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我回来了。」
当U说着这句话回到家时,我已经不在置物间里了,而是站在U的面前,伫立在玄关的脚踏垫后头迎接她的归来。并不是来不及赶回置物间、不是来不及把拆开的拉门重新装回门框滑轨上……
若想做那些事,我完全不用担心时间不够。
只不过,这场绑架闹剧、这出监禁戏码已经没必要再去补救了。就连一点残渣都无须剩下。
如果只是配合小学生的幼稚犯罪,陪她玩玩是无所谓……但囚禁我的并不是U本人,而是用那种方式将U养大,把U养得不伦不类的那对父母。所以我真的没办法再继续配合她瞎闹下去了。我又不是閑着没事干……老被别人家里那对没资格做为人父、人母的双亲牵着鼻子走,谁受得了啊!
这场绑架闹剧该落幕了。
可是我没办法一声不吭地掉头离去。不管是继续假装被关在置物间里,或是趁U去上学的时候偷偷跑走,不管哪一种行为都让我觉得跟U父母的作为没有两样。那只不过是在欺骗孩子罢了。所以我才会站在这里迎接她回来。堂堂正正地……虽然是有点弯腰驼背啦,但我还是面对面地看着她,对她说「欢迎回来」。
「…………」
U看着原本该是被她锁起的来我居然跑出置物间……马上就明白了一切般,没有多问什么,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年纪虽小,在绑架这一点上同样可以看出她的稚拙与浅薄之处,不过考虑到小学四年级学生的年龄,U已经算是个非常聪颖的少女了吧…………光是看到我不在置物间里,她就明白了个中因由,毋须再多做说明。
她什么都没说,不代表她没有受到伤害。该怎么说呢,被人以最残酷的方式告知圣诞老人根本不存在时,人类会展露出的表情,现在就浮现在U的脸上。
我明明那么小心翼翼地不愿伤害到U的心情和尊严,可到头来,我还是伤害了她。
可是没有办法。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要是能拯救被父母虐待、用扭曲的方式养大的U是很帅气没错,若能让U恢複成一个正常的人就更棒了。但我只是个想成为作家的大学生,怎么可能办得到那种事……不具备任何专业知识,也没接受过儿童辅导研修的我,根本不晓得该跟U说些什么才好。我甚至没办法张开双臂拥抱这个刚从学校回到家的可怜少女。要是这么做而压到她衣服底下的伤口,不是会让她更痛吗?
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英雄,我只是个路边随处可见的家伙罢了。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向U传达事实。
「………………」
U依然保持沉默,脱去鞋子走进家里……就在她踏上玄关踏垫的瞬间,突然无力地往我的方向颓倒。就像校长的致词太冗长时,因贫血而昏倒的学生……U依靠着我瘫软倒下。
「好累。」
我听到她细哑的低语。不对,这或许是我自以为是的幻想。无论怎样都好,当我接住她瘦小的身躯时,U彷佛睡着般失去了意识。
她真的是……真的真的真的是达到极限了吧。不是什么扯紧的丝线,她根本是一条綳到极限的橡皮筋。但对我的监禁以『失败』告终后,U多多少少总算可以从那本『制式记事本』解脱了……
如此一来,她也能稍微轻鬆一点了吧……我轻手轻脚地抱起U的身体。儘管还背着书包,她实在轻得不像话。把我囚禁了整整六天的少女就像一件用单手就能提起的轻便行李……可她不是行李,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她是个人类。忘了这件事的家伙已经死在这个家的二楼了。
我抱着U走向起居室,由于我打开寝室的房门,此时二楼正飘散着浓重的尸臭味,并不是适合用来休息的环境。
我让U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为她卸下书包。她已筋疲力尽了……应该说,U的身体就像电池耗尽般一动也不动,这时候的她怎么看都只是个小学生。但这孩子的人生已经损坏到无以复加。甚至荒唐得无法挽回。
有些人当然会抱持着不同的论点,才没有什么是无法挽回的……即便身处在相同的环境里,也有很多出人头地的案例啊……真的是这样吗?U往后的人生真的能再一次步上正轨吗?她真的有办法变成人们口中所谓一般人的那种一般人吗?
我觉得不可能。
确实在相同的环境里也是有出人头地的案例,但不可能每个人都那么了不起,大多数的人一旦踏错那一步,就再也没办法回归正轨了,难道不是吗?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无法相信而已,她一定能成为一般人的。她当然会成为一般人,人是会改变的,会成长,也会进化。
但这必须花费莫大的努力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所以我没办法改变U,也没办法守护她。光是自己的事就够让我焦头烂额了,实在没办法为了U做出献身式的自我牺牲。
『就算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也要温柔以待』──存在于那本『制式记事本』里的这句教诲,至少我是办不到的……
接下来我只会留下她,独自转身离开这个家。
我无法参与U将来的人生,也没办法成为U重要的人。相信神也不会对我有所期待吧。神并不是对我抱着什么期待,才把我摆在这个位置上的。因为,我就只是个随处可见,一个想成为作家的大学生罢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U忽然睁开双眼。因为她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没办法说她起床了,也很难说她是不是已经醒了……她的眼神那么茫然獃滞,像极了死鱼的眼睛──不对,应该是像死人的眼睛。
我告诉她,再多睡一会儿吧。U毫无反应。不晓得她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其实用不着我说,U似乎也打算继续睡去,但她并没有阖上眼。就像真的死了一样。不光是眼神死了,彷佛全身都一併死了去。
虽然不晓得她听不听得到我的声音,我还是忍不住开口。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需不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我这么问她。然而这都只是为了自我满足罢了。在可悲可怜的少女面前,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确认自己体内还有类似「良善」这样的情感。于是我开始莫名其妙地一再重複起来。如果只是为了自我满足,这些话说一次也就够了,可能是我那神经质的谨慎性格在此时发作了吧,你想做什么吗?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我持续不断地问着。
「………………」
说故事。
……于是,U终于有了反应。
「请你,说故事,给我听。这样的话,我就睡得着了。」
说是反应,她的声音却很微弱。
但U确实是开口了。
「把拔和马麻……以前常常说故事给我听。在我睡着之前,会在旁边,讲故事……」
原来也有过那样的日子啊。就算是那种会把无解难题硬塞给孩子的父母,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代啊……陪在女儿身边,为她讲故事的时代。
这个家庭的齿轮是从什么时候脱轨失速的呢?
在二楼那间整洁的儿童房床边,或是纠缠般躺着两具尸体的主卧房床边,轻声念着桃太郎或灰姑娘或白雪公主这些童话故事的岁月……原来这个家里也有过啊。只是再也没有那种机会了……会念故事的父母已经死了,而听故事的独生女虽然活着却跟濒死之人没有两样……
……有了。
有一件事是我可以为她做的。只有我才办得到的事。没错,只有我这个渴望成为作家的大学生,才能为U做到的事。
我总算找到了。
终于找到了,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为此终于感觉得到救赎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
42
我开始说起『故事』。对躺在沙发上陷入半梦半醒间的U嗫嚅似的出声。因紧张而走调的说话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平稳了。甚至不用去意识到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因为说话的并不是我,而是『故事』本身。于是名为我的个体消失了,现在的我只是传达故事的声音。
我向U传达的并不是像桃太郎那种『正义的强者最终将会大获全胜』的故事;也并非灰姑娘那种『真诚之人将会得到回报』的故事;当然更不是白雪公主那种『心地善良的人会得到一见锺情的美好爱情』的故事。
我对U说的……从我嘴里编织出的故事,是关于非一般的人类就用非一般的方式得到了幸福;思想怪异的人就维持着怪异的思想,然后得到幸福;异常的人就当个异常的人,从此也能得到幸福。不管是没有朋友的家伙、没办法用言语表达心中所想的家伙、无法适应周遭的家伙、个性扭曲的家伙、喜欢唱反调的家伙,都这么保有自我本色最终得到幸福的故事。得不到恩惠的人就算得不到恩惠,也能好好活下去的故事。
譬如只能依靠语言勉强维持生计的少年,和支配世界的天才蓝发少女的故事。又譬如是病态地宠溺着妹妹的哥哥,和不能容忍把事情搞得暧昧不清的女高中生的故事。只靠知识与勇气便能拯救地球的小学生,和梦想成长与成熟的魔法少女的故事。重视家族爱的杀人鬼,和被杀手魅力吸引的针织帽少女的故事。帮助濒死怪物的伪善者和爱上他的吸血鬼的故事。讨厌去电影院的男人和他第十七个妹妹的故事。在与世隔绝的小岛长大,没有感情的高大男孩和被恨意与愤怒灼身情感丰沛的小姑娘的故事。了解挫折的格斗家与无视挫折的格斗家的故事。与自身想法背道而驰的畅销作家与求职中的侄子的故事。爱看冷门怪书的嗜书者和住在书店里的怪人的故事。不管做什么老是失败的承包商和因为喜欢这样的她而任凭摆布的刑警的故事。只能靠意志活下去的女忍者和守护她的首领的故事。
杂七杂八地说了许多,虽然每段故事几乎都没有共通点,可是基本的主题只有一个。
就算是偏离了正道的家伙、因为犯了错而脱离社会的家伙们也都能好好的──不,或许也没好好的,但大概还是能愉快的、有趣的、并怪异地生活下去吧。
这就是隐含在故事里的讯息。
无论是我或U,或者不管谁都好,就算我们什么都办不到,至少我们都还能活下去,我不断地告诉U这点。
黄昏不知何时已悄悄降临,纵使夜幕升起,我们还是什么都没做,我依然为U说着『故事』,U就继续听我说。
这些『故事』当然都不是真实的情节,并不存在于这世界的任何角落。这个社会所诉说的那些故事,对我们这些人都太过冰冷、太过正派、太过坚强、太过纯凈、太过一般、太过认真……总教导我们要跟大家友好、要为别人设想,对某种阶层的人来说全是不可能达成的无理要求。我实在没办法对现在的U说出那种充满教训意味的说教言词。
所以我创造了故事。即兴地边想边说,总之就是把我想说的话全都挤进故事里,一字一句地对U诉说。
没问题的。
虽然有很多的谬误,虽然出了很多纰漏,虽然搞砸了很多事情,虽然造成许多的无法挽回,或许再也无法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但是没关係的,这种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而再地这么告诉她。
不是英雄的故事,也不是救世主的故事,彷佛没有尽头般,我持续不断地凈是说些关于异端者的故事。
做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呢?我这不是在浪费时间吗?当时的我完全没有那种负面思考。难得我竟能如此正向积极……这六天来,我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该做的事。至今为止始终没有逃出去,拖拖拉拉地任其囚禁着……直到这一刻,我总算能确信自己想成为作家的志向就是为了现在而存在的。
当然,或许到头来这一切仍旧是徒劳无功。
我只是没有想清楚罢了,我做的也许仍是件毫无意义的废事。
年幼的U一定马上就会忘记,此刻我为她编造出来的那些故事……包含了许多以她的年龄还没办法确实理解的描述和表达,就算她都听懂了,可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些故事,也不可能留在她的心里太久吧。
在她那颗被父母创造的教条规範紧紧束缚的小小心灵中,不知道我创造的不成熟故事能产生多少迴响……可不管再怎么不成熟、不管再稚拙,我依然相信故事的力量。这是疑心病重又慎重胆小的我唯一相信的……而此刻,我将这份唯一尽数给了U。如果这是浪费时间、起不了作用的无意义举动,那就让我沉默地切腹自杀吧。
那本『制式记事本』里,确实记录了她父母所订下的规则。
『别人说话时要注意听。』
没错。
所以仔细听我说吧,U。
那被你父母称为真面目──那天我所目击到的你的本质,确实是只要活在这世上就不得不隐藏起的一面,但你绝不能因此感到羞愧。
虽然你的人生早已经一蹋糊涂了……但无论如何,这也不表示你就不能得到幸福。
43
于是这起事件落幕了。要说是怎么一回事,其实就是在翌日天未明,也就是从我被绑架到U家大约经过一个星期的那个早晨,该说是总算吗?还是该说事到如今?但其实应该是来得比我预料中还快,警方当局按响了U家的门铃。公权力介入了。我没有仔细确认过也不能断定,不过似乎是星期六U一个人去便利商店购物的举动有某些不周全的地方,让旁人觉得怪异,从为她服务的店员传到了店长耳里,再从店长传到店家家人,家人又告诉各自的朋友……这种传言游戏进行到最后,终于有人跑去向警察通报。传言游戏最后恐怕是沦为暧昧不清的谣言,但我认为世上还是有好人的……虽然有些讽刺,不过大抵来说,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简而言之,U的『第一次购物』或许算是失败了……不对,她确实买回了食物,让被监禁的我免于饥饿至死的命运,以这点来说,她并没有任何失败的地方。
反正这出监禁闹剧迟早会破局……站在我的立场来看,或许该说是在千钧一髮之际赶上了吧。又或是另一种涵义的,勉强赶上了最后一刻。因为他们是在我对U把该说的话都说完、把想传达的事情都传达完了之后才出现的。
因电铃声而醒来的U有礼貌地与登门拜访的两位警官交谈……虽然没有发生警匪片中常见的逮捕场景,但我和U都被带离U家,分别坐上不同的警车驶向最近的一间警局。
分别搭上两辆警车,让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和U告别。没有从她口中听到『再见』这两个字,当然我也没有说。我甚至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没有半点戏剧性的状况发生,只有毫无故事张力的真实漠然别离。
我的故事,关于十年前的精神创伤到此差不多告一段落了,不过还是稍微向大家报告一下后续发展吧。虽然我个人是觉得没那个必要,但偶尔画蛇添足一下也还不坏。
被带进警局后,等待着我的是执拗的调查。乘警车前来的路上气氛都还算是融洽,我本以为应该没有被他们误解,但在那种状况下,站在客观角度都会把我当成『坏人』吧。恐怕我和U在离开U的家之后,随后赶来的其他员警就发现二楼的那两具尸体了吧……如此一来,案件的严重性也顿时遽增。一夜未眠不停为U说故事后又遇上这种情形……就算不是这样,长时间的监禁生活也已经让我的精神与肉体都残败不堪了,毫不留情的严酷调查彷佛都快磨灭了我的精神。啊啊,原来如此,所谓冤案就是这样发生的吧。还好加诸在我身上的嫌疑马上就被洗刷了。
除了U本身的证言外,好像也出现不少看见我被U拿小刀抵着带到绑架现场的目击者……我也想过那些目击者直到这一刻为止到底都在干什么啊,总之完全犯罪还是不可能发生啦。
关于绑架与监禁,最后U好像没有遭到追究……毕竟是小学四年级学生做出的行为,也就是所谓的『绑架游戏』,加上有好心的大学生陪她瞎胡闹,以此做为解释让这起事件就此告一段落。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好心的大学生』,我自认是不怎么好就是了,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话说回来,虽然没被判刑,还是免不了被狠狠教训一顿……遭到不是亲人的陌生人训斥,U不晓得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总有一天,U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不再遵守那本『制式记事本』中所写的一切教条吧。
我想这就够了。
U的绑架闹剧或者该说绑架游戏,毕竟是小孩子所为也就算了,但两个大人──而且还是夫妻彼此杀害的死亡事件居然也没有登上媒体版面……不管是报纸或新闻节目都看不到相关报导。因为当时某地区发生了大型自然灾害的关係,几乎所有媒体资源都投入到那里去了,但回想起来,事后来到我住处探访的警察还郑重地要求我不得泄漏只字片语出去,事情好像也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
换言之,那个被害者……既是杀人犯也是被害者,U的父母可能是拥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大人物吧。儘管不至于隐匿事实,但也不是能挂在口头上积极谈论的大人物……当时的年代跟现在也有相当大的不同。资讯公开化的道德标準不如现代这般严苛。虽然无法断定究竟哪个时代比较优秀,但至少对我和U来说都还算是幸运的。毕竟在经历了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后,我们还能免于成为媒体的俎上肉被吃乾抹凈。
可就算没有登上媒体版面,还是无法阻断攸攸众口,周遭的邻居当然也都知道了这件事……我倒是寡廉鲜耻地没有搬家,直到毕业前都继续居住在那间小套房里(对喜欢搬家的我来说,这样反而更痛苦,但在事件平息之前,想找到新的住处也不容易吧),U也没有再继续住在那个家里了。那个家里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是当然。
考虑到她所做的那些事,我原本以为她会被送进儿福机构之类的地方,不过正如我之前所述,对于绑架、妨碍他人人身自由这些罪责表面上都已不允追究,我听说她后来被住在国外的亲戚收养了。以她那种个性,在亲戚那边大概也不会多好过吧……可是无法成为她生命中重要之人的我,也只能从远方祈祷她过得幸福。
在那之后,当我骑着新买的自行车(同一型号的越野登山车)出门时,偶尔也会从U家门前经过(她家果然离我住的学生套房很近),那幢屋子不久后成了一片空地。十年后的现在我搬了家,应该说我不断搬了又搬,住在不同区域后我也不晓得那块土地究竟怎么样了……反正就是曾经发生过杀人事件的土地。也许迟迟没有出现愿意买下那块土地的买家,到现在还空置在那里也说不一定呢。
之后过了一阵子,我成为作家。
直到现在也还是个作家。
因为这是人生,再加上工作的关係,日子当然过得有苦也有乐,偶尔我也有想放弃的时候,总之我仍持续着作家生涯。
靠着小说维生至今差不多已有十年光景了,直到现在我仍不觉得自己曾写过所谓的小说。
因为我所写的,即便到了现在都还只是那一夜对U说的──那些无聊故事的延伸罢了。
44
于是我将已经完成的资料烧成CD,打包好邮寄给位在东京的出版社。使用电子邮件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便能送达,但我怎么样都不能接受用网路传送资料这一回事。反正就只差个一、两天,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工作……顺带一提,要是真的很紧急,我就会直接搭飞机飞到羽田机场了。
结束一段工作后的爽快感是什么都无可取代的……可虚脱的无力感也确实伴随而来,交稿后的两、三天会让人什么都不想做。当然要是在被工作追着跑的时候,这种话我也说不出口,最近这几年来,很可惜地我都没有好好品尝一段工作结束后的爽快感,与差不多份量的虚脱感……我相信总有一天一定能好好休息,所以每天就是忙着工作……不管怎么样,在觉得工作比休息更开心的这个当下,我也不好抱怨什么。
说起这次执笔写下的故事,能当作最后的原稿交付给至今为止在明里暗里都帮了我不少忙、即将要结婚离职的责任编辑,确实让我有某种程度上的满足感,不过或许都只是我在自我满足啦。
我甚至不确定她想不想收下这样的稿件。
交出去的稿子也不晓得最后会不会印刷成册上架问世……努力耕耘后得不到回报的情形在这个世界上并不罕见,要说的话,我也觉得这种东西不出版似乎比较好。做为一名小说家,这十年来我始终坚持平实地写出想写的东西,反正我跟幸福快乐的结局从来都无缘无分……如果称得上不正常人类表率的U此时此刻已经得到幸福,我就再没什么牵挂了,但我无法确认这一点。
就算是我这样的家伙也顺利地……再怎么样,至少是活到三十岁了,自那之后的十年,如果她也能顺利地……就算不顺利,不过只要能好好活下来的话……到那个时候,过往那六天的监禁生活就不再是我的精神创伤,而是能成为一段故事在消化之后得到升华。
多单纯啊,这就是我写完之后的感想。
好了,完成的工作既然已完成,我就该开始着手进行其他工作了……小说家的工作可不单是写小说这么简单,还得检查印刷的成果、检查封面跟书腰、回应访谈提出的问题、交出自己的评论,就连监督笔下作品跨界影音化的结果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加上负责带我的责任编辑就要结婚离职了,还得跟新的责任编辑打个照会才行。我这么不擅长与人交际,但若不把这件事处理好,根本没办法好好继续工作。虽说是作家,但在职场上也不能老当个不与外界接触的家里蹲啊……有些人劝我雇个助手或秘书,要长年来始终不信任人类的我雇个人来帮忙处理琐事?不相信人类的人,一点都不该站在高位妄想指使别人。
于是那一天,我独自一人来到东京……且很不巧的是我订不到机票,所以是搭新干线来的。倒楣事还不只这桩,原本说好会出席我与新编辑照会的前责编因为婚礼的细节讨论拖长了时间,没办法準时前来,便发了一封简讯说她会晚点到。这么重要的大事居然只给我发了封简讯,我在都内的某饭店大厅里愤愤不平地想着,却也没办法对那封简讯多抱怨什么。毕竟我是个专业摇笔桿的,要是在回覆的简讯中抱怨,看起来就会像真的在生气一样……都已经活到三十岁了,为了一点小事就发脾气未免太不成熟……
可是与新编辑──也就是不认识的人第一次见面就两人独处实在是件高难度的任务。我想乾脆回家算了。既然是刚进公司的新编辑,我应该没有在编辑部与对方擦身而过才对……听说是个很杰出的精英人士,甚至拥有足以在我的小说中登场的那种经历,这个春天才刚就任,被称为编辑部期待的新星……呜哇,我真的想回家了。
好,那就回家吧,没有任何心理罣碍,正当我提着行李箱準备从椅子上起身时,就在这一瞬间──
「请问是柿本老师吗?」
忽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来不及逃了。
怀着苦涩的心情回头一看,一名年轻女性双手交叠在身前,身上穿着称不上适合,怎么看都像社会新鲜人求职时的面试行头。
她应该也为了本该在场的前辈没有到来感到很焦虑吧,那局促不安的举止在在说明了此刻她有多么紧张,但也许是所谓年轻的特质吧,儘管紧张,她还是抬起那双朝气十足的眼神盯着我看。
她该不会以为作家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吧,若是这样,我就得亲口告诉这孩子事实并非如此……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也就更沉重了,但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心中纠结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