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天色仍是一片昏暗。
从被子里坐起来,冷气便包围了勘一的身体。虽然已经过了立春,早晨还是很冷,漆黑的房间中可以看到呼出的空气化作白雾。
勘一小心地叠被子,努力不发出声响,以免吵醒隔壁房间睡梦中的母亲和妹妹。
换好衣服后,他在佛龛上父亲牌位前合掌拜过。自父亲死于非命以来,已经快经过六年了。
轻轻拉开纸门,在外廊穿上草鞋系好鞋带,来到前庭。地上结了霜,踩在上面哗哗地响。勘一绕到玄关,拉开围墙上简陋的木门,走到外面。徒组聚居的这一带还处于寂静中。
把木刀插在腰间,勘一一路跑向城邑边缘小山上的正临寺。正临寺离住的地方大约八里。
口中呼出白气,奔跑在黑漆漆的路上。
沿路的店铺还没有开张,早上起早的商人这个时间仍在睡梦中。道路北侧还有许多积雪没化掉。
到达正临寺后面的空地后,勘一拔出腰间木刀,开始挥刀练习。
彷彿斩断清晨的冷气般,尖锐的破风声在空地回蕩。
勘一没有正式学过剑术,因为交不起道场的入学费。不过既然是武士的后代,他觉得必须懂得武艺。
假想对手就在眼前,然后对着幻象不断挥刀。对手有时是道场的少年,有时是上士。勘一的刀路始终是凌厉进攻、瞄準面门的雷霆一击,根本不考虑格挡与闪避。
看似有些胖的勘一,其实从小就开始锻炼,全身都是硬邦邦的肌肉。
约半刻钟(一小时)的挥刀之后,太阳开始升起来,周围逐渐明亮。不知不觉中,勘一已是汗流浃背,身上冒出白气,圆圆的脸也因气血上涌而发红。
放下木刀,他坐在一块大石上俯瞰城邑。冰冷的石头触感非常舒畅。
城堡的位置靠近城邑正中心,在一片高丘上。矛岛藩的城堡没有天守阁,西面护城河外侧是上士的聚居地,再往外是中士聚居地,而勘一这样的下士们住的地方离得就很远了,接近城邑边缘。
城堡东侧和北侧挤着密密麻麻的店铺,可以看到那里已经升起了烟,应该是在做早餐了。
这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勘一回过头,原来是正临寺的住持,惠海。
「住持早上好。」
勘一站起来行礼。
「小小年纪就如此用功,不错。」
惠海笑眯眯地说道。
「几岁了?」
「十三。」
惠海讚许地点点头。
传闻惠海已经年过古稀,可看起来不像是超过了七十岁的老人。
「前些日子,康塾的明石先生来过,他希望你能进藩校读书。」
勘一没有回答。
「明石先生说,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他所见过的年轻人中,最为优秀。」
「不想去。」
「为何?」
「不去藩校也可以做学问,明石老师学识渊博,并不逊于藩校讲师。」
「学问之道,的确如你说所。不过,现今的世道讲究学而优则仕。」
「我认为那并不是正确的求学目的。」
惠海露出微笑。
「听说,藩主昌国公求贤若渴,曾经高不可攀的藩校也对下士敞开了大门。」
「我也听说了。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把学问当作出人头地的工具。」
「那你求学是为了什么?」
「为了穷究人生真理。」
「然后呢?」
「呃……」
「在你掌握人生真理之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
「所有学问,都是为造福终生而存在。」
「住持的意思是,把学问作为出仕工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吗?」
「世间万物,皆有正面与反面,学问也不例外。寒窗苦读,得来的学问不造福大众,仅仅当作自己的知识来保留,岂是大丈夫所为!」
勘一无言以对。
惠海不等勘一回答,回身走向寺院。
勘一从八岁起就在锻冶町的康塾读书。那里是无法进入藩校的下士和足轻子弟上学的私塾。塾长明石兵部原本是定府藩士的三男,过去师从江户林家,即使在林家私塾中也能得到极高的评价。十年前明石被调回藩国当藩校讲师,因为藩内上层人物的干涉而作罢。据说最主要的理由是明石的下士出身。
实际上明石未能当上讲师还有一个原因,他认为算术等杂学应该和儒学一起教授。
与其他藩一样,矛岛藩也不重视算术、测量术和天文术等实用学问,甚至认为算术是商人用的,武士不可以学。因此,除了勘定方,能够处理複杂算术的武士几乎没有。(勘定方:相当于会计)
而明石兵部的想法是,今后包括算术在内的实用学问对武士来说十分重要。
「修缮也好,新建也好,大规模的土木工程离不开算术,总是从江户聘请算术家怎么行。另外,天文术对农业也很有帮助。」
既然塾长有这种思想,康塾的学生不仅学习儒学,简单的算术和测量术也不在话下,基础天文知识也要掌握。
勘一是康塾里最优秀的学生。他知道明石对自己另眼相看,但正因如此,才无法理解明石为什么推荐他去只教授儒学和朱子学的藩校。那简直是在否定明石自己教授的学问。
借用寺院的水井,勘一洗掉身上汗水,然后前往茅岛城东部的矢代町。那里长条屋挤成一片,住着贫穷的商人。
商家也开始忙碌起来,勘一一路上见到许多去上工的工匠以及外出行商的女人。
勘一从大道转入巷子,来到竹籤编织匠五郎次的家中。
听到勘一打招呼,五郎次说了句「这么早」。可此时五郎次自己已经在屋内编製虫笼了。勘一在这位老工匠身旁坐下,眼前是五郎次为他準备的竹篾。
柔韧细长的竹篾在勘一手指尖翻转弯曲,但不管怎么扭都不会折断。这些并非普通竹子,乃五次郎挨家拜访农户收购而来,叫做烟竹,是有年月的农户家里灶台上方屋顶铺的竹子,长年累月吸收灶台的烟灰。据说百年以上的烟竹是做编织的最佳材料。
勘一在五次郎家学习竹篾手艺始于两年前。当时寺院举办庙会,勘一对庙会上卖的虫笼一见倾心。方格眼的虫笼全部由细竹篾编织而成,有吊钟、六角等各种形状。每一只虫笼都让勘一觉得美不甚收。问过卖家后,得知这些虫笼出自矢代町一位名叫五次郎的工匠之手。
数日后,勘一拜访五次郎,请求五次郎教他竹篾编织手艺。而五次郎听到勘一说他是武士的儿子,便称武士不该学这种手艺,坚决不肯答应。不过勘一没有放弃。从翌日起,每天都到五次郎家中恳求,终于在十天后打动了五次郎。
勘一想学竹篾编织最主要的原因是对虫笼之美的神往,另外也希望自己学成之后卖虫笼赚钱,使母亲肩上的担子多少能减轻一些。被减半的家禄甚至不够家中三人果腹,而且因为藩内财政困难,所有藩士的家禄从三年前开始就被抽借两成,实际发放到户田家的米只有八俵多,比足轻还少。(俵:稻草扎的圆筒形米袋,江户时代1俵一般在2斗到5斗米之间)
母亲一直在做针线活,又在后院种上蔬菜来保证每天的食物。勘一很想减轻母亲的负担,但没有谁会僱佣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且还是武士后代。唯一有些希望的就是这竹篾编织。
勘一对自己的未来也看得很清楚。都说到出仕后家禄就会恢複,可谁能保证?就算恢複到原来的二十石家禄,也只能在贫穷中度过一辈子。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早学一门手艺补贴家用。
无法推测五郎次是否了解勘一的想法,但每次他都说这手艺是卑微的人乾的活。五郎次出生在农民家,生来就有腿疾。第一次见到他时,勘一无意识中把他和父亲重叠了。
「身体这个样子,不能劳动,也娶不到媳妇。小时候就被送出来当伙计。我师傅也是,天生的驼背,远近都知道。」
五郎次年轻的时候,街上有好几个编织匠,因为收入少,生活捉襟见肘,一个个都不做这行了,如今茅岛藩编织竹篾的工匠就只有五郎次。
「这种低贱的活,也就我这傻子能做六十年。」
勘一不觉得编织手艺低贱。双手编织出如此精巧的虫笼,是多么的神奇。就像美丽的城堡,还有名刀,只有技艺高超的工匠才能做出来。
看似简单的编织,实际动手去做就会发现并不简单。竹篾不是很听话,被弯曲的结果往往是弹开拍打在勘一脸上。勘一的手指也不知被割伤了多少次,不过他依然默默地继续编织。
不管做多少只,勘一的虫笼仍旧不堪入目。即使如此,五郎次还是把最好的材料给他,因为在五郎次看来,不好的材料是无法提升技艺的。
开始学了半年后,勘一终于做出了令他满意的作品。之前编织的虫笼都进了灶台代替柴火,而这只虫笼得到了五次郎的许可,可以带回家。
一年后编织的虫笼终于可以卖出去了。收虫笼的商人开出的价格是八十文,虽然不多,但出生以来第一次赚钱的喜悦无法言喻。
编织作业与勘一的性格非常契合。若心无旁骛,就会忘记时间,几根细长的竹篾在手中蜕变成美丽的形状,彷彿竹篾本身有了生命,而不是手指编织出来的。但心中只要有一丝杂念,形状也随之立刻歪曲。一丝杂念唤来更多的杂念,歪曲也越来越严重。就像今天的勘一这样。
「怎么了?」
五郎次问道。
「有心事?」
勘一停下编织竹篾的手,心想到底是师傅,瞒不过师傅的眼睛。他把藩校的事说了出来。
五郎次认真听完,平静地说道:
「人都有天命。我的腿天生残疾是天命,做这手艺也是天命。如果天命你进藩校,你就会进。天不让进就不进,仅此而已。」
五郎次说完聊聊几句话后,又默默地编起竹篾。
回到家时,母亲和千江正在做针线活。
「哥哥,回来啦。」
千江抬头说道。千江从九岁就开始帮母亲做针线,目前能完成粗略的缝补,複杂一些的还没学会。
看到坚强的妹妹,勘一既欣慰又心痛。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都在弹琴学画、唱歌玩耍,妹妹却总是在帮母亲缝补衣服。
勘一从怀中取出发簪,放在千江面前。这是他在回家的路上,用五郎次给他的钱买的。
「这是给我的吗?」
勘一点点头。千江开心地用两手把发簪轻轻拿起,生怕一用力就把发簪折断。
「谢谢哥哥。」
余下的钱,勘一递给母亲。母亲向他深深鞠躬,而勘一则把头扭向一旁,不愿看到如此场景。
当天夜里,食案上出现了院子里收穫的萝蔔。经过千江的精心调味,用味噌汤煮过的萝蔔搭配麦饭非常可口。
正当勘一喝蚬贝汤时,母亲突然说道:
「今天明石先生来过,是关于藩校。先生极力推荐,希望你能进藩校。」
「这件事,我先前已经回绝明石先生了。」
母亲似乎鬆了口气。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下士家的孩子哪能进藩校啊。」
「母亲为何这么想呢?」
「藩校不是下士去的地方。」
说完,母亲又加上一句,
「你爹千兵卫以前也进过藩校,凈是些心酸的遭遇。」
勘一把木碗放到食案上。
听到父亲的名字,千江停下筷子看向母亲。
「父亲进过藩校?下士子弟不是不能进校的吗?」
「先先代的昌弘公也如当今昌国公这样,广纳贤才,下士的子弟也可以进藩校。」
「原来如此。」
得知父亲曾近进过藩校,勘一内心一阵动摇。
「你的父亲千兵卫从小就是公认的才子。自从藩校开设以来,他是入校的第一位下士。你继承了你父亲的聪明才智。」
母亲让千江去水井打水,看着千江站起来走出房间,继续说道:
「千兵卫进入藩校后立即崭露头角,可是招来了嫉恨。这事还没和你说过呢。」
勘一端正地坐好。
「上面欣赏千兵卫的才华,安排他去江户游学。对于下士子弟来说,这也是非常罕见的。就这样,有一天晚上,千兵卫被身份不明的几个男人拿着木刀暗中偷袭,受了重伤。」
勘一的背脊上蹿过一阵凉气。
「命保住了,但是右腿膝盖和腿骨却已碎裂。」
「是谁偷袭父亲?」
勘一颤抖的声音问道。母亲摇了摇头。
「至今还不清楚。不过,大家都说是那些对你父亲去江户游学感到不满的上士子弟乾的。目付象徵性地调查了一番,没有查出结果来。」
强烈的愤怒在勘一心中翻滚。想不到父亲的腿疾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因为受伤,去江户游学的事就被延后,最终你父亲提出辞退的请求,就没去。从那件事之后,再也没下士进过藩校,渐渐又有了下士不準进藩校的不成文规矩。」
勘一默默听着母亲的讲述,内心却感到极大震动。夜晚躺在床上,他回忆起白天五郎次说的话。
翌日,勘一找到明石兵部,表明自己希望进藩校。
知道勘一的决定后,母亲哭着求勘一改变主意,但勘一没有妥协。
藩校在城内二丸和三丸之间,以前是武士们集结的广场,叫做阵甫郭,藩校就建在广场之上。这是一栋凹字形的平房,朴素的大门前挂着一块看板,上面是水墨写的「平明馆」,为四代前的藩主昌宗公手迹。
想到以前父亲也曾穿过这道们,勘一心中热血澎湃。
然而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进入藩校,忽然三名少年把勘一堵在走廊上。三人都比勘一年长,个子也都比他高,穿着华丽的衣服,该是上士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