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前,也就是上个星期日,我成为一场说是意外、也称不上是意外的事件目击者。记得那天上午,有事在身的我独自离开位于佐贺县河野市的住处,越过县境来到福冈县博德市的木砂町。至于是什么要紧的事,说穿了也不过就是去找人罢了,跟目击那次的意外绝对没有必要的关连。基本上当时我之所以会在现场,纯粹只是「偶然」,这也是私底下的我并不怎么讨厌「偶然」的原因。
事情是发生在从福冈县準备回到佐贺县的时候,当时我正在新木砂站的第一月台,等候从博德站开来的列车。意外发生的时间是在下午六点三十二分,那时列车正準备开进第一月台。日本的列车向来以分秒不差的準时闻名世界,所以我确定就是六点三十二分没错。总而言之,就在「列车即将进站,请月台上的乘客退至黄线后方」的站内广播响起后的几秒钟,排在我前面的四个人——当时我与他们素不相识,可是现在想不知道那些人的姓名都不行——贺川先郎、矢那春雨、真边早纪以及田井中羽实,在第一节车厢即将通过眼前时,不约而同地纵身跳下月台。或许是脑啡产生的错觉使然,那一瞬间的画面在我脑中呈现慢动作回放,无论是争先恐后跳下月台的四人,抑或是电车驾驶有如世界末日般的骇
然神情,都清清楚楚的映入眼帘。可是慢动作的画面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恢複正常速度的视觉。
至于之后的结果到底如何,我想除非是大脑血液不流通的人,否则应该不需要额外的说明才是——四个人全都变成七零八落的肉块,散落在长长的铁道上。基本上所谓的「电车」,不外乎是用来行驶在铁路上的巨大金属块,工程师在设计电车的时候,不需要、也没必要将撞到人的情况列入考虑,因此集庞大质量于一身的金属块,就摇身一变成为暴力的象徵。我跟那四名死者当时是站在月台上列车进站处的另一头,不过位置并不是重点,即使是站在最后面的候车区,也不过是留得全尸或是四分五裂的差别罢了。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实情」。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真相,我也不觉得有何不妥。虽然这个意外让我延后半小时才坐上电车,不过我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大发雷霆。愤怒只是浪费自己的力气,除非必须将生气当成一种手段,否则我不会轻易动怒。
然而这次事件包含了许多无法以「实情」一语带过的成份,这对我来说是个大问题,其中一个疑问就是四个人一起跳下月台的同时性。如果只有一个人跳下月台,事情就比较好解释,或者只有一个人跌落月台,这也比较容易理解,因为无论是卧轨自杀或是不慎跌落,全国各地的电车月台无时无刻不都上演着类似的戏码,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过四个人一起跳下月台,这种偶然的机率实在令人不解,就算被当成同时自杀,似乎也说不太过去。
如果他们都是一家人或者彼此都是好朋友,或许还有几分「同时自杀」的可能性;不过根据我当时在后面的观察,那四个人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的关係,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对我的观察力十分有自信(不信的列出一百种描述,而且都是针对那个人的内在性格),再说之后的新闻报导也证实了那四个人彼此没有任何关係,因此继无法解释的「同时性」之后,四人之间毫无瓜葛的「无关係性」就成为第二个疑问。
说到这里,聪明的读者应该猜到第三个疑问到底是什么了吧?简单的说,第三个疑问就是整件事的「不可能性」。互不相识的四人同时跌落月台,除了「被身后的人推落」之外,再也找不出第二种可能性了,这也是警方和媒体直到现在都锲而不捨的寻找幕后兇手的原因。
可惜他们白忙一场,因为排在死者后面的人就是我,而我更不可能将他们推落月台。将不认识的人推落月台一点好处都没有,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傻事,而且就客观条件而言,我也没有将四人同时推落月台的能力。如果对方是身材修长的妙龄女子,而且只有一人的话,或许还有几分可能;可是对一个身高一百三十八公分,体重三十三公斤,才刚过完十岁生日的供牺创贵——也就是我而言,将四个大人同时推落月台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嘛。
即使如此,警方还是有可能把我带进派出所做笔录,所以我只好利用身材的优势,趁着混乱的时候钻出人群离开。因此第三个疑问,就是从「我不可能是杀害那四人的兇手」这项不争的事实,所衍生出来的「不可能性」。集合「同时性」、「无关係性」以及「不可能性」这三大疑问的事件,就是我所面临的大问题。就像之前说的,我前往福冈只是为了「找人」这个单纯的理由罢了,因此电车事件对我来说,绝对是不在规划内的「意外」。不过我倒是很喜欢这类型的「意外」,因为我并不怎么排斥「偶然」。
好,我继续说下去。
那天本来想直接拜访莉丝佳,可是车站里一下子出了四条人命,警方和媒体铁定是倾全力出动,因此我决定将预定行程延后一个星期,等事情过了之后再说。到时若整件事有个可笑的圆满结局,也就不必惊动莉丝佳了——也对啦,这只是安慰人的场面话,其实我心里总觉得事有蹊跷。好吧,我承认「事有蹊跷」只是一种语带保留的说法,这也是因为我的个性比较内敛。然而事实上不是「事有蹊跷」,百分之百肯定是「真有其事」。在我面前跌落月台的那四个人绝对不是被害者,而是不折不扣的「牺牲者」。
「莉丝佳,我来爱你了。」
「……」
「抱歉,应该是来看你才对。」
莉丝佳不具备高度的对话能力,很难期待她对冷笑话有所反应;可是对着空气说话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悲了,于是我只好以自问自答的方式替自己打圆场,然后从房间的角落捡了个蝙蝠形状的坐垫,一屁股坐了下来。面向书桌的莉丝佳正在振笔疾书,我悄悄站起来走到她的身后,打量着桌面。书桌的左边摊着一本厚厚的硬皮书,右边则放着一本大学笔记本。就是那种虽然冠上「大学」两字,但没有一个大学生会想用的笔记本。
莉丝佳正将左侧的文章抄写到右侧的笔记本,看来左边的书不是她新买的,就是从某个秘藏图书馆借来的魔法书。抄写魔法书是莉丝佳相当热中的嗜好,身后的书架摆着各式各样的魔法书,替这单调的房间增添了几分书卷气。《妖蛆的秘密》、《断罪之书》、《尸食经典仪》、《尸体咀嚼仪典》、《魔法哲学》、《暗号》、《女巫的制裁》、《世界的真相》、《尸灵秘法》等等热门的书籍,几乎是应有尽有《不过这些也是抄本》,至于其它比较稀有的魔法书,就只好自行抄写了。严格说来,莉丝佳的兴趣应该是魔法书的「搜集」,抄写不过是过程罢了。毕竟搜集得花上不少钱,人总不能不知变通嘛,而且莉丝佳不愧是来自「魔法王国」的人,全世界大概只有她在抄写的时候会顺便把原文翻译成日文。
「呜哇!差点被你吓死!」
莉丝佳突然回过头来大叫一声。
「我才差点被你吓死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又不像你会使用魔法,当然是走进来的。我先推开楼下咖啡厅的大门,跟正在打扫的千百力叔叔打声招呼,请他打开吧台后面的小门,然后走上楼梯穿过走廊,先敲敲你房间的门,结果没有声音,然后又敲敲门,还是没有声音,所以只好自己开门走了进来,站在你的后面。」
「先后逻辑倒是很清楚嘛。」莉丝佳点点头,一样面无表情的。「算了,欢迎你。随便坐坐在那边吧,渴的是喉咙吗?」
「还好,现在还不算太热。再说咖啡厅老闆的女儿问我会不会口渴,一定是不安好心。」
「我们不会跟小学生收钱啦。」
「你在抄什么书?」
「这个吗?不明的是书名,正在调查的是现在,稀有是唯一的价值,没什么大不了的是这本书。」
「是哦?『抄写』的工作真的很累人,如果直接用影印机拷贝,或是用你的『魔法』来抄写,一定会比较轻鬆。」
「我不想这么做,就算可以。」莉丝佳回答得很乾脆。「最快乐的不是结果,是抄写的过程。」
「过程本身才能带来乐趣?这种想法可真是阿Q。」
「你不是也一样?」
「什么?」
「带来乐趣的是过程。」
看着莉丝佳似懂非懂的神情,我不禁大声反驳:「才不是呢,过程不过是过程罢了。」
没错,过程不过是过程罢了,这是我的真心话,绝无虚假。
我是在去年的四月,也就是刚升上小四不久的时候,才知道水仓莉丝佳的存在。严格说来,其实我早在一年前就听说隔壁班上来了一个拒绝上学的转学生,而且也知道那个学生的名字就叫做水仓莉丝佳,即使是隔壁班的,我多少还是会听到她的八卦。不过这里所指的是「存在」,直到升上小四重新编班、发现莉丝佳的名字出现在点名簿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来自「魔法王国」的「魔法少女」,这才是「存在」所代表的意义。
其实是否编在同一班并不是重点,反正莉丝佳几乎没来学校上课,所以我根本没见过她。虽然到教务处调出学生名册就可以知道莉丝佳的长相,不过毕竟是隔壁班的同学,就算知道她长得是圆是扁,似乎也没什么意义。可是现在就不一样了,她成为我班上的同学,而我这四年来也蝉联七任的班长,于是我们的生命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交集。身为班上的班长,我必须也有义务去探视拒绝上学的同学。其实那个姓水仓的人来不来学校与我无关,可是假如能够靠着自己的力量说服她来学校
上课,不但老师会对我另眼相看,在校内的名望也会扶摇直上。社会就是这样,我必须主动去亲近那些庸俗的家伙,即使对他人的讚许没有兴趣,我也必须打造出「供牺是个有用的人」的印象,这点十分重要。一旦旁人认为我很「有用」,自然就会来「用我」,而我也因此得以接触各种意外、事件,或是不同类型的人。虽然其中绝大多数都不值一哂,不过还是有极少数往后可供我「利用」的特例,所以我决定扮演一个聪明伶俐的资优生。同学当然不是我的目标,我锁定的对象是学校的老
师,也就是所谓的大人,即使他们的生活一样浑浑噩噩、漫无目标,大人跟小孩的行动範围就是不同,他们拥有我渴望得到的信息。
从上课内容看来,学校的老师绝对不是什么聪明人,可是他们毕竟比我多活了好几十年,多少还是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当然,我也不是说同学的情报就没有用处,这只是很单纯的效率问题。比起跟老师学习,跟班上同学虚度光阴就显得微不足道,如果非做个取捨不可,他们绝对是被捨弃的一方。集体授课的制度是要求合群的个体,一旦被班上同学孤立,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因此就算对方毫无利用价值,有时还是得和他们套套交情。说实话,讨笨蛋的欢心真的是件苦差事。虽然理论上来说,再怎么无趣的人都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所以某人才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可惜现在的我似乎还没达到那种境界。待在学校根本就是浪费时间,要我为了那些低能儿降低标準,无疑是天大的侮辱,所以我并不是在扮演资优生,应该说我天生就有资优生的气质,否则今天就不会连着五年担任九届的班长了。没错,我绝对是一个资优生,只是从外表看不出来罢了。
话虽如此,当初我拜访莉丝佳的目的,纯粹只是为了替自己的形象加分罢了。莉丝佳跟家人住在两层楼的小房子,楼下是风车造型的咖啡厅。文质彬彬的老人站在吧台之后(他叫做千百力,似乎是莉丝佳的僕人),看见我来就带领到她的房间去,然后推开房门,看到了在书桌前抄写魔法书的莉丝佳。
(啊……)
火红的头髮、火红的双眸、火红的长袜、火红的洋装。洋装的腰间挂着一条类似枪套的皮带,细长的设计,里面插着一把美工刀。莉丝佳戴着红色的手套,右手手腕套着一副银色的手铐,这是她全身唯一不是红色的地方。手铐的两个圈圈都套在右手,彷彿造型独特的银饰。当她转身看着我的时候,银色的圈圈互相碰撞,发出高亢刺耳的音波。
(啊、啊、啊——)
见到莉丝佳的那一剎那,盘旋脑中那「如何说服拒绝上学的人到学校上课」的所有方法,全都被我抛在脑后,委曲求全替形象加分的念头,也消失得无影无蹤。是的,我的直觉告诉我,水仓莉丝佳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可怕的魔法少女。打从出生之后,我就一直在「观察」身边的人,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天真无邪的幼稚园学生,甚至连生我养我的父母都是观察的对象。历经了无数次的考验、累积了无数次的经验之后,我的眼睛很清楚的告诉我,拒绝上学的水仓莉丝佳绝对不是一
个凡夫俗子。于是当千百力离开之后,我毫不犹豫的走到她的面前。如果要表示真正的诚意,无论对方是谁、身在何处,都必须直截了当的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来历与目的,绝对不能有所保留。
莉丝佳很乾脆的证实了我心中的猜测,甚至大方的表示她来自「城门」另一边的「魔法王国」长崎县,出生于「魔法王国」的首都森屋敷市。
「你才第一次跟我见面,就告诉我那么多?」
「没关係,这种事情不需要刻意隐瞒,大不了使用让你消失的那种魔法就好了。」
「消失?」
「彻底抹煞你的存在。」
莉丝佳的口气十分轻鬆,毫不在乎的把玩腰间的美工刀。她的神情让我确定了一件事,眼前这个女生绝对是我所有认识的人当中,最有利用价值的一颗棋子。
打从第一天认识莉丝佳开始,我跟她之间的交集就从来没有断过。升上五年级之后,我们又被分到不同的班级,不过这一点都不影响到我跟她的接触,反正莉丝佳也很少来学校上课。通常都是我主动前往咖啡厅找莉丝佳交谈,她几乎整天都待在房间里面,原因并不是讨厌上学。基本上莉丝佳是为了某种「目的」才定居佐贺,除了抄写魔法书之外,其它时间都忙于完成「目的」的工作。设籍在学校只是因为法律如此规定,除非有其必要性,否则她根本没打算到学校上课。
一目了然的设定,不是吗?基本上我不排斥这种简单的设定,因为我可以借着协助莉丝佳达成「目的」的名目——当然在面对学校老师的时候,我还是以关心同学的立场为出发点——频繁的与她展开接触。莉丝佳并不排斥我的出现,或许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她也需要一个「人类」的僕役吧。总而言之,莉丝佳将我视为一颗有用的棋子,而且这绝对不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只要比较我俩认识之前与之后的「目的」达标率,就知道不是夸大。
对于莉丝佳来说,我是「好用」的人类,翻译成白话文就是有利用价值的帮手;不过我也不是抱着牺牲奉献的精神替魔女做白工,我要的是水仓莉丝佳这颗棋子,她那「魔法少女」的身分。没错,我跟莉丝佳都是彼此的棋子,这种互相利用的关係,不过是人类的社会、甚至是全世界的缩影罢了,我应该为彼此的利害关係一致而感到庆幸。可是问题来了,到底是谁在利用谁?这个问题绝对没有想像中单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将莉丝佳定位为「有利用价值的棋子」,可是这种认识只对了一半。莉丝佳确实是个魔女,而且是个年纪轻轻就取得乙级魔法执照的天才魔女;可是对现阶段的我而言,她的魔法并不具备太大的意义,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根本就无法驾驭。
「无法驾驭」,是的,彻底的无法驾驭。水仓莉丝佳不是现在的我能够掌握的人物,不过这种消极的理由并不能让我打退堂鼓,因为她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遇见的魔女。佐贺县和长崎县之间有一道高耸入云的「城门」,基本上只要依法办妥手续,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不过魔法师具有相当强烈的排他性,多半不愿意通过「城门」来到此地,就算非来不可,也会选择隐藏身分。莉丝佳在学籍数据上的出生地填写长野县,就是为了这层顾忌,因此不具特殊能力的凡夫俗子根本没有机会遇见魔法师。能够认出莉丝佳是魔女纯属侥倖(即使我的观察力高人一等,就当时的客观条件而言,邂逅莉丝佳绝对是老天爷赐给我的运气),而且这颗棋子十分珍贵,就算现在的我无法驾驭,也不能轻易离手。就算现在无法驾驭,也不代表往后也都无法驾驭,更何况无法驾驭的棋子也有无法驾驭的用法。
「创贵,今天有什么事来找我?」
「我有个可能对你有帮助的消息。」
「哦?」莉丝佳拔出插在枪套上的美工刀,将刀片推了出来,然后又收了回去。玩弄美工刀似乎是莉丝佳的习惯动作,那把美工刀就像是莉丝佳的魔杖。
「说吧,我很有兴趣。」
「上个星期我碰到了一件无法解释的怪事。那件怪事超出我所能理解的範围,说不定跟你的「目的」有间接性的关係。」
「对我真好的人是创贵。」
莉丝佳说话的语调不太自然,而且发音也有点奇怪。就拿我的名字来说好了,她的语调很难让人联想到「创贵」这两个汉字,听起来反而有点类似拉丁语的感觉。或许莉丝佳不常使用我们所熟悉的「日语」吧,她的单字不但比我这个天生没有语言细胞的人少了许多,也掌握不到文法和助词的使用方法,去年刚见到她的时候尤其严重。长崎县当然也是使用日语……姑且称之为「大和语系」的地方,不过在绵延万里局耸入云的「城门」的阻隔之下,两边的文化差异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好歹那边也是「魔法王国」,文化差异势必存在)。
莉丝佳跟我说「日语」的时候,虽然我还能正确的判读出她想要表达的含意,但叙述方式却令人不由得联想到别脚的翻译(有种太强调主词的倾向)。就拿刚刚那句话来说好了,她要表达的意思是「创贵对我真好」,可创贵之外,大家都对我不好」的意思。我再举个例子好了,当莉丝佳要表达「说谎是万恶之首」的时候,她会说成「万恶之首是说谎」,「人在做、天在看」就会变成「在做的是人,在看的是天」。句子短的时候还没什么问题,怕的就是她说出比较複杂的长句,以前就常常发生不知所云的情况。不过现在好多了,或许是这一年来跟我不断交谈的训练成果吧。站在莉丝佳的角度来看,或许她也觉得我们所说的语言很难理解,可是既然要在这里生活,也只好学着怎么入乡随俗。至于住在楼下的干百力虽然长得一副西方人的面孔,他的「日语」倒是十分流畅。
「说吧,你来找我带了怎样的怪事?」
「上星期天的下午六点三十二分,博德的木砂町车站发生一起四名乘客同时跳落月台的意外,四个人全都当场死亡,尸块散落一地。这件事你知道吗?」
「嗯……」莉丝佳从书桌最下面的大抽屉拿出一份厚样,看来应该是剪报的数据簿。莉丝佳不疾不徐的翻阅资料簿,右手的手铐也跟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应该就是这个吧?嗯,我有印象。唔……贺川先郎、矢那春雨、真边早纪以及田井中羽实,身分分别是高中生、上班族、家庭主妇和帮佣,没有照片是美中不足。」
「长相我还记得,当时我就站在他们的后面。」
「哦,那可真巧。」
「用不着我刻意解释,你应该知道这代表什么吧?我不可能将素不相识而且彼此之间毫无关连的四个人推下月台,这对我没有好处,也缺乏犯案的动机,所以『事情的真相』就变成了难解的谜题。」
「……难解的谜题。」莉丝佳点点头,表情十分凝重。就报导的说法,这不过是稀鬆平常的社会事件罢了;不过将目光栘至资料簿的莉丝佳却不这么认为。
「意思是……认为这件事跟魔法有关的人是你啰?」
「嗯。」我点点头。「以前不是有什么操纵人心的魔法师吗?当然,念力系的魔法也有可能。」
「……」
莉丝佳沉默不语,我只好故作轻鬆的补上一句。「随便说说而已啦,我对魔法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其实我绝对不是一窍不通,不过为了往后着想,还是在她面前装迷糊比较妥当,毕竟我对莉丝佳还不到推心置腹的地步。
「嗯……」莉丝佳思索了半晌,然后将数据簿放在桌上,一脸为难的看着我。「最不可思议、最难以解释的怪事总是被冠上『魔法』的标籤,我们最害怕的就是这种误解。大部分的魔法几乎派不上用场,在日常生活中。现代的魔法没有那么厉害,跟中世纪的女巫相比。」
「这我也知道,所以我才等了一个星期。如果在这段期间之内找到合理的解释,就能证明跟魔法无关。」
警察虽然是无能的昏庸之辈,不过还是有基本的办案能力,就算再不济起码也算是人多势众。可是一个星朗过去了,人多势众的警察所做仅是寻找目击者。
「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你应该判断得出事件到底跟魔法有没有关係吧?」
「嗯……」莉丝佳将大学笔记本收进抽屉,银色的手铐铿锵作响。「无论是操纵人心或是使用念力,都是十分高阶的魔法。我不认为高阶的魔法师会毫无理由就杀害四个人,这是无意义的举动,除非死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失去的环节。」
「应该没有。就我的观察,那四人之间没有任何关係,就算真的有好了,也只是刚好站在一起而已。」
「嗯……假使真的是操纵人心,不适合这种情况的是这种複杂的魔法。不过我不敢肯定,既然你这么坚持。」
「光是猜测也不是办法,」我忍不住出声。「眼见为凭。如果你有时间的话,直接到现场走一趟不就得了?」
「时间?时间的概念是残酷的,对我而言。」莉丝佳露出一丝不适合这身打扮的浅笑。「不过,也对……只要到现场走一趟,就可以确定答案了。大概需要多少时间去新木砂站?」
「包括换车的时间在内,大概两、三个小吧。拿去,地图和时刻表。」我将事先準备好的东西(当然只影印了需要的部分)交给莉丝佳。「至于你的速度,我就不知道了。」
「嗯,把帽子给我。」
「好。」我走到衣帽架的前面,捡起掉在地上的红色三角帽。这时莉丝佳以美工刀在食指的指尖划出一道伤口,暗红色的鲜血缓缓流出。紧接着她收起美工刀,从我手中接过帽子戴在头上,宽大的帽沿立刻盖住了她眼睛。莉丝佳费了一番工夫,才将三角帽调整到最恰当的位置。「谢谢。」
「路上小心,莉丝佳。」
「我马上回来。」
莉丝佳笑着说完后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没有前置作业,也没有任何的预兆。不是移动也不是转栘,莉丝佳就这样从椅子上突然「蒸发」,就好像完全被时间和空间「剔除在外」似的。我从坐垫起身,大剌剌地坐在无人的椅子上,靠着椅背,莉莉佳的体温依稀残留,我露出一丝苦笑,别有意含的苦笑。
「亏我还特地没把门关紧,为的就是要告诉你从门口出去,结果你还是一转眼就消失了。」我自言自语道:「……希望这次能碰到一个『好用』的魔法师。」
水仓莉丝佳的魔法拥有干扰命运的能力,属性是「水」,隶属于「时间」的分野。干扰命运的魔法系统十分稀有,懂得这种魔法的人几乎都拥有丙级魔法执照,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莉丝佳的优秀。不过她的魔法只适用于自己的命运,这也是我之所以认定莉丝佳「无法驾驭」的原因,白一点的讲法,就是「操纵自己的时间」的意思。
就以刚刚的情形为例好了,从这里转搭电车前往福冈县博德市的新木砂町原本需要好几个小时的时间,莉丝佳的魔法就是具备将这「好几个小时的时间」省略的能力。乍看之下,被省略的似乎是「空间」而不是「时间」,不过时间和空间本来就是一体两面的玩意,这点就算是三岁小孩也略有概念,而且莉丝佳也只具备省略时间的能力。之前莉丝佳不是以美工刀割伤手指吗?假设手指的伤口要三天之后才会复原,只要莉丝佳愿意,她大可直接省略这三天的时间。没错,莉丝佳可以借着
「时间」的省略让未来产生变化,她的魔法拥有「改变未来的能力」,就字面上来说,这绝对是我期盼已久的魔法,因此一年前亲眼目睹之后,当时的我真的感动莫名。可惜「无法驾驭」这四个字粉碎了我的梦想,莉丝佳的魔法只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被省略的时间不会产生任何记忆(假设往前「推进」五小时好了,这五小时之内的记忆是零,我的思考还是停留在五小时之前的阶段)。打个比方好了,假设抄写一部魔法书需要三小时,就算莉丝佳将这三个小时往前「快转」,抄写的工作也不会跟着完成。这就是为什么莉丝佳嫌换衣服很麻烦,却不得不亲自去换的原因。
除了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之下,基本上这种魔法不具备任何意义,乍看之下与瞬间移动或是传送的魔法没什么不同,其实只要我愿意,大可利用「某种手段」跟莉丝佳一起游走于「时间」或者是「空间」之中,然而不管是「省略」或是「快转」,消耗的都是我自己的时间,如果往前推进两个小时,就意味着我浪费了两小时的生命。对于愚昧的凡夫俗子而言,两个小时或许不算什么,不过对我来说,可就是不容忽视的「浪费」了。而且「十岁的水仓莉丝佳」只能让时间往前推进(时间是
单向的,不是双向的),无法取回已经逝去的时间。而且她一次能消耗的时间最多以十天为限,一个十天或许不算什么,可是好几个十天累积起来,无形中等于是缩短了自己的寿命。
「儘管如此,莉丝佳不会这么快死的。」我喃喃地说:「因为,她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魔女。」
莉丝佳是「红色时间的魔女」,这是在故乡森屋敷市的人们在她七岁那年给的封号。即使是在魔法王国之中,莉丝佳也算是一个天才魔法师。当然,莉丝佳不必为自己的天赋负责,该负起责任的人应该是她的父亲才对。没错,父亲就是莉丝佳的目标,简言之,水仓莉丝佳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寻父」。
这时桌上的黑色电话响起,我拿起了话筒,脑中浮现出电话另一头的身影。
「创贵吗?」
「嗯。」
「对不起,该道歉的人是我。这件事果然跟魔法有关,不该自以为是的人是我才对。」
「嗯。」这个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你有什么打算?」
「嗯,虽然跟魔法有关,看起来倒不像是魔法师的杰作。你可以过来一趟吗?当面解释会比较清楚。我打的是公共电话,去接你现在好吗?」
「我不想浪费生命,自己搭电车过去就好。再说现在情况还没确定,你不该浪费宝贵的「魔力」,我也不该浪费宝贵的「时间」,更何况就算你不约我,我今天也打算到车站一趟,所以早就把车钱準备好了。」
「设想周到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好,就这么办,替我打声招呼的人是千百力。」
挂上电话之后,我直接走下楼。一楼的咖啡厅早巳开门营业,偌大的店面却看不到半个客人,千百力孤零零的守在吧台之后。也难怪店里空蕩蕩的,这种小地方不会有人特地跑到这来暍一杯要价两千元的咖啡。我虽然不排斥咖啡,也只限于贩卖机买得到的那种罐装咖啡,偏偏千百力煮的咖啡从来不加料,喝起来就像是在吃药一样。不加奶精和糖是千百力的坚持,哪天长大之后,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懂得欣赏这种咖啡的成熟男人,可是我跟莉丝佳的关係真的能持续那么久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等于我必须拥有足以将莉丝佳纳入掌中的「未来」,否则就代表我根本没有「未来」可言。没有未来,很可怕的想法。这意味着我将会跟那些只会享乐的同学、无能的教师以及不懂魔法的凡夫俗子一样自甘堕落。堕落的人不配品味咖啡,到时我应该暍氰酸钾才对。
「莉丝佳到福冈去了,我要去找她。」
我以最平常的语气、最单纯的叙述方式向千百力交代。
「供牺少爷,小姐就麻烦您照顾了。」
说完之后,千百力向我深深一鞠躬。
莉丝佳是「无法驾驭」的存在,不过我倒是轻易赢得眼前这名老者的信任。事实上赢得大人的信任并不难,老年人更是易如反掌。千百力也是来自森屋敷市——魔法王国的首都,可是他不会使用魔法。「不懂魔法的魔法师」到底代表什么意义,我暂时保留评断的权力,莉丝佳认为煮出一杯好喝的咖啡就是千百力的魔法,我觉得这是一种敷衍的说法。千百力不会使用魔法是不争的事实,而且绝对不是深藏不露的那种不会,因此他在我的心中的地位自然低了许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咖啡店的老闆也不是全无利用价值,所以我还是把千百力当成一颗备而不用的棋子。
「莉丝佳今天就会回来了,请不必挂心,好好的经营咖啡店吧。」
说完之后,我準备走出店门,可是自动门并未打开。咖啡店的自动门不是感应式的,常常侦测不到我的体重,这种欺负小学生的设计也是这家咖啡厅唯一让我诟病的地方。我跳了起来,狠狠地踏在门口的垫子上,自动门才缓缓的打开。总算走出店门了,紧接着走向附近的地下铁车站,打算搭车前往福冈,先搭地下铁再转电车吧。
「果然跟魔法有关,不过……如果不是魔法师的杰作,无论是对我或是莉丝佳而言,应该都算不上是坏消息。」我在莉丝佳可以瞬间完成的漫漫旅程中反覆思量。「天生的『魔法师』不易驾驭,不过若是后天的『魔法』师,那可就不一定了。」
来自「城门」另一端的魔法师虽然也住在长崎县,跟我居住的佐贺县只有一线之隔,可是那里就像是个截然不同的国家,两者之间很难找到共通之处。基本上莉丝佳跟我也有格格不入的文化差异,这绝对是「无法驾驭」的原因之一。虽然我擅长掌握每个人的个性,却不得不承认莉丝佳的存在已经超乎我所能掌握的範围。就拿这次造成四个人死亡的电车意外来说好了,老实说我根本没把它当回事;可是之前发生类似的意外时,莉丝佳却曾经说过一句话。
「死去的人也有家人、朋友、恋人、敌人、师长、弟子,『他』的死意味着这一切的消失。破坏这么多关係的犯人,我绝对不能原谅。」
乍听之下似乎是人权论者的一贯主张,不过同样的内容出自莉丝佳的口中,却令人感到有些突兀。低等的生物也有生存的权利,基本上我很赞同这种论调,然而这似乎又与莉丝佳的本意有所出入。不管怎样,魔法师一旦拥有这种要命的感性,就会让旁人对他的评价大打折扣。
我之所以愿意跟「无法驾驭」的莉丝佳共同行动的原因,就在于她可以让我遇见其它的魔法师。事实证明我的着眼点十分正确,这一年多来,我的确遇见了其它的魔法师,但结果总是不了了之。有些魔法师的魔法比莉丝佳更具建设性,本人却不一定是可利用的棋子。无论是工具或是人的价值,最后的判断基準绝对是落在「是否可供自己利用」,光就这点而言,绝大多数的魔法师都很难成为我的棋子。不过后天的「魔法」师就不一样了,他们原本都是普通人,可运作的空间自然比天生
的「魔法师」大上许多。同样的对于莉丝佳而言,「魔法」师也比「魔法师」更好用。
后天的「魔法」师一定是「魔法师」教出来的学生,而且在一般人的认知里面,只有恶魔才会教导人类魔法。
「我来了。」
事隔一周之后,我再度来到博德市的新木砂车站。才刚走进第一月台,就看见坐在椅子上玩弄美工刀的莉丝佳。她看起来似乎很无聊,随手拨了拨帽子。「到底要我等多久。」莉丝佳埋怨。如果她的时间移动能力也能对周围的人事物产生作用,或许就不会这么无聊了。只见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三角帽戴在头上。
「莉丝佳。情况如何?」
「当时你等车的地方,也就是意外丧命的那四名『牺牲者』所站的位置……是不是在那里?」莉丝佳指着月台上的白线。「那一带的铁轨被入画上魔法式。」
「魔法式?不是魔法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