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来惭愧,我不会祈愿世界和平。
不会将别人的幸福优先于自己的幸福。
不会觉得即使牺牲自身也要守护某些东西,也不会遇到比自己性命更有价值的事物。
不会救助快要死去的小动物,也不会给快要枯死的杂草浇水。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全部都不会、不会。
到底为什么要把这种任谁都一样、理所当然的事情说得这么伟大呢——也许会有人这样想,但这是相当重要的事情。正因为这样,我才能大声宣称我在作为独立的个人的同时,也是其余众人之一。
即,因此不孤独。
即,完全不孤立。
即,绝对不孤高。
串中弔士不是这样——串中老师之所以会是独立的个人但不是其他众人之一,就是因为他会厚颜无耻地祈愿世界和平、会像傻瓜一样将别人的幸福优先于自己的幸福、会像英雄似的认为即使牺牲自身也要守护某些东西、会像圣者一般遇到比自己性命更有价值的事物。
会救助小动物。
也会给快要枯死的杂草浇水吧。
全都是会、会。
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事,他都会做。
他——没有自己这个东西。
当然,他本人认为是有的吧——是打算拥有自己的个性或独立性的吧。
但是,要我说那种东西并不存在。
完全没有——绝对没有。
世上只顾自己,对其他事情漠不关心的人本就不多,但串中老师甚至超越了那些稀有之人,连自己的事情都漠不关心、完全捨弃了。
因为没有自己所以孤独、因为没有自己所以孤立、因为没有自己所以孤高——这样想来作为生活指导的高评价也就理所当然了。
一般地,接到谘询请求的时候,都会把对方和自己对照来思考——可是这种事情完全没有意义。
即使有相同的苦也不会有相同的痛。
即使有相同的伤也不会有相同的悲。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强度。
所以——要想回答别人的谘询的话,就必须要放弃自己才行。
必须要无私地面对才行。
必须要虚心、无心才行。
就我所知,现实世界中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串中老师而已——所以说实话,我从日我部老师那里听到『让欺负与被欺负的孩子和解』这个故事的时候,其实没怎么吃惊。
那种程度的事情肯定做得到吧。
他没有自己。
而且不考虑对方的感情。
什么都没有的话——什么都做得到。
「你知道造物者的十戒吗?」
什么时候来着。
第一次见面后没多久——串中老师说。
那是些完全漫无边际的话。
恐怕根本就没有什么脉络吧。
我老实地回答:
「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了。这是我以前想出来的东西。」
说着,串中老师笑了。
毫不做作地、自然地笑了。
我在一段时间之后才认识到,那个笑容正是因为他的内在空无一物才那样自然。
「一、不得把自己的创造物说成是作品(太过狂妄了)。
二、不得批判他人的创造物(同上。反之,不得怠于自我批判)。
三、不得在创造中花费时间(没有比时间更有价值的创造物)。
四、不得解说自己的创造物(需要说明的东西是未完成品)。
五、不得说:是自己先想到的(应以先想到却步人后尘为耻)。
六、不得重新启用以前的想法(想法要时刻保持新鲜。成熟和腐烂同义)。
七、不得为失败找借口(失败中没有找借口的余地)。
八、不得批判接收人(批判只能接受不得给予)。
九、不得选择接收人(被选择的总是自己)。
十、不得自称造物主(这是称呼而不是自称)。」
这样行云流水,彷彿照着小抄念似的列举之后,又若无其事的加上了一句:
「也有把五条和六条看做是同一条,再追加上其他的第六条的版本,下次有机会再介绍给你。」
回过头想想,听到那个其他版本的『下次有机会』还没降临到我头上,真是太好了。
不管怎样,以上那些都只是暖场而已。
串中老师继续说:
「哎呀,和这个比起来我们教师真是轻鬆的职业啊——实际上,教师只有一戒。」
「一戒吗?」我反问道。串中老师轻轻点头,说:
「一、教师是圣职者——因此,不得是人类。」
对。
以轻快的语调,不带决意和信念,简直像是开玩笑似地,这样说。
这样看来,对串中弔士而言教师果然是天职——对不是人类之人的他而言,没有其他职业。
因非人而成的圣职者。
这样说来。
可以说没有比他更合适当教师的了——可以绝对不带『因为是反面典型』之类讽刺地这样说。
可以断言。
漫画或电视剧中,有这样的剧情:学生时代曾是不良少年的人在成人之后成为了不拘一格的教师、教导学生——我在看到这些的时候曾想:『要怎样自我协调小时候的为所欲为性格才能指导别人啊。』但另一方面,也感到这说不定是个出乎意料的好方法。
即是说,比起胜利、从败北中可以学习到更多。
即是说,比起成功、从失败中可以学习到更多。
所以对过去怀有内疚的人,才能指导后辈、让他们不至于重蹈自己的覆辙——任谁都有不想让年轻人变成自己这样的想法。不过学生时代是不良少年是否等价于怀有内疚还有待商榷(我自己在年少的时候也不总是那么认真的)。
拥有其他本职的我并不盼望站上讲台,但即使不考虑这一点,我也不认为自己适合当教师。
那是非人云云之前的问题。
我无法将学生视为学生这个集团以外的东西。
是团体而非个体。
明明只差了不到十岁——但她们简直像是别的生物。
别的世界的生物。
但是,对串中老师而言,孩子们——不是『别的』也不是『其他』——只是人类而已。
职员室的同僚和教室的学生们之间的区别。
和串中弔士——无关。
2
不用说停课了。
当然的。
至极的。
不出所料的。
即便如此,串中老师还是为了『尽量和往常一样上课』而提出各种各样的对策——不过从结果来说,他的企图以失败告终。
即便他如何巧舌如簧,也无法让全部的全部都如他所愿。对世间来说这真是万幸。
话虽如此,在这一点上,我也理解他的主张——生活指导是为了在学校这种封闭式空间中,发生了某种犯罪的时候,『治癒学生们的心伤』,才要引进的。不过到底如何呢,我常常——一手端着红茶、看着报纸——这样想:
孩子的心并没有那么柔弱。
即使牵挂日我部老师,教师被杀这种程度的事情也不会真的伤害到孩子们——甚至只是如微风拂过吧?
谁说小孩子的心纤细柔弱。
冷淡、冷漠、不关心。
还有坚韧。
这才是小孩子的样子不是吗。
因此我觉得串中老师关于「比起停课,还是应该强硬地继续至今为止的生活」的主张有其正确性——同时也觉得它过于正确而无法实现。
停课了。
期限姑且定为一周。
当然,学生不用上学了但老师还是得来——和往常一样到学校,忙于各种繁重的善后处理任务。教师少了三个,再不僱佣新人的话就没法让课程正常运转了。在时下教员不足的呼声中,这恐怕是第一位的问题(像我这样恰好的人才没几个)。
要说心之伤或是PTSD什么的话,教师方面还更严重些。可能是因为大人的构成材料较为古旧容易受伤吧,似乎有好几人在家卧床不起了。【注12】
不过。
时至今日这个事件已经不可能再被看成是『事故』了,甚至看上去就像是『以学园教师为目标的无差别连续杀人事件』。这种事情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学校里说不定有杀人犯,根本没法工作!我要一个人在家休息!』
这种电话到底接没接到过呢。
好像还说了:下个就该你去死了。
不过身为外人的我和心伤啦PTSD啦统统无缘(虽说是旁系但也是——病院坂),而串中老师也不用说,很平常地来学校——不过我是外人所以没有被指派杂务,串中老师则是因为没有学生所以生活指导歇业,结果我们两人在停课的千载女子学园中作为例外非常空閑。
在这种情况下还空閑,即便是不以为耻、且对他人视线反应不敏感的我,在职员室里也呆不下去了——
于是拜访了学生谘询室。
谘询室大概是为了让来谘询的学生放鬆下来,装饰得适度朴素适度整洁。我坐在这间有些宽敞的房间中的沙发上,面向串中老师——我在和串中老师下将棋。
前一段,想起了病院坂本家的猫眼小姐的劝告。
为什么将棋盘这种东西会常备于学生谘询室呢,这也是为了让来谘询的学生放鬆下来的东西之类的吗。
「这本来是你的原型所拥有的将棋盘——竟然以这种形式再一次和『病院坂迷路』对局,呵呵呵,连我都没有想到呢。」
串中老师说。
总觉得他真的很高兴。
但我和本尊的迷路小姐是不同的人,不能总是被重叠看待。
「我最终一次都没有赢过病院坂前辈,不过那之后都过了十多年了,就来奢望一下复仇战吧。」
说什么复仇。
所以说把对本尊的怨恨发泄到我身上是不行的……这和江户的仇在长崎讨回可不是一回事。【注13】
不过,从结果来说串中老师的复仇成功了——实在对不起本家的迷路,对局是我的压倒性失败。
三战三负。
不过这些不是感到非常遗憾的败北——不,这决不是『输了也很开心』、或是『这样输掉的话就没有遗憾了』这类积极的意义。怎么说呢,总觉得根本没有下将棋的感觉。
感觉明白了猫眼小姐所说的话中的意义——话虽如此,猫眼小姐和串中老师的对局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并不能确定这就是她所要说的事情。总而言之,感觉又理解了一件串中老师的事情。
不对,正相反吧。
又有一件事不能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