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或许是没有存在必要的人。
跪在遍布尘埃的骯髒地板上拧抹布,这里是教室角落放垃圾桶的地方。拧着充满臭酸牛奶味的抹布,挤出来的混浊髒水落入水桶中。
那味道臭得我得屏住呼吸。稍微抬起头就看到把裙子折短的饭岛同学她们纤细骨感的腿。她们晃动手中的扫把假装在打扫,其实正开心地谈笑。这样的她们看起来简直就像灰姑娘童话里的坏姐姐。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是满身尘埃的灰姑娘了。所以,就算她们把午餐时擦过牛奶的湿抹布交给我,笑着对我说「小佐,你用这个吧」,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她们总是笑得那样亲切,我忍不住会想,说不定饭岛同学根本没发现这条抹布是擦过牛奶的脏臭抹布,只是出于关心才会帮我拿扫除用具。
「嗳,你们不觉得很臭吗?」
「不行了!这臭得太夸张了!不要沾到我们身上!」
走过我身边时,她们大声地这么说。放暑假前,我们明明还是朋友,这一定只是我单方面的被害妄想症。可惜,我卑微的期待很快就落空了。
童话里的灰姑娘一定也很臭吧。牛奶和地板的蜡交织成的味道确实很臭。每天做着这种事,我的身体会散发出这样的臭味也没办法。因为这样,每天早上女生们从我身边经过时,才会用嫌弃的表情皱起眉头代替早上的问候吧。
蓝色塑胶水桶里的水,水面是混浊的茶褐色,飘浮着几团光是碰到皮肤就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纠结毛髮。
牛奶和地板蜡和毛髮组合而成的综合果汁。
背上突然传来一阵疼痛,痛得无法呼吸的瞬间过后,回过神时我已经趴在地上。大腿那里感觉凉凉的。我呻吟着抬起头,发现裙子泡在从水桶中洒出的髒水里。身后有个男生一屁股跌坐在地。其他人同时发出「哎呀」的遗憾叫声,听起来像是在合唱,整间教室被一股奇妙的整体感笼罩。似乎是男生们彼此闹着玩,隔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个男生跌坐在地时,撞上也在同一个地方的我。「喂,臭男生!」女生们大叫起来,举起扫把和掸子当武器。「你们搞什么啊!」「小佐太可怜了吧!」「害她泡在水里了啦!」「快点道歉!」大家为了我站起来,向男生们叫嚣。
「小佐,没事吧?」
回到教室的饭岛同学露出天使般的笑容看着我。
我没事。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撞上我的男生站起来,模仿搞笑艺人的语气说声「歹势啦歹势啦」,引起众人一阵爆笑。女生们虽然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但也跟着笑了。这时川岛老师走进教室,环顾教室一圈后说:「喂喂,发生什么事了?」
「小佐自己绊到脚跌倒了。」
不知道是谁这么说。
「那就没办法了。」老师脸上满是不耐烦。「好了,快去把衣服换掉!」
我站起来,拖着湿透沉重的裙子,从置物柜里拉出体育服,到厕所更衣。综合果汁从裙摆滴滴答答地滴落,好像尿裤子似的。
我走进厕所隔间,在马桶上坐了好一会儿,恍惚地望着门上的涂鸦。看了十分钟、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后,我开始想自己真的在这里吗?每个人都讨厌我,每个人都给我脸色看,我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抱在怀里的制服中,手机振动了好几次。拿出来查看,萤幕里跳出来的是教室里的人传给我的许多讯息。「小佐没事吧?」「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去死吧?」「不对,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去死?」「臭女人金氏世界纪录保持者」「美到会滴水的小佐」「尿裤子小佐」「小佐,快点回来,没有你好无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想起老师说的话。
或许这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我就是个很难生存的人。
我把不断振动的手机关机。
我依然抱着湿透而沉重的制服。
我持续使劲抿紧扭曲成奇怪形状的嘴巴。
小学时,有一次我不小心听到老师和妈妈的对话。
那是参观教学结束后发生的事。我和玩在一起的朋友们道别,到处找寻妈妈,最后回到教室的时候。
「是啊,小町同学个性非常内向,或许有点难生存。」
老师这么说。难生存。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这个辞彙的意思,心情就像听到不该听的事一样,不敢踏进教室,一直躲在走廊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妈妈是这么回答老师的。
「这样啊。那孩子从小就很怕生,每升上一个年级换班时,我都很担心,不知道她将来能不能好好读国中……这样下去不行呢。她为什么就是不能和大家好好相处呢?」
接着,妈妈这么问老师。
那句话,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老师,该怎么做才能治好她?
这种说法,简直就像我生了什么病一样。与生具来的、没有名字的疾病。我自己最了解这是一种什么病了。所以,刚上国中的时候,看到班上几乎没有原本认识的人,我的心都凉了。看来看去都是陌生面孔。我绕过座位间的走道,按照座位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时,那些正开心交谈、逐渐熟稔的女生们对我来说,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闪闪发光,彷彿她们早在好久以前建立起友谊的小圈圈,迟来的我完全是多余的。所以,当看到唯一认识的人,小学时同班过好几次的千惠时,我真的就像溺水的人看到浮木一般,好想紧抓着她不放。千惠和我不同,她从小就是个不怕生的小孩,而且对人温柔又和善。她很快地说着「这是跟我同一所小学的佐江」,把我带进她和饭岛同学她们的小圈圈。
饭岛同学个子长得高,是个像杂誌上的业余模特儿一样可爱的人。她的个性也很外向,经常缠着老师,上课时也会讲有趣的话逗全班同学笑。女生都喜欢她,男生和她也有话聊。她很会说话,个性又开朗,在班上很受注目。对我来说,她拥有一切我没有的东西,是我崇拜的对象。所以,我还记得当饭岛同学主动叫我小佐时,我真的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以为终于可以鬆一口气。因为,和谁都没有交流的生活实在太寂寞了。我还以为,上了国中之后终于可以和别人有所交流了。
*
午休时间总是没事做。
今天的星座运势说处女座排名第二。心情愉悦的一天,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或许有机会和朋友一起参加开心的活动!
刺眼的阳光令人心烦,我带着烦闷的心情在校舍四周走动。还没变声的男生们在校园里追着球跑。擦身而过的女生们窃窃私语,似乎正因恋爱而怦然心动。她们的充实感像是锐利的刺,剌痛我的心。
我一定是和谁都无法交流。一定是得了这种病。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热闹的午休时间,只有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閑晃。
低垂的视线前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
前方走过来几个女生组成的小团体,小学时和我感情很好的有希枝也在其中。她们对着彼此笑闹的模样,看起来好开心。我故意放慢速度,可是却想不出该跟她说什么才好。早安。午安。好久不见。还是乾脆低着头假装没看到她好了,内心祈求有希枝自己察觉到我的存在。然而,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在校舍边擦肩而过。今天处女座的运势是第二名。我想起每天早上一定会确认的星座运势,抬起头。什么都好,得跟她说句话才行。我深吸一口气。
走过身旁的女生们散发甜美的香气,伴随而来的是她们嬉闹的窃笑声。我听到有人说,是那个女生吧?你看到没?她好阴沉喔!而且一直偷看有希枝,好嗯心。
嘘,她会听见啦。听见就太可怜了。这是有希枝的声音。和刚才相反,我转而加快脚步,不顾一切地跑起来。肚子里涌上某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使我咬紧牙根。眼眶深处彷彿燃烧一般热起来。好阴沉。好噁心。太可怜了。我一直跑,一直跑,却始终觉得她们嘻嘻窃笑的声音萦绕耳边不去。
饭岛同学开始把散发臭酸牛奶味的抹布丢在我桌上,是暑假刚过时的事。起因是通讯群组里的一句话。「明明已读却丢着一整天不回,太扯了吧?」
饭岛同学发的讯息我看过了,却不小心放着没有回覆。以这句话为开端,掌心里这个能让我和大家交流的工具萤幕上,跳出许多大家给我的讯息。「小佐太烂了!」「你没资格做我们的朋友。」「竟然已读不回,太自我了!」「小佐,你该不会是讨厌饭岛同学吧?」「小佐好可怕!」画面上的讯息瞬间如洪水泛滥,从那时起,我大概就变成没有存在必要的人了。
「那个女生怎么那么不开朗啊,不觉得她总是很阴沉吗?」
「我懂你的意思!」
「讲话的声音不清不楚,看起来有点恶,真的是阴沉到没救了。」
「我们跟她讲话,她也一直闷不吭声,这种人活着有什么乐趣啊?好可怜喔。」
饭岛同学她们总是开心地笑着。
我很少在教室之外的地方四处走动。恍惚地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一座花坛,里面有橘色和柠檬黄色的花,绽放美丽的花朵。附近贴心地準备了长椅,我在那里坐下来。花开得这么漂亮,这地方却有种莫名的哀伤感。不过,我不讨厌这里。大概是因为可以远离校内的喧闹,一般人不会过来的感觉,和教室角落放垃圾桶的地方很像吧。紧咬的双唇带有眼泪的味道,好咸。
麻雀们在地上忙碌地跳来跳去。上课铃虽然响了,我却站不起来,一个劲儿地盯着拚命跳跃的小鸟们。反正教室里没有人在等我。我在或不在那里,这个世界都不会有任何改变。饭岛同学她们的视线令我皮肤髮痒,我不想听到她们窃笑的声音,却连塞住耳朵都不行。好阴沉。好噁心。好可怜。
我真的是那么可怜的生物吗?
我的眼底发热,吸了几次鼻子,强忍想大喊大叫的冲动。不知道第几次用手心抹掉眼泪时,鸟在我没注意的时候飞走,从我面前消失了。有种被抛下的感觉。一定是连鸟都不想跟我扯上关係吧。
「哎呀,逃课吗?」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想起脸颊或许还是泪湿的,赶紧用拳头在脸上乱抹一把。花坛旁边站着一个女人,手上拿着从校舍底下拉出来的浅蓝色水管。「对不起。」我急急忙忙站起来。
「没关係啊。偶尔也得跷个课才行嘛。」
她这么说,开始豪迈地洒水。
我想了好久,还是不知道她是教哪一科的老师。
「你不骂我吗?」
看着老师一边哼歌一边浇花的背影,我问。
「骂你?为什么要骂你?」
老师转过来,侧面对着我。是个年轻的老师,皱皱的发圈在脑后束起一把马尾。
「有时候也会想休息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这样又坐回长椅。
「那种花是什么花?」
其实并不是特别想知道,但因为没有其他话好说,只好这么问。
「这叫八重虞美人。因为这里太冷清,毕业生在这里种的喔,花开得有点晚就是了。」
我从鼻腔里应了一声,注视老师的背影。她一边说「今天好热呢」,一边往地上洒水。
「最近一直没下雨,不这样洒洒水,灰尘实在太多了。」
地面迅速吸进洒下的水,染成偏黑的深色。不知怎的,好像真有一阵凉意冒上来,钻进裙子内侧。
「对了,让你看个好东西。」
回头一看,老师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你站在那里。」她这么说,我不解地歪了歪头°没关係,站在那里就对了,看这边。」老师的笑容和蔼可亲,我往她指示的地方站过去。这里可以吗?用眼神这么一问,老师就高高举起水管,往空中洒水。我心想,她那兴奋的样子好像小孩子啊,我有些错愕地看着老师。
水滴随风飘过来,落在皮肤上凉凉的。
「有了,快看快看。」
被老师这么一说,我将视线往高举的水管前端望去。
淡淡地,如梦似幻。
那里出现了一道彩虹。
原来彩虹是可以做出来的啊。
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像今天这种天气,只要计算太阳光照射的角度就能轻易做出来喔。」
看在我眼中,那就像是魔法,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随时可以来找我玩。」
老师一边朝地面洒水一边说。
「平常我都在那里。」
她指着旁边的窗户,漾出轻柔的微笑。
察觉那是哪里时,我也终于想起来了。
这个人是保健室的老师。
*
早上总是在忧郁的心情中醒来。
用充满臭酸牛奶味的抹布打扫一两个月之后,那令人想吐的异臭彷彿渗进我的手指,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我都会用肥皂不断洗手。我把洗过的手指放在鼻端,一次又一次确认。没有臭味,没有臭味。所以,今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也是闻指尖的味道。然后,缩在棉被里一阵颤抖后,才慢吞吞地爬出被窝。
掀开毛毯,听见打在屋顶上的雨声。雨天更难受,走出房间和去学校都成为非常痛苦的事。即使如此,我还是非得换衣服,吃早餐,去上学不可。可是,为什么我非去学校不可呢?
又没有人在那里等我。
饭岛同学她们不是嘲笑我,就是当作没有我这个人,这点出了教室也一样。饭岛同学的人缘太好了,我不由得叹气。她做得很彻底,到了连不同班的人也会恶整我的地步。
饭岛同学到底看我哪里不顺眼呢?她们每次看到我,都会笑我不开朗,笑我阴沉。这个我自己也知道啊,因为,我是个难生存的人嘛。我很不会和别人说话,笑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我表现得很开朗更是难上加难。功课不好,个性无趣,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嗜好。我自己的事自己最了解。可是,她们到底是因为讨厌我才说那些话,还是因为我这样所以才讨厌我,我已经搞不清楚了。如果我是个更会讲话、个性更开朗的女生,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种事?
我好像是个瑕疵品。
带有某种缺陷的瑕疵品。
我拉开房里的窗帘,儘管窗外下着倾盆大雨,鸟儿们还是停在电线杆间的电线上。麻雀吱吱喳喳地飞走了。鸟在雨中也能满不在乎地飞翔呢,都淋得那么湿了,真了不起。相较之下,我竟然连走出房间都举步维艰。话虽如此,因为妈妈在等,我还是得叹口气走下楼。得告诉妈妈我没有生病才行。
「小佐。」
筷子插在早餐上,正当我出神发獃时,妈妈突然叫了我。我问「什么事」,盯着妈妈不安皱起的眉头。
「小佐……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夹起一小块热狗,送入口中,眼睛望向电视。上面说今天的处女座运势是第十一名,不以为意的发言也可能引发意外风波,最好忍耐一天比较好。
「在学校过得开心吗?」
我垂下眼睛笑了。
「还可以。」
「这样啊……那就好。」
妈妈好像还想说什么。
可是,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听了。
扒了三口饭,吃一块小热狗,胃就开始颤抖了,食道就像因为土石流而禁止通行的道路一般。吃不下了,我放下筷子。
「不好好吃完怎么行,最近你几乎都没有吃早餐。」
「嗯。」
我点点头,回答妈妈因为要减肥。就像按照写好的剧本一样,装出开朗的笑容。我离开餐桌,拿起书包。我没问题。我很正常。我没有生病。我站在洗脸台的镜子前,念咒似的不断这么反覆告诉自己。即使几乎没有吃饭,即使生理期错乱,即使瘦了好几公斤,瘦到脸颊都凹陷了,我还是没问题。因为我没有生病。
所以,妈妈,别露出那种表情。
「小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