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下雨天。
这样的日子,就算沉浸在忧郁之中,神明应该也会原谅我。
早晨的教室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空气安静而凝冻。儘管肉眼看不到那冷彻心扉的空气,我却能想像冷空气宛如喷发的乾冰,从地板磁砖缓缓升起的模样。朝被雨水淋湿的坡璃窗望去,窗外昏暗的景色上倒映着我的脸。光是想像那有多冷,我就打从体内发起抖来。上升的冷空气沿着小腿往上,钻进裙子内侧,潜入身体之中。
我朝冻僵的指尖吹气,似乎连呼出的气都要变成白色。或许因为离开家门前一直被温暖的暖气包围,现在嘴唇非常乾燥。摸了摸嘴唇,发现结痂了,我从书包里拿出护唇膏。旋转棒状护唇膏底部,转出浅粉红色的突起物。我把糖球般具有光泽的护唇膏前端抵在唇上,轻轻划过嘴唇。冻伤的嘴唇似乎太粗糙了,护唇膏顶部刮出几道痕迹。为什么嘴唇会结痂呢?因为太冷了。因为暖气。因为下雨。只要下雨,忧郁也无妨。理由很重要,我一定是在找理由。
看一眼时钟,还有一段时间同学们才会陆续到校。我拿出浅褐色的笔记本,放在桌上摊开。那是一本便宜的行事曆笔记本,封面可以用一颗小磁铁扣起来。我抚摸那颗磁铁确认触感,不断将笔记本打开又阖起。笔记本里装满女孩子的秘密,这种程度的防护刚刚好。彷彿索求什么似的,磁铁的吸力将封面带离我的指尖。那一
瞬间产生的磁铁抗力,在手指上形成良好的触感。
打开笔记本,露出里面的纸张。我翻找完全空白没写过的页面,用手指抚摸。
按出自动铅笔纤细的笔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上去。第一句话总是固定的。
爸爸、妈妈,对不起。
字写得很漂亮,我一边满意地想,一边把笔移到下一行。
即使我死了,也请你们不要难过。
我从很久以前就决定这么做了。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事。不是爸爸的错,也不是妈妈的错。
大概写得太用力,自动算芯比我想的更深深陷入笔记本表面,就这么折断飞走。我朝飞走的那一小截笔芯看了一眼,立刻再按出新的笔芯。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事。一旦受到沉重的压力,纤细的东西就会被压垮折断,如此而已。
沉重的压力是什么呢?我盯着笔记本,花了一点时间思考。如果不是爸爸的错也不是妈妈的错,那压垮我的是什么呢?是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原因呢?
我将会死。好不容易把我生了下来,真的很抱歉。还没有尽任何孝道,真的真的很抱歉。
全部都是我的错。请原谅我先走一步。
读到这里的爸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会因为我的死而悲伤吧?会想找人负起责任吧?我试着想像自己的葬礼。会有多少人为我的死感到悲伤呢?班上的同学,有多少人会来呢?说不定一个都没有。就算有,一定也是被老师逼来的。我稍微想起真希的事,不过她一定不会来。
这是多么空虚寂寞的死啊。我认为,一个人的价值一定就决定于葬礼时来弔唁的人数。即使如此,自己也无法确认到时候的状况。死了之后,要是能有一段时间变成鬼魂就好了。这么一来,我就能亲眼见证自己的葬礼,确认自己毫无价值,一边感叹一边从这世界上消失。
笔尖停了好一会儿。
不知该不该写下寻死的理由,我犹豫不决。
今天写什么好呢?被霸凌这个理由昨天才刚用过,而且已经反覆用太多次,好腻。点子差不多快用光了。不如写因为承受不了失恋的打击吧,这个理由很久没用了。哪一种失恋才好呢?得是令人想死的失恋法才有说服力。献身似的恋情,蚀骨销魂那种。不行。想出来的辞彙全都那么老套,只会让我陷入不耐烦的情绪。想不出好点子的我翻开下一页,在新的空白页面上写字。这次写的虽然不是事先想好的句子,自动铅笔的笔尖却没有丝毫犹豫,难以抑制的念头不断纺成文字。
我好想死。我好想死。
我好想死。
我每天都数着这个辞彙,这句话。
不断反覆,嘴里喃喃低语,轻声诵唱没有声音的咒语。
已经不想活了。活着好麻烦。好痛苦。都是些难受的事。这个世界上有的儘是痛苦与空虚。不管有没有下雨,我老是因为忧郁而哭泣。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呢?
要用什么样的理由寻死才没关係?
教室门开了。
我像要把笔记本藏进怀里似的阖起来。朝门口转头时,河田同学她们正好走进教室。我悄悄地将笔记本塞进抽屉。
「藤崎同学早安,你今天也好早到喔。」
女孩们带着开朗的笑容,纷纷走进教室,兴奋地聊起一个又一个八卦。明明是下雨又这么阴暗湿冷的早晨,她们身边却像阳光普照般温暖又耀眼。早安。我的回应被那热闹喧哗的结界弹开,云消雾散。河田同学她们彷彿已经忘记我的存在似的,正以热烈的气氛大声聊着我听不懂的话题。
*
我羡慕说话声音清楚响亮的人。
「藤崎同学,你在看什么?」
虽然只是这么一句轻声细语,却足以将专注在故事情节中的我拉回现实。那声音非常好听,轻柔地钻进我被硬壳覆盖的意识之中,具有渗透力。我想,河田同学一定也很会唱歌,虽然我没听过,但是能够想像她的歌声。
河田同学难得会来图书馆。除了早上的问候,她在教室里也很少像这样主动跟我说话。我掀动乾裂的嘴唇,发现自己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我举起一只手遮住嘴巴,为了回答她的问题,将书名说出口。不过,我难听的声音嗫嗫嚅嚅,只在空气中引起轻微的振动。在河田同学重问之前,我举起阖起的书,直接让她看书名。
「我没听过这个作家耶,这书有趣吗?」
该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是挑人看的书。
我不知道河田同学对哪种书感兴趣,所以只是歪着头回答「我也不清楚」。这次应该打好好发出声音了。
我发出的声音有时会很沙哑难听。抱歉,你刚才说什么?咦?再说一次,跟别人说话的时候,被这样反问是常有的事。同样的事情得说两次,大家一定不知道这种事情有多令人疲惫。都已经是努力张嘴说出的话语了,无法传达给对方也没办法。正因知道徒劳无功,所以更不想把力气一个劲儿地花在这上面。自然而然地,我愈来愈少开口说话,交谈时的句子儘可能简短,有时还会说到一半中断。毕竟我原本就不擅长和别人说话。想想看,伸出手指想触摸谁时,指尖却被锐利的针尖刺出血泡,这种事不是很可怕吗?一想像起这种痛,声音自然变小,态度变得畏畏缩缩,嘴唇颤抖。说话时,我得先用「那个」或「呃」之类的发语词试探自己与对方的距离,否则就不会说话了。
「这样啊。那你喜欢这个作家吗?」
因此对我来说,能像这样毫无窒碍地缩短与别人之间的距离,能发出如此悦耳声音的河田同学,完全就是住在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美丽的生物。
我也好希望自己生得美。
这或许可以当成理由之一。我轻轻将这句话收入胸中。
「那个……」我无法回望她,只好对着图书馆柜檯低下头,视线放在眼前的文
库本上,脑中找寻辞彙。啊,我刚才又不小心脱口而出说了「那个」。
「呃……我不知道,因为……只看过三、三本左右。」
不过,我想今后应该会喜欢上这个作家。
「这样啊,那今后应该会喜欢啰?」
她这么笑着说,我情不自禁抬起头,还以为自己的心声被她听见了。当然,这只是我的错觉。就算不是那样,自己的心情能好好传达出去一定也值得高兴。因为我和她在教室里几乎没聊过天,她愿意找我说话我就很高兴了。河田同学抬起头,在图书馆里东张西望。
河田同学,你在找什么吗?
我还来不及嗫嗫嚅嚅地开口这么问,她就先说了。
「你知道跟猜谜或解谜有关的书放在哪里吗?」
她问的书是出乎意料的类型,令我有些意外。放在哪里呢?儘管我是图书股长,自己会借来看的都是小说类,我也不清楚放那些书的书架在哪里,不过大概可以推测出来。
「那个……我想……大概是那边。」
我起身走出柜檯。河田同学不知为何始终笑盈盈的。确定她跟在我后面后,我便朝书架走去。如果真的找不到,再去问宇佐美老师就好了。
河田同学轻声细语地说:
「是我妹妹啦……不是有那种游戏课吗?好像是要在上课的时候出谜题给大家猜,可是她又不想借小学图书室里的书,说是难一点的比较好。」
其实,那种书最好去更大的图书馆,比方说市立图书馆之类的地方找。我在可能的书架上找寻,视线游移于书本间。教养书、娱乐书……大概就是这附近了。之前在这边看过教人变魔术的书。有了,就在这里。
「那个……这边……」
我正打算告诉她时,一个女生说的话掩盖了我虚弱的声音。「千濑,你怎么会在这里!」从书架后方跳出来的她,一把搂住河田同学的手臂。千濑。被这么称呼的河田同学眼神发亮,拉着那个女生的手一边打闹一边回答:「我妹拜託我来找书啦。小敦呢?最近好吗?」分班之后都没什么机会见面呢!社团活动很忙吗?嗳嗳,千濑,对了——
图书馆内请勿喧哗。
我连说这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原本打算指出书架的手默默垂下,只是站在一旁,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们用唱歌般的声音交谈。像河田同学这样的女生,果然还是适合和这种活泼开朗、闪闪发光的女生在一起。像我这种安静不出声、性情阴沉又畏首畏尾的女生,该怎么说才好呢?对了,配不上她。她们耀眼得令我目眩,要是我说话也能像她们那样毫无窒碍就好了。
小学时,我经常写日记。即使对发出声音说话有障碍,我却很擅长在笔记本上写字。就像得到翅膀翱翔天际的小鸟,在空白笔记本这个辽阔的空间里,尽情写下喜欢的文字。我喜欢天马行空地幻想故事情节,把每天发生的事写成绚烂的文章,就像为黑白世界涂上缤纷的颜色。无论再怎么无聊的日常生活,只要用文字描绘出景色,回忆就会带上鲜明的色彩,当做宝贝收藏起来。有个叫真希的女生跟我很好,我们大概一起写了一年左右的交换日记。日记里写的都是幼稚又没有重点的事情,日常生活的感受或疑问等等。那些诗一般的散文太幼稚,还称不上是小说,都是些没有结局的故事。
升上六年级后,真希开始不太写交换日记了。原本每天都会交换的日记,渐渐变成一虽期一次,有时甚至会等上两星期。分班之后,不同班的我们慢慢变得疏远。「嗳,你怎么不写日记给我了?」午休时,我跑去找真希追问。我希望真希能看我写的文章,也很期待读她笔下浪漫的诗句。
「喔,那个啊,我已经不想再做那种事了。总觉得好幼稚,小凉你或许无所谓,我可是得準备考国中的人。」
真希后来上了私立国中。
大概终于发现我一直无言地站在那里吧,河田同学看了我一眼,看起来有点过意不去。我发出低沉又沙哑的声音,指着书架说:「那个,我想应该……就在那里……」
然后啊然后啊——那个河田同学称为「小敦」的女生,用饱满得近乎水润的声音继续开心地和她聊天。我转过身,快步走回柜檯。
不由得叹气。
怎么会这样?一点办法也没有,真的是拿想死的心情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不定我们可以变成好朋友」,或许我不应该有这种不知好歹的念头。怎么会有我这么悲惨的人啊?我这种人,根本不可能配得上河田同学。
我为什么会以这副模样诞生在世界上呢?
我也好想拥有美丽的人生。
要是能自由运用言语辞彙,对谁都能敞开心胸,笑着应对的话,那该有多好。
好想死。好痛苦。好寂寞。好悲哀。可是,这些话似乎都无法贴切形容我的心情,言语难以形容的情绪逐渐支配我的心。
长得这么难看,这足以用来当做死的理由吗?
我找寻着理由。
因为,我明明深陷想死的情绪之中,却找不到一个足以支撑的理由。想死的念头,需要有一个够分量的理由支撑才行。然而,我的父母是那么平凡,平凡到令人傻眼的程度。我的家庭环境没有问题,在班上也没有遭到霸凌,更从来没有蚀骨销魂的失恋经验。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支撑我特意寻死。可是,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痛苦得受不了?
总是这样。
心酸得受不了,悲哀得受不了。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就此消失。
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自己心服口服?
找寻着这个理由,我总是在笔记本上写下关于自己的死,描述想死的心情,预先写好遗书,幻想自己死了之后会怎么样,然后就这样陷入死亡的情绪之中。为了寻求一个够分量的理由,反覆创作。
早上,来到空无一人的教室时,心情就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只有我活下来而已。在难以言喻的寂寞包围中,我打开笔记本,写下即将赴死的心情。如此一来,我就会觉得自己真的一点一点死去。
这是属于我的、不能被任何人看见的晨间仪式。
*
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响起,我把自己的东西收进书包里。从抽屉里拿出课本,选择要带回家的装进去,再检查抽屉里是不是有什么该带回家的忘了拿。就在这时,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皮肤下的热血彷彿翻涌着沖了上来。
不见了。
通常这种时候不是该用面无血色来形容吗?我却正好相反,觉得脸颊热得发烫,血液好像快沸腾了。我的心脏猛烈跳动,彷彿要撞破胸腔。在这之后,冷得像冰水的触感才终于随着心脏输出的血液窜遍全身。怎么可能不见!不是收在哪里就是夹在什么东西里了吧?我在书包里翻找,一本一本检查是不是夹在课本里。没有。往抽屉里看,那里只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看不到我正在找的东西。
怎么办?真的没有。
最后一次拿出来用是什么时候?会放在哪里忘了拿吗?脑中快速闪过各种念头,着急的汗水湿透全身。万一被谁看见——
书包里、抽屉里、置物柜里都找过了。真的没有。怎么办?如果是忘在某个地方,或许会有人送到失物招领处。可是,万一内容被看见的话——
「藤崎同学。」
我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站在椅子旁,朝抽屉里窥探。叫我的人是河田同学。
「我有点话想跟你说,现在可以吗?」
我反射性地点点头,但其实现在根本无心聊天,得儘快找出笔记本才行。
「太好了,是这样的……」
难得见到河田同学露出这么凝重的表情。
「刚才,我在理科教室捡到这个。」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来,是一本浅褐色的笔记本。感觉到自己无法呼吸的同
时,我的嘴里也发出喘息的声音。那是——我的手差点不假思索地伸出去,好不容易才忍住冲动。
我凝视着浅褐色的笔记本。为什么会出现在理科教室?换教室的时候,我匆匆忙忙地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笔记本,可能是那时候不小心一起拿出来的。我观察河田同学的表情,猜测她是否已经看了笔记本的内容。万一她已经看了的话……
「这是藤崎同学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掉在我们这组坐的位子那边。其他人我都问过了,大家都说不是,剩下的就是藤崎同学了。」
我盯着河田同学递出来的笔记本,偷窥她的表情。总是一脸开朗笑容的她,不知为何脸上蒙着一层阴影。
她可能已经看过内容了——
「直觉这么告诉我。我的脸颊如燃烧般发烫。
不过,对了,仔细一想,我想起来了,就算河田同学真的看过笔记本的内容,里面应该没有能证明笔记本主人是谁的线索。没问题,还是安全的,还能矇混过关。
不是。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不是。不是我的。
「这样啊……」河田同学放下紧绷的肩膀,彷彿鬆了一大口气似的垂下头。「这样啊,这样啊,太好了。不过这么一来,情况还是很紧急……」
「怎么了?」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
「因为啊……」
河田同声偷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教室,同学们逐渐散去,只剩下小猫两三只。她看似犹豫了一会儿,接着便抓住我的手臂,像玩躲在窗帘后的游戏那样,引导我走到教一落。
「听我说,这件事希望你一定要保密……」
河田间学的表情非常认真。她剥开浅褐色笔记本封面上的磁铁,轻轻打开。我的秘密封条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撕破了。我一方面害怕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一方面注视她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