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藏把置于壁龛的刀取在手中,举至眼前,静静抽出刀刃。烛光之下,会津兼定的刀锋闪着寒光。此乃彰藏升任江户家老时藩主所赐,父亲千兵卫终其一生都可望不可及的名刀。
彰藏认为兼定象徵着他的人生。每次观赏这把刀,他就觉得自己从下士一直做到茅岛藩八万石笔头国家老的人生是多么不可思议。
但现在,会津兼定并没有带给他如此畅快的心情。他的心中,有一位在潦倒中死去的老友。
彰藏回忆起猿木川浊流中奋勇向前的少年身姿,还有剑道比武上的飒爽身姿。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彦四郎就。
走廊传来脚步声。彰藏知道那是妻子小峰。
小峰在纸门外问可否进入,彰藏应了一声。
纸门被拉开,小峰端着茶轻轻走进来。
「在保养太刀吗?」
「不」,彰藏还刀入鞘,「只是看看。」
小峰把托盘放在彰藏面前。彰藏想说『这种事交给下人就行』,不过忍住了。杂务之类小峰从来都是自己做,彰藏喜欢这样的妻子,觉得上士的女儿可不会如此勤劳。
「有矶贝彦四郎的消息了。」
小峰倒茶的手戛然而止。放下茶壶,她抬起头来。
「五年前他回到藩国,但住在了浦尾,没有回城邑。」
小峰笔直的看着彰藏。
「两年前,彦四郎因肺痨过世。」
小峰把手放到胸口。彰藏看着妻子的脸色逐渐苍白。
「据九郎右卫门说,彦四郎生前过着窘迫的生活,最后在一户贫穷的人家过世。」
「真可怜」
小峰说完低下头,接着留下泪水。看到妻子的眼泪时,彰藏的心也如被握紧般疼痛。
「彦四郎先生,安息吧。」
小峰没用『矶贝先生』而是用『彦四郎先生』来称呼。对此,彰藏假装没有察觉。
「为什么他回到了藩国?」
「不清楚。也许是患病之后,想死在国内吧。」
「夫君如果早一点回国的话,也许还能相见。」
的确如此。只要能提前三年回来,或许就能见到彦四郎,照顾好彦四郎的病体,彦四郎也不至于这么早死。想来甚是遗憾。
「彦四郎先生」
小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为何犯下那样的龌龊」
彰藏立即明白,妻子指的是当年彦四郎越矩之事,不过他并不想触及这个话题。
见丈夫沉默不语,小峰也不在深究。她将茶壶的茶倒入茶碗中。
彰藏举碗喝茶。从江户带回来的骏河茶散发出芬芳香味。小峰也静静饮茶。
彰藏看向低头默默喝茶的小峰。
四十过半的她肌肤已经失去鲜艳色泽,但容貌几乎还是年轻时模样。只是,表情没有平时的美丽明亮,为彦四郎之死而哀悼的神色显露无遗。望着这样的妻子,彰藏回忆起最初邂逅的时光。
——那是剑道比武结束后不久的事。
这一天,勘一与葛原虎之丞、中村信左、饭田源次郎一起来到彦四郎家中。
为庆祝彦四郎在比武中夺冠,矶贝家设席宴请彦四郎的朋友们。
「家兄坚持要摆一席酒,劳烦各位赏光。」
彦四郎苦笑道。
矶贝家宅邸是勘一住的徒组宅邸的数倍大。四周以木墙围绕,而不是徒组的竹篱。门也是气派的冠木门。儘管与上士宅邸还是无法相提并论。
上次进入这座宅邸是十年前,勘一走在连接大门和房屋的石板路上,回想起当年盖着草席的父亲尸体,便是横卧在这石板路之旁。
勘一等人在宽阔的玄关旁小屋内解下刀,进入宅邸内。彦四郎领着众人来到一间足有二十畳的房间,酒食分列两侧,已经摆放好。
彦四郎的哥哥,家主又左卫门招待众人。又左卫门比彦四郎大六岁,几年前继承了父亲职位,成为巡马役。
又左卫门十分高兴。
「矶贝家曾是优秀武士辈出的将门,但近来家中子弟包括我在内,都不谙武艺。如今彦四郎能以武艺光耀祖宗门楣,家人也甚感宽慰。」
彦四郎有些不好意思。
「当然,夺冠靠的是时运。彦四郎能有今日成就,离不开诸位良师益友的帮助。所以今天宴请诸位彦四郎好友,聊表心意。诸位请慢用。」
说完,又左卫门便离开了。
众人的紧张稍微缓解。
「唉,就是这样」,彦四郎坐姿松垮下来说道,「因为我拿了第一位,哥哥受上面称讚,心情大好。之前也宴请了堀越老师、金井教头和井场先生,临别还送了礼。」
「话说这间客室真是气派」,勘一道,「够我家三人住了。」
「进这个房间,我也才第二次。」
彦四郎的话令众人笑出来。
勘一是出生以来第一次吃宴会料理,觉得汤与菜都好吃,味道与自家做的完全不同。烧烤料理只有一道鱼,也是未吃过的味道。
「这不是鲫鱼吧?」
勘一有此一问,众人都笑了。
「是鲷鱼。」
中村信左道。
「这就是鲷鱼么,第一次吃」,勘一道,「你们经常吃吧。」
「哪有」,彦四郎答道,「难得吃一次噢。昨天男僕跑到浦尾买回来的。味道如何?」
「比鲫鱼好吃多了。」
众人又笑。
宴席结束后,一行人来到彦四郎房间,一间与正屋用游廊连接的偏房。偏房面朝北,房内阴暗,让人感觉到寄居者的凄凉。
勘一等人坐在面朝后院的走廊,时而背诵汉诗,时而作朱子学问答。等厌倦了论战,便来到院中切磋剑术。当然不像道场里那么认真,只是点到即止的比划。
出了一身汗之后,众人再次坐到廊沿閑谈。
忽然中村信左说道,明年他就将出仕。十八岁对于出仕显得过早,不过信左父亲快要五十了,已经提出让儿子继承职务然后自己隐居。
「真好啊,信左。我父亲里隐居还有段时间,而且我只是三子,上面有两个哥哥。」
饭田源次郎显得有些不平。彦四郎笑了。
「彦四郎,你可别笑。如果不入赘,你也只能在这狭小的房间度过一生,零钱都得从那风光的哥哥那儿领。」
「在这房间度过一生么」
彦四郎环视这四畳半的小房间道。忽地勘一脑内浮现出年老的彦四郎独自坐在这房间的光景。
马上勘一在心中嘀咕,这绝对不可能。彦四郎的杰出人尽皆知,将来必定入赘名门,成为达官显贵。可万一入赘不成,在这小房间终老一生也不是不可能。想到这,勘一便觉得武士的世界真是不讲道理。
「武士的存在意义到底是什么。」
葛原虎之丞幽幽道。
「什么意思?」
「我葛原家和矶贝家同样,代代担任巡马役。起初是葛原家七代前的先祖在庆长之役中,被提拔为藩祖盛信公的巡马役。据葛原家代代传承的传说,先祖是用枪高手,所以才能担任保护大将的卫士。」
「那是自然,毕竟要保护大将嘛。」
源次郎道。众人都点头同意。
「但现在不是战国」,虎之丞道,「都已经不用在战场上保护大将了,子孙代代依然还是巡马役。我哥哥对武艺一窍不通,却继承父亲职务成了巡马役。职务也就是两年一度的藩主参勤时,在藩主肩舆周围走几步而已。只要腿脚正常,是个人都能做这事。」
众人大笑。
「勘一家也有什么勇武传说么?」虎之丞问道。
众人一齐看向勘一。
「我家和你们不一样,不是谱代之臣,所以没有为藩祖效力的故事。六代前我家原本是备前美作小早川家家臣,主家没落后成了浪人,后来成了茅岛藩藩士。」
「下士原来都是浪人么?」信左问道。
「不全是。藩祖盛信公由五万石改封为茅岛藩八万石藩主时,新招的武士就是下士,其中既有茅岛藩本地乡士,也有我家这样失去主家的浪人。」
「把六七代之前的功勛、因果延续到现在,真是蠢。」
彦四郎道。
这句话往严重里说,便是攻击藩政。众人一脸难堪。
「因为这是武士的世道啊」,勘一道,「对这我太了解了,所以为了子孙,我这一代就算拼了命也要提高家禄。」
「勘一家禄低,至少能保护自己家」,虎之丞道,「但身为次子的我即使出生在葛原家,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入赘之后的家,一个和现在的我一点关係都没有的家。」
「我也是」,彦四郎道,「所以我不想入赘,总有一天要离开矶贝家。」
「你打算当平民?」信左问道。
「当平民也不错。」
「胡闹!」
虎之丞重重说道。彦四郎只是默默笑了笑。勘一似乎从那表情中看出一丝寂寞。也许彦四郎真的打算离开家族,捨弃武士身份。
「话说勘一」,信左对勘一道,「大坊滩的排水造田可行么?」
众人都知道勘一开拓大坊滩的愿望。
「据康塾明石老师说,有希望。只是,需要举国之力来实现。」
「那是不可能的。」
听虎之丞这么说,源次郎和信左也笑了。
「未必」,彦四郎道,「只要上面动起来,此事可成。」
「让上面动起来,可比排水造田还难」,源次郎道,「对我们中士和下士来说,上士远在云层之上,连见面都难。」
正如源次郎所说,在等级森严的茅岛藩,连中士也无法参与政事,更不说下士。
众人陷入沉默。
此事,一名少女从走廊对面走过来。从粗布衣服来看,应该是使女。
少女送来了茶。看到这位年纪比勘一等人小几岁的少女,少年们默然不语。因为少女清秀绝伦。
「小峰」,彦四郎对女孩道,「不是说了不用上茶么?」
「夫人命我送来的。」
被称作为小峰的少女说完在茶碗中注茶。
勘一望着小峰的脸,觉得似乎在哪见过,但无疑这次第一次见。随后他意识到,小峰和保津很像。在那瞬间,勘一心中微微动摇。
虎之丞等人也一言不发,看着小峰倒茶。
小峰在五只茶碗中倒满茶,然后一只一只用双手端到每个人面前。她的动作似乎有些畏惧,也许是在陌生少年们的注视下比较紧张。
勘一身手取茶碗,却被烫的不由得缩回手指,心中惊讶小峰端这茶碗竟能若无其事。于坚忍的背后,勘一看到了小峰的倔强。
小峰行一礼后离去。
「使女年纪很小嘛。」
等小峰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虎之丞道。
「是使女的女儿。」
彦四郎答道。
「噢,鸡窝里出凤凰啊。」
信左开玩笑。
「矶贝家是鸡窝么?」
「不是那意思」,信左慌忙道,「我指的是,使女能有如此美丽的女儿。」
虎之丞和源次郎也点头。
「该不会,父亲是喜右卫门大人吧?」源次郎道。
喜右卫门是彦四郎父亲。
「别瞎说」,彦四郎道,「小峰父亲是矶贝家以前的随从,在小峰出生之后病故。母亲就在矶贝家做了使女。小峰和她母亲住在狭小的偏房,自小就帮她母亲做事。」
「几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