艾菲尔的蜡像身边,两尊面对面像是在交谈般的另一座蜡像,则是前来拜访房间主人的发明家爱迪生(这才是伟人)——两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呢。
别说在当时是异端,这种人就算生在现代,也还是异端吧。
或许跟小说一样,应该将作品与作者分别看待,但是想到要偷走这种奇才怪人建造的建筑,感觉比登天还难——虽说上铁塔可以坐电梯。
我们走进位于塞纳河畔,据说早在艾菲尔铁塔兴建以前就开始营业,光从外观便能感受到其悠久历史的露天咖啡座,提前享用午餐——一想到这说不定是我人生的最后一餐,难得品尝到了法国菜却也食不知味。
绝不是夸大的被害妄想。
就算找出再多与京都的共通点,这里依旧不是日本,实际上,在街头偶遇的每个警察身上都配备着机关枪——万一行动失败,很可能不只是被逮捕这么简单。不,即便在日本,要是有人胆敢不知死活地想偷走东京铁塔,警方也会毫不迟疑地抡起来福枪射杀吧。
伤脑筋。
让她成功得手算了——我不禁感到自暴自弃。不开玩笑,比起不小心失手,两人一块遭到正义的警察伯伯射杀的展开,乾脆让今日子小姐成为一名反派英雄扬名立万,我还比较能接受。
与其成为罪犯,导致身为侦探的名誉扫地,还不如请她选择一死——我由衷地尊敬身为忘却侦探的今日子小姐,但也不会这么想不开。
怎么可能会这样想。
到时候……这样好了……身为助手的我与她算是命运共同体,我也就继续当怪盗的助手,在今日子小姐的手下工作……只要别因为遭到冤枉被开除的话,应该……
「怎么啦?厄介先生,你怎么流露出一股悲壮的气息?还没过中午就摆出一副苦瓜脸,这样不行喔!」
今日子小姐拿起送上桌的火腿蛋三明治,一脸茫然不解地开口问我——真是怪盗不知助手心。
今日子小姐才是不该还没过中午就畅饮葡萄酒吧……再这样喝下去,与其说是酒国女英豪,更像是不知节制的酒鬼。
「因为在法国,葡萄酒就跟水一样啊。」
「这什么国家啊?又不是爱媛县。」
「如果我没记错,『爱媛县人把柳橙汁当水喝』其实是都市传说……」
这种对话让我稍微放鬆了些,终于也开始享用乳酪鹹派——饿着肚子无法偷东西……是吗……
当然,我还没死心。
在成功与失败之前,有没有偷走艾菲尔铁塔的策略才是重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隔着塞纳河,艾菲尔铁塔依旧矗立在必须抬头仰望的位置。忘却怪盗到底打算怎么偷走它呢?
差不多也该说清楚了。
「我当然有策略呀。」
到底是怎样的策略——只见今日子小姐接着说。
「我一开始就知道要怎么偷走这个宝物了。」
真希望是在侦探模式下听到这句话。
只是,身为忘却侦探的今日子小姐也经常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起案件的真相了」这句话挂在嘴边,但是那只是一种名侦探独自的美学展现,其实大多时候都不是真的一开始就知道——所以别说是一开始,就连现在,她可能也只是边说边想。
与侦探时不同的是,我迫切地希望她现在就能够在这里好好地把这句关键性台词讲清楚、说明白……能吗?
「是这样的吗,真不愧是今日子小姐。所谓足迹遍布全世界的怪盗、论计谋举世无人可出其右的女中豪杰,指的就是您呀。」
先送上一段奉承之后,我接着说。
「到底是什么样的策略呢?身为助手,总要先把您的神谋妙策搞清楚,到时才好顺利助您一臂之力呀。」
虽说是助手,也只是在一旁让她保持清醒,说穿了只是用来代替闹钟的助手,但这里就靠气势撑过去吧。
今日子小姐倒也没给出「等你看到就知道啦」这种坏心眼的答案。
「那我就按照顺序说明吧。反正我已经卖够关子了。」
今日子小姐看向艾菲尔铁塔。
「全长三百二十四公尺的铁塔,要算出正确的总重量好像很困难,但根据我的目测,大约是有个七千七百七十七公吨吧。这么一来,不管用上再巨大的重型机械,都不可能举得起来。」
「是,说的也是。」
根本不用特地拿出数据讲得像在论证似的,谁都看得出不可能(最好是七千七百七十七公吨啦!?)。
总之,我决定当个沉默的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