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办事处的柜檯,坐着一个双目无神得令人毛骨悚然,深海鱼一样的女人。
我说自己想办退学申请,这个女的连头也不转,白而枯瘦的手指拿出了一张纸。
「只有这个吗?」
我说道,她瞪了我一眼。
「是的,登记好之后,和学生证一起上交。」
语气极其事务性。
为什么会雇这种令人难受的家伙呢?我不满地在表里填上了姓名和学号。理由一栏中只填了身体不适,便再次来到她的面前。
「学生证带了吗?」
「啊,在这里。」
拿到我给的学生证,她直接塞进了架子里,什么都没说,我便以为还没办完,在原地站着,她却怀疑地抬起头。
「已经没事了。」
她冷淡地对我说。
我走向出口,心里很不痛快。且不论她的态度,我没产生自己的学生生活就这么结束了的实感。一直以来,每当步入或离开学校时,都会有开学大会和毕业典礼之类麻烦的仪式。也不是说要专门为我开个退学仪式,但我苦恼了那么一番才下的决心,这也太轻而易举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柜檯那女的也是,稍微惊讶一下,「诶,真的吗?」地问问之类的该多好,不过想来,对我而言是大事,放在整个学校里就算不上稀奇了吧。成天都有学生办退学,她也没心情照顾他们的低落情绪。或许就是这样重複着冷漠的日子,她才炼就了机器人一般的厚脸皮。真可悲啊。
无论怎样,文件被受理意味着我已经退学了,手上也没了学生证,退学的事实毋庸置疑。现在的我不再是学生了。胸中的拥堵也多少得以缓解。儘管有一点遗憾,但没有上学的打算还保持在籍,总会令我心里惦记,这样就好。
作为最后的纪念,我到食堂点了每日一换的套餐。
当天的套餐是蔬菜炒肉丁,里面放进了味道奇怪的调料。就算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吃这儿味道极其恶劣、好处只有廉价的饭,但难吃就是难吃。午餐时间已经结束,作为附赠,明明没有要求,人家却给我盛了一大碗,最近胃口不好的我只得强忍着呕吐把它吃了个乾净。
我在食堂角落的座位上磨磨蹭蹭地嚼着难以下咽的饭时,周围的杂谈烦人地灌入耳中。有些人这会儿已经开始放寒假了,大家都在聊着这个话题。
儘管今天是我值得纪念的退学之日,食堂中的气氛却与此无关,和往常没有区别。
这边像是社团的团体在高兴地喧闹,那边是一对情侣在说甜言蜜语。也有独自默默看着书吃饭的孤单学生。
他们大多与我不同,修够了学分,能顺利地从学校毕业。即便现在是个邋遢的学生,几年后也会在企业里工作吧。迟早会找到伴侣结婚,此后兴许还会生下孩子,成立自己的家庭。想到这漫长的路途,我觉得自己会在这里脱节也是极为理所当然的。
吃完了饭,我挺着沉甸甸的胃袋走出食堂,给老家打了通电话,向接听的母亲报告自己办了退学的事。
「诶、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对惊愕的母亲再次说明了一遍。
「诶、为什么?啊、怎么会……」
母亲彻底惊慌失措了,变成了只会重複「诶、诶」的机器。
害她这么狼狈,我很愧疚,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
很快,母亲从惊慌中缓了过来,叫我总之先回家跟父亲说明情况。这个提案我一点都不想答应,但看来试图隔着电话说服母亲也没有意义,无奈之下同意了。
离父亲下班回家还有一段时间。要是去得太早,回来之前只会被母亲对辍学的事啰嗦个不停吧。
走在前往车站的路上,我正考虑着怎么打发时间,迎面走来了一个皮肤苍白身材短小的男人。容貌的特徵太过显眼,远远就能认出来是谁。他是拐跑了女人、本应从剧团里失蹤了的大前学长,见到我一点也不害怕,「呀」地招起了手。
「好久不见。回学校了?」
大前学长扬起了嘴角。雪白的皮肤衬着他那天生绯红的嘴唇,显得十分鲜明,微微一动也难看得醒目。
「是的。大前学长正準备去学校吗?我以为你都远走高飞了。」
「为什么我要跑?最近我每天都上学呢。盐津你好像还和以前一样不怎么露脸吧。还去那个剧团吗?」
「已经不去了。你以为是谁害的啊。」
「谁害的?那肯定是你自己呗。发生什么事了吗?」
「哎,事到如今怪谁都无所谓了。再见。」
「喂喂,太冷淡了吧。别这么说,去附近的咖啡店吗?不是有挺多话要说的嘛。」
我没有陪他的心情,可他强烈要求,加之我正想要消磨时间,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我们走进附近的一家个人经营的咖啡店。模仿着意式酒吧氛围的店内,混杂着很多像是学生的顾客。大前学长往自己点的咖啡里,倒进了连我看着都觉得反胃的大量砂糖,拿勺子转来转去地搅拌着。
不说话时他的表情一本正经,服装似乎反映着他的教养,他穿上高档服饰显得很有品位。不过这种东西无非只是一层薄薄的外皮。仔细观察表情和态度,就能窥见他不省油的性子,本人也并不遮掩自己的本性。大概是很有自信吧。
正因为有自信他才会若无其事地背叛他人、编造谎言。回想起来,邀我进剧团的时候也是如此。
我有熟人在剧团里工作,你来试试当见习脚本家怎么样?只要有我推荐,很快就能收到干部待遇,他是这么说的。这么可疑的话,明明早该拒绝的,可我却嗯地点了头。肯定是无聊和空虚在作祟。也可能是他给我介绍了一份高效的兼职,这人情自己多少有些在意。
无论怎样,察觉到时自己已经听起了大前学长的吩咐。和他一起失蹤的那个招牌女演员,经历的也是同样的情况吧。他有着巧妙操纵他人的能力。
进入剧团后我立马后悔了。所谓的干部待遇纯属矇骗自然不用说,没有演技的我,处于最底层打杂一般的立场,凈被使来唤去。然而已经加入了就没法立刻退出,在忍耐着干活期间,我渐渐地和周围人搞好了关係。不管是什么,试着做了也都挺开心的。反正也没有其他事要做,我也有了再加把劲的念头,就在这时,学长祸害了我。
大前学长根里是个纨绔子弟,而且瞧不起世俗与他人。给我介绍家教的兼职时说的话也很低劣。
「每周只用照看小鬼就能拿到很高的时薪。人还挺漂亮,指不定还能有机会拿下她的第一次呢。」他对我的说辞,要是让吉田阿姨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以前他说要製作校园杂誌,那时候也一样,只发行了最初的一本,第二本只準备好了原稿,之后便不了了之。他也有要拍自主电影却在中途逃跑的事迹,但和我没什么关係就是了。
都是过去的事,时到现在我已经不再生气,但对方这么积极地跟我搭话,想必又有什么盘算,我警戒着。
「你还真是下了狠心啊。明明没必要非挑这个时候的。」
我如他所问说出了退学的事,他的表情并没有多惊讶。
「反正毕业无望了,保持在籍不也没用吗?所以芙美子的家教我也必须辞掉……对了,大前学长能帮我说说好话吗?这点小事做了也不会遭报应。」
「为什么要辞掉?这和退学没关係吧。」
「怎么没关係啊。中途辍学的人,哪儿能自以为是地给别人当家教呢?」
「这事你不说出来就行了呗。你说话真莫名其妙。」
他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皱起了眉。
「莫名其妙的是你吧。总而言之我想辞职。」
「执意要辞吗?明明是份好工作。啊,我懂了。」
大前学长抿嘴一笑。
「对芙美子下手的事暴露了是吧?所以才不得不辞。」
「你又说这话。我才没有下手。」
「为什么不呢?虽然不该我这个当表哥的来说,但那家伙不是很漂亮嘛。莫非是觉得脸上的痣很噁心?」
「跟痣没关係。而且她还是个孩子啊。」
「你说的孩子可都已经是初中生了啊!我是你的话可不会放过。这个岁数的小女生最憧憬的就是年长的大学生,你要是有想法,很容易就能拿下。还是两人独处,想怎么聊就怎么聊呢。真可惜啊。」
大前学长彷彿打从心底这么想,叹了口气。
「不能理解你的想法,怎么这样推举自己表妹。」
「别说得这么冷淡嘛。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今天你心情相当差啊。你自己分明也没多了不起,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这话倒没错。说起来,行方小姐怎么样了?我听说被大前学长你骗走了。」
「骗走这词说的多难听。那可是我们彼此应允了的为爱逃亡之旅啊。」
他一脸诧异地否认。
「哦,是吗?」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确实现在我和她没了联繫,这也无可奈何。爱是会冷淡的嘛,很善变呢。可当时我必须要去确认啊,与她生活的前方,是否有着对我而言真正的幸福呢?我也清楚这种行为很恶劣,但要是光顾忌这些,一辈子得不到满足,就这么死掉的话,社会会对你负责吗?肯定不会吧。所以做事必须要顺着自己的心意。人无论如何都是会死的。在短短的一生中要想或多或少得到满足,就得去勇敢尝试到底什么才是自己的幸福。就像品尝红酒一样。再说了,你应该没有理由对我的私生活发火吧。」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啊,我明白了。你是为这事在剧团里待不下去的吧?所以才这么耿耿于怀。那我可给你惹麻烦了。不过就算被那种地方炒了鱿鱼,也没什么大不了。相比起来,我的人生才更重要。」
最后的话好像是在开玩笑,大前学长低声笑了。
「老早以前的事,都已经无所谓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看来你相当讨厌我呢。」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是我啊,实际上并不讨厌和你聊天。所以才又是邀你进剧团、又是给你介绍兼职的。儘管思考方式有差异,你也算是难得能和我聊到一起去的人。我承认这点。世上大多都是蠢货,跟他们说话是对牛弹琴。」
「是吗。」
「是啊。」
大前学长一边说着,一边瞟起其他的座位上的学生们。
「说实话,那些家伙的话题无聊透顶。大家说的都相差无几,分不出区别。他们用人生去努力的目标大体上不都一样吗?连幸福都被标準化了。他们脑子里真觉得那是最好的吗?难以置信。」
大前学长露骨地浮现出轻蔑的神色,叹了口气。接着向所剩无几的咖啡里又倒入一勺砂糖,细细搅匀后啜下了最后一口。
「标準化的幸福,这东西不就是为了防止蠢货犯错才给他们定的简单易懂的努力目标吗?真正的幸福,是在人性的更深之处、在心灵的井底的事物啊。本质上是极其私有的东西,怎么可能交给别人呢?那也太退婴了吧。在我看来,比起那群被饲养惯了的家伙,能顺从天性的快乐杀人犯反倒要有人样得多。你退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根本不是。和学长你说话真累啊。我要平凡得多。」
「我的话也很平凡啊。事实上,我自己就在平凡中生活。我以为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能寻获些什么呢,她让我对人生积极起来了。这不是很平凡的愿望嘛,只可惜事与愿违。可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做的不对。你想,要是连追求自己的幸福都会踌躇,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
大前学长再次端起了杯子,但里面已经一乾二净,只好扫兴地放回了桌上。
然后直盯着我的脸。
「喂,盐津。你藏了点有意思的东西呢。」他低声说道。
「有意思的东西?你指什么?」
「想到最初见面的时候你那一副想不开的表情,我才突然发现的。俗话不是说小人閑居为不善嘛,你正散发着某种愉快的气息。哎呀,告诉我呗。分享分享开心事嘛。反正我无聊得无聊得都快发疯了。」
大前学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他的直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可只要我什么都不说,他就绝不可能知道。双方沉默了一阵,意识到我没有挑明的打算后,他夸张地耸了耸肩。
「……不想说的话就没办法了。要是你肯告诉我,事情绝对会变得更有意思。哎,先别管这了,对了,我最近又在筹划製作校园杂誌呢。」
「以前就这么说过,结果不还是没坚持下去吗。为二号刊準备的原稿都白写了。」
「那时候不是情非得已嘛。这次肯定会出版!希望你也能来写点什么。以前你写的东西评价相当不错呢,到现在也时常有人夸讚。关于那份杰作我还想跟你慢慢聊聊……下次再说吧。今天必须得走了。」
他看着表,自顾自地离了席。
「很抱歉今天叫住了你。回头联繫。再见。」
到了街上,他这么嘱咐道,没等我回话就朝学校走去了。
我慢慢走到车站,肚子又开始不舒服了。虽然有和大前学长说话的因素,但原因并不只有这一个。
那份套餐有问题。不知道是菜还是肉里有坏了的东西,被我的内脏吸收、混进了血液,正在全身四处乱窜,彷彿只要我集中精神,就能感受到每一颗粒子。时间越久我越觉得不适。头晕令我难以忍受。怪异的金属在脑子里堆积,再这么下去,要是不能正常思考了该怎么办。我要是头脑不正常了的话,可就没人会替我着想了。
车站周围,到处都有拿着手机等人、和同伴聊着天年轻人路过,咖啡店中也是如此。这附近走到哪儿都是学生。这种地方是叫学生街吧?他们是否也和我一样,在感受这汽车尾气的味道呢?
铅灰的云朵低垂在空中,脚下是暗灰的柏油路。车站的墙壁是水泥原本的颜色,世界儘是一片灰黑。
要不要暂时回家休息休息呢?我可不想以这样的状态坐电车啊。都市的电车向来很拥挤。现在坐上去我恐怕会闻到别人的味道而吐出来。
我在报摊旁蹲了一阵,情况依然没有好转。即便如此,和父母有约在先,我下定决心坐上了车,出乎意料没什么事。随后在中途的站换乘了久违的小田急线,朝着母亲她们所住的街区一路前进。
走出检票机,在附近的超市给年幼的弟弟买了些糖果作为礼品。走在前往家中的路上,我回想起了高中的时候。那会儿每天早晨从家里出来,我都低头计着步数走到车站。
心情愉快的时候是四千步上下。身体不适或者情绪低落的日子,可能是因为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变短了,照平时那样走也会增加到五千步左右。最多好像是七千步吧?今天说不定能刷新这个记录。到中途为止我还在数,但计到几千步的时候一辆车在我眼前急停下来,摁起了喇叭,搞得我记不清数到多少步了,便抬起了头,才发现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周围也昏暗了下来。蝙蝠正在翩翩起舞。小时候无数次试着去抓它,可最终一次也没有抓到,就这么长成了大人。
走到家门口,玄关的灯已经亮了。我没带钥匙,便按下门铃,报上自己的名字,母亲打开了大门。
走进起居室,三岁的弟弟隆介怪叫着欢迎我。我递给他糖果作为礼物,他高兴地跑出了房间。他向来如此,一拿到东西就藏到私密的地方。他的跑步姿势很危险,看上去快要摔倒。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却经常被大人殴打得吐血,真是难以置信。对三岁小孩这种放着不管也会自己受伤的生物,他们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下的手呢?
与我不同,隆介就像裹在棉花里一般,被呵护着养大。地板上散落着他刚玩完的积木。我不由自主地收拾起它们,母亲向我投来不安的视线。
她戴着围裙,穿着拖鞋,彻头彻尾成了普通的主妇,我不禁感到佩服。曾经她动不动就大哭大叫,但那时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和现在的父亲相遇后改变了。两人似乎是刚懂事就认识的青梅竹马,父亲在母亲寻欢作乐的期间也一直没有离弃。最终他实现了长年的愿望,两人结了婚,建立起乾净的家庭,生下了可爱的孩子。人生真是难以捉摸。
据父亲所说,现在母亲的样子才是她的本性。她少女时期是个风评很好的女孩,仅仅是变回原样而已。
然而,倘若如此,我所了解的母亲又是怎么回事呢?是患了年轻女子常得的心病吗?若是这样,和我的生父结婚也好,生下我也好,全都可以说是幼稚导致的。实际上倒确实没错。
母亲还记得那个时候吗?对她本人来说,那是段想要忘却的黑暗时代吧,但我却记得一清二楚。
记得最鲜明的,是母亲带着女鬼一样冰冷的表情抓着我的手腕,连拖带拽地把我带去看护所的样貌。另一个,则是母亲和男人分手、变得寂寞后,「对不起、对不起」地哭泣着来所里接我的身影。
我就像条租借宠物一般,每当男人到来和离开便会出入看护所,当时觉得很伤心,现在回想起来,不论是母亲的豹变还是我的狼狈,反倒都很滑稽。
我没有理会站在一边,不知道该如何挑起话题的母亲,回忆起了往事。那个看护所,不仅仅是我,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像宠物店一样的地方。那个大型设施建造于金钱至上的时代,我们把它称为「宿舍」。时常有夫妇来到这里,从无家可归的舍员中挑出中意的孩子带走,有的只是寄养一阵,有的则被认作了养子。这种场面怎么看都像是在选宠物。
宿舍里虽然也有和普通人一样的正常孩子,但大多是性情扭曲的家伙。在被关在玻璃柜里当展品的时候,有些宠物店里的狗都因为压力产生了问题行为,我们也是一样的吧。我也曾是个扭曲的孩子,和一票同类经常干些蠢事。
虽说如此,有些机智的家伙估量着一定的风险,清楚做坏事要有底线,然而真正的笨蛋和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的孩子,很快就犯下了无可挽回的过错。
我的室友里有一个名叫兼田的家伙,身材硕大,但头脑十分愚钝,被人耍了也似乎无法理解,总是乐呵地嘿嘿傻笑。有一天,他强姦了附近的六岁女孩,被大人们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宿舍。
事发前不久,有人半开玩笑地教会了他自慰,兼田便沉迷其中忘乎所以了。肯定是又有家伙教唆他和真正的女人做爱会更舒服吧。恐怕当时还告诉了他具体的手段,他才会信以为真。
大人们对愚钝但善良的兼田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诧异,问起舍员有没有前兆。大家都声称不知道,明明没有统一过口径,却谁都没说露嘴,真是场杰出好戏啊。
现在想来真是可怜。我看在舍友的情面上虽然给过他忠告,可他实在太过愚笨,没能明白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