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不承岛
那座岛在由丹后的深奏海岸隔海相望的另一侧——是个周长约四里的非常小的岛屿。深奏的村民中也很少有人知道那座岛的存在——知道的人也基本不去在意它。因为没有必要去在意它。当然它也不会在地图上显示,那座岛,连名字都没有。因为过去没有人给那座岛起过名字。大概这也是因为——没有起名的必要吧。总之那是这个国家无数个无人岛中的一个——
否。
直到二十年前,那座岛还是个无人岛。
二十年前,有一个从深奏渡海的家庭——他们将那座岛称为「不承岛」。只有他们三人才有给那座岛起名的小小理由。
「啊—……,好麻烦啊。」
清晨。
在一栋建在岛屿中心附近的,富有手工感的挖地式小屋旁,一名男子唠唠叨叨地嘟哝着——身穿破布一样的衣服,蓬乱的头髮。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似乎打从心里毫无虚假地麻烦地,忙着做什么事。
是一个木桶。
一个很大的空木桶。
这个木桶果然也是手工感很强烈的造型。如果换一种看法的话这简直就是用绳子把几个木板绑起来罢了,不过却没有一丝漏水的缝隙。把柄杓(译者:日本古代用的勺子,竹製品。)丢进木桶中,男子把它背了起来。和绑扎木桶一样的绳子挂在双肩上。
好麻烦啊,这回在心里想。
不过这也没什么特别的——也不是他对木桶或柄杓有特别的回忆。这男的虽说不是对全部,反正对几乎所有的事物感到麻烦。当然早上起来的时候是,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一边想着好麻烦啊麻烦死了一边闭眼。
「嘿咻……好。」
即使如此男子还是周到地进行操作,不过举止仍显得很麻烦地,站了起来。睡眼朦胧地就要向山迈出第一步的时候——
小屋的门被打开了。
「七花。」
小屋里的声音叫住男子。
七花。
鑢七花。(译者:鑢,在日语中是锉刀的意思)
这就是这么男子的名字。
「你在干什么——七花。」
「啊……。」
一转睡眼朦胧的样子,七花作出难为情的,尴尬的表情。想要移开目光却又做不到,于是眼睛就到处瞄啊瞄。就像是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孩子似的。当然七花早就不是小孩子的年龄了,也不是小孩子的身段。而且只限定在这个场面声明的话,他也不是在做恶作剧之类的事情,可是面对从小屋出来的人——姐姐七实的时候,他始终像个小孩。
鑢七实。
和富有野性的弟弟相反,她是一名让「清秀」直接成形的女子——肤色也好站姿也好,都给人一种精緻的瓷器般的印象。虽秀丽光滑——却有些脆弱易碎,如人造物般的感觉。仅仅把外衣披在汗衫上,用手扶住门户,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七花。
以不带感情的语气。
「我问你你在做什么。」
七实重複了一边。
「没,没啥……我只是看缸里的水不多了——所以打算去打一下回来。姐你就躺着吧。说这些之前你别穿这么少就出来啊。会着凉的。」
「用不着被上身裸体的你提醒。没问题,只要一下的话身体凉快到刚刚好,还能舒服些。比起这事,七花,今天的家务当班应该是我了吧。」
「嘛——你说的是没错啦。啊,不对,是这样吗?呃—。」
开始支支吾吾的七花。
明显的动摇了。
「算了,这也没什么问题吧?就当作是修行的一环——。」
「七花。」
冰冷的声音。
不允许一切辩解的语气。
这就足够让七花闭嘴了。
「我不是一直在说——不要把我当成易碎物对待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点水我自己就能取。姐姐可没有教过你多余的用心。而且说到修行。」
像是在揶揄一样叹一口气,七实无力地说。
「即使做了也没有一点意义。」
「怎么能说没意义——。」
「难道不是吗?要保住你这一代就是最后的流派,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
姐姐的语气让七花沉默了一会儿。
七实又一次对这样的弟弟叹一口气。
她是个叹气很适合的女人。
「你明明没必要特意去受苦。」
「可是……那啥,姐,你别这么说啊。我也在拚命努力唉。而且昨天还想出了新的必杀技呢。很~帅的那种。」
「哎,七花。」
七实不準七花转移话题。
没办法,七花只能不情愿地,
「……什么事?」
如此回答。
「自从爹死后已经过了一年了——差不多,可以放手了吧?」
「什么,放手呀。」
「既然做得出木桶的话,也能造船吧。」
七实一边手指七花背着的东西,一边不停顿地说。
「原本遭到流放的就是爹一个人……,虽然我是不可能了,但只要你一个人的话。」
「不要说傻话了。」
这时,七花第一次强硬地拦下了姐姐的话。
「我和姐一样,连记忆都很朦胧的时候起就一直住在这里了——事到如今不可能再回到本土了。别说左右,我连前后都分不清就会死掉的。」
「即使这样。」
「我也觉得保住流派是有意义的。因为它是唯一从爹那里继承过来的东西——我只是想趁能呵护的时候呵护重要的东西罢了。」
「是嘛。」
七实坏心眼地微笑了。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怀念爹呢。」
「姐。」
「好吧,随你的便——想打水就去打吧。这个话题留到下次再说。毕竟不是一大早起来就该讨论的事。我去準备早餐好了。水还有剩一点吧?」
「嗯,还剩一点。」
「那么。……你说的必杀技,嗯,过一会儿让我瞧瞧吧。」
说完。
七实回到小屋中,关上了门。
看到这里,七花哈~~一声抚摸胸口,叹一口气——高个头的男人叹气的样子,和他的姐姐不同,一点看头都没有。
「哎……,虽然我想你差不多该提起这个话题了。原来就是今天呢。可是啊姐,你的要求也太高了。做木桶跟造船可差得远呢。」
如果是二十年前,独力就建成了这栋小屋的爹的话——也许。
那种事,怎么可能做到嘛。
因为这座岛上,连一个刀具都没有——
这不是比喻。
七花和七实被关起来了。
在这座不承岛上。
被他们的父亲。
被流派。
「……。」
怀念父亲。
是那样吗。
当然把打水说成修行的一环并不全是谎话(至少不可能得不到锻炼的),可是如果将其和「怀念父亲」直接联繫起来的话,让他产生一股複杂的感情。
曾被称作为英雄的,伟大的父亲。
和他相比,一无事成的儿子。
嘛,大部分生涯都在这座不承岛度过的七花是谈不上什么功勛的——可是从这个构图上来看,七花不得不产生劣等意识。
为了保住流派——。
父亲临死前,都在训练七花。
由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流派——因此而重要。
可是,就如七实所说,如果七花继续呆在这座岛上的话,这个流派到了七花这一代也就终结了。那只不过是说出来和不说出来的区别罢了,这一点不止是七实还是有七花也是,就连父亲也应该想到了:再这样下去的话……。
但是。
但是。
七花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而且也不想知道。
那种——麻烦的事。
「……出发吧。」
晃一晃后背调整木桶的位置,七花开始往山的方向走去了。
空无一物的小岛。
这就是这座不承岛,不过有勉强能够取水的地方——如果没有的话他们一家子早就晾乾了。不过那个地方可不是河流,更不是井。而是山中的涌泉。因为整个岛屿就像是一座山,所以不清楚哪里才算是山(勉强说的话,除了沙滩和建有小屋的平地以外都是山),总之那个取水处就在兇险的深山里,对七花来讲,他不愿让姐姐特意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打水。因此七花在父亲死后的一年里,总是赶在自己是家务当班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完成水的补给工作,不过看来终于露馅了。接下来一定会像连锁反应一样,姐姐马上就会知道大部分力气活都是七花完成的吧——没办法。说到底,不得要领的弟弟竟然能长时间瞒着那个直觉敏锐的姐姐本身,就是一种奇蹟了。
——脸色。
好像有点差哦,七花回想起姐姐的样子。
应该不是因为早起吧。
七实的肤色与其说白得透彻,不如说是无瑕的青蓝,而分辨出她的脸色的,也只有自己这个弟弟而已了。
——可是。
他想到,她的状态又变差了吗。
她说凉快得舒服,说不定她现在有点发烧。
鑢七实身体的虚弱实在是一目了然——虽不至于像是死灵,不过如果在夜晚看到她的话简直就像是碰到了生灵一样。即使这样,最近难得状态有所好转了——虽然他不认为这是自己在分担家务的效果——可是既然她已经发觉了弟弟任性的行为,叫她好好休息也不回听话吧。她也许会为了弥补过去工作的不足,拚命地去干活的。在任何方面都与怕麻烦的弟弟相反的姐姐,非常讨厌休息这一行为。虽说七实看起来无力的态度和七花的性格有所相通,事实上,他们的内在是截然不同的。她之所以看起来无力,仅仅是因为体质弱罢了。
她喜欢干活。
明明是一个病人儿。
她这样或许就是因为病弱——人总是追求自己不拥有的,自己办不到的事物。也许连七实也不会例外。
可是自己就不同了。七花也许,嫌弃自己所拥有的,厌恶自己所能做到的——
——怀念父亲。
大乱之英雄——么。
想到这里七花停止了思考,闭上眼睛。
因为他的头开始痛了。
七花很不拿手思考,总之就是不太会用脑子。要说是嫌弃和厌恶的话,他最讨厌那些乱七八糟的道理了。
再说这是姐姐的领域。
——弓与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