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沙尘扑向我的眼睛和鼻子,我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
听到咯叽、咯叽的声音,我再度张开眼睛。
声音是从我悬挂着的「螺旋沖云霄」上传过来的。「龙的肋骨」好像甩起的尾巴般断在半空中,从起点站到这里的轨道被米勒安装的塑胶炸弹炸飞了。
刚才搭乘轮椅在轨道上滑行的万力坠地而死,变成了一坨黑色污点。
轨道由两条钢轨和中间好像枕木般的钢管组成,我目前正悬挂在钢管上。
钢管以五十公分的间隔连起两侧的钢轨,我双手握着的部分是断裂部分从下面数上来第三根,最下面那一根在我膝盖稍微上面的位置。
我不知道轨道能不能承受我的体重,万一断裂,我就会像万力一样摔成肉酱。
赛马场游乐园内恢複了宁静,只剩下燃烧的汽车残骸,东倒西歪的尸体,以及几个奄奄一息的人发出隐约的呻吟。
米勒和美型男在起点站内一动也不动。米勒挨了美型男一刀,美型男中了米勒的子弹。
老爸呢?
我转头寻找老爸的身影。
我最后看到老爸时,他骑坐在大门的顶端,被万力扫射后,好像掉到门外了。
我的双手渐渐失去了知觉。
看来只能靠自己摆脱困境了。
我双手用力,以悬垂的方式慢慢撑起身体。
膝盖碰到了最下方的钢管,我将膝盖架在钢管上喘了一口气。手臂承受的体重少了一半。
我正打算鬆手,让手休息一下,就在这时,膝盖架着的钢管「啪嗒」一声脱落了。
我立刻屏住呼吸,牢牢抓住钢管。左手滑落,只剩下右手悬挂在那里。
当。不一会儿,下方传来钢管落地的声音。
我冒出一身冷汗。
我才从枪战中侥倖活了下来,如果在大家都断气之后,孤独地坠地身亡,简直就是衰爆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我咬紧牙关,但右手已经像木棒一样,完全已经失去了知觉。
我的左手抓住轨道,却因为手汗不停滑落。下面那一根钢管刚好在我脸旁,我将下巴架了上去,左手也滑到这个位置。
这一次,我小心翼翼地试了一下钢管能不能承受我的体重。没问题。
我的眼睛发痛,泪水湿了眼眶。
刚才这里枪声大作,却仍然听不到警车的警笛声。
我左手臂用力,慢慢撑起上半身。
几乎垂直的上升轨道刚好像梯子一样出现在眼前。
咯叽、咯叽,轨道再度发出可怕的声音。
我终于顺利将两边膝盖架在下面那一根钢管上。
我知道钢管无法支撑太久,所以,我只能像爬楼梯一样沿着垂直轨道往上爬。
讨厌坐云霄飞车的我居然不坐滑车,而要用自己的手脚爬上轨道——
这已经不是噩梦而已,简直就是地狱。
人类实在太奇妙了,我开始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越来越不真实,一定是大脑拒绝接受这些讯息。
振作一点,这是现实。如果无法战胜害怕,自己就死定了。
我拚命这么告诉自己。
骗人,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只要一鬆手就知道是骗人的——另一个我在低声呢喃。另一个我不愿面对现实,胆战心惊地蜷缩成一团嘀嘀咕咕。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想死呢!」
我出声叫了起来。于是,蜷缩成一团的另一个我才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振作一点,把手伸出来。」
另一个我注视着悬在半空中的我,摇着头说:
「完蛋了,不行啦,一定会死翘翘。」
「白痴!」我大骂一句,右手伸向下一根钢管。身体往上前进。
「你要上去?不会吧。别往上爬了,只要停下来就轻鬆了,马上就会知道这一切都是骗人的。」
「这不是骗人的!」
我的左腿绕在钢管上支撑着身体。
往上爬,快往上爬!
我的胸口发闷,不光是手臂,全身都发痛。脚——大腿、膝盖、小腿,就连脚底都会痛。背好痛,脖子好痛,腰好痛,就连胃都痛了起来。
只有屌不痛。
我突然大笑起来。遇到快乐的事,它每次都是最先有反应;遇到攸关性命的状况,它就开始装死,简直无可救药了。不过,它却是决定是不是男人的关键。
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双手双脚并没有停下来。绝对不能看下面,我也不想看。
这时,我突然想通了。我是因为之前坐直升机时坠落了,才开始讨厌云霄飞车,其实,最终是因为有惧高症吧。
所以,继续沿着上升轨道爬到顶,是确认我是不是有惧高症的绝佳机会。
或许上去之后就下不来,必须在上面等到天亮。
手心因为汗水而打滑,只能不时用腿勾住钢管,将手汗在裤子上擦乾。轨道的某些地方涂了润滑油,也让手容易打滑。
不知道爬了多久,我终于来到轨道顶端。为了让滑车在顶端保持水平,所以有一小段平坦的轨道
我压低身体,发现可以躺在那段轨道上。
我的身体右侧朝下,右手和右脚勾住钢管躺了下来。呼吸急促,汗水和油污都黏在脸上,但我不以为意。风吹在脸上,感觉好舒服。
我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为了让腰部休息一下,我小心翼翼地稍微转身仰躺,夜空顿时映入眼帘。
有几颗星星在眨眼。这里的星星比广尾还多。
我缓缓用左手拿出香烟。现在不抽烟,更待何时。我想抽烟已经想了很久。
我将已经皱巴巴的七星淡烟拉直,叼在嘴上。一百圆打火机的火被风吹熄了好几次,点了几次都没点着。
好不容易点着后,我用力吸了一大口。
真是快乐似神仙啊。
我抽了半支烟时,突然下面传来一个声音:「喂,你在上面干嘛!?」
我吓了一跳,手上的烟差点掉下去。
老爸张开双脚站在起点站,双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嘴边。
「老爸!原来你还活着!」
「你不要说这种话惹死神生气!你打算在上面躺到什么时候?」
老爸的双排扣西装有一只袖子不见了,除此以外,似乎没受什么伤。
「再等我一下下!」
「你不是讨厌坐云霄飞车吗?!我没想到你在上面,还把倒在地上的那些人一个一个翻过来检查!!」
真的假的?搞不好我爬上来时他就看到了,担心突然大叫我会失手,所以一直看着我爬上来。
我将烟蒂丢到地上。香烟一路散着火星,掉到二十公尺下方的地面。
突然,我发现往下看时一点都不可怕。
水平轨道前方是约四十五度的螺旋下降轨道。坐滑车经过螺旋轨道时很可怕,但用手脚往下爬时,由于上下都可以抓到,所以比梯子更轻鬆。
所以,我往下爬时并没有感到害怕。最下面那一根钢管距离地面有三公尺,我垂在钢管上,轻轻鬆鬆地跳到地面。
「上面的风景怎么样?」老爸走到我身旁问。他的脸颊受伤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子弹擦过受的伤。
「太赞了,我可能会爱上云霄飞车。」我回答。
2
我和老爸将米勒从起点站抬出来。米勒躺在起点站的阶梯上时,无力地张开眼睛。他侧腹伤口流的血已经将长裤都染红了。
「我想……我应该、完蛋了……」米勒小声呢喃。
「很遗憾,现在送去医院恐怕也来不及了。」
老爸说。我忍不住看着老爸,他面无表情。
米勒点点头。
「谢谢,我不想听一些言不由衷的安慰话,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吧。」
「请你帮我、把画、先送去大使馆。」
「没问题。」
「然后,打电话到我之前告诉你的号码,通知对方我死了。我相信……他们会将我、送回祖国。」
「我保证做到。」
米勒闻言露出微笑。
「只要能在祖国安睡,就……无所畏惧。」
老爸点点头。
「那个……婴儿、叫什么……名字?」
「珊瑚,海里的珊瑚。」
「珊瑚……,好美的名字。」米勒闭上眼睛说。然后,长叹一声,从此再也没有动静了。
「老爸……」
老爸注视着米勒。断了气的单帮客一脸安详,看起来很像大学教授或是艺术家。
终于,老爸看着我说:「来吧,该做个了断了。」
「要去是藏家吗?」
「对,要去营救安田五月。」老爸斩钉截铁地说。
我和老爸拿着米勒的皮包,坐上车窗玻璃被打碎的礼车。老爸的那辆Cedric不见了,应该是汉娜老太婆开着那辆车逃走了吧。
离开赛马场游乐园,行驶了数百公尺后才遇到警车。他们终于接到报案了。后面还有一辆警车。警官看到现场时,一定会吓坏吧。因为简直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巷战,唯一毫髮无伤的礼车司机也被老爸打昏了。
「米勒最后是因为他该执行的任务以外的事送了命。」我对握着方向盘的老爸说。
「对,他的任务是将画带回去。照理说,他可以拒绝我们的要求。」
「不知道他后不后悔?」
「你忘了他说的话吗?他不愿意怀疑自己所做的事,如果不协助我们,对他来说,就是在怀疑自己。那是他根据自己的信念做出的选择,即使因此失去性命,他应该也不会后悔。比起活着后悔一辈子,他选择了不想后悔。」
「这就是所谓的男子气慨吗?」
「这和是男是女没有关係,有很多男人整天都在后悔,也有女人讨厌后悔。」
「那到底是什么?勇气吗?」
「应该是自豪吧。身为一个人,能不能为自己感到自豪很重要。有些人会因为财产或是地位感到自豪,他是对自己的信念感到自豪。」
我没有答腔。每个人都想为自己感到自豪,但要在自己身上寻找引以为傲的事情并不容易,要理解别人引以为傲的事也不容易。到底有几个人能够理解米勒带着怎样的自豪死去?
对自己感到自豪和在别人面前虚张声势,自以为是大人物完全是两码事。真正的自豪或许是无法从外表看到的。
礼车上的汽车电话响了。
「老爸——」
「应该是是藏打来的。他一定是担心结果,所以打来了解情况。」
「怎么办?」
「别理他,吊一下他的胃口,让他坐立难安吧。」
礼车沿着环状七号线行驶,已经进入世田谷区,距离是藏家所在的松原不远了。
「在下一个路口时换你开车。」
「好,你知道路吗?」
「大致上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