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颪 
有兽名豪猪 
称山颪 
周身遍布毛针 
此妖怪或因名形相符 
故得此名 
于梦中思于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1 
「什么叫一伙?」 
近藤抚摸着坚硬的鬍子说: 
「这不是很奇怪吗?」 
「奇怪?……哪里奇怪了?」 
我不懂近藤这个问题意图为何,疑惑地反问。 
近藤重新理好衣襟有些骯髒的绵袍,说,「因为真的很奇怪啊。」 
「是吗?」 
「一般说来一伙这个字眼,都是用在不太好的意思。我们不会说警察一伙或正义的一伙吧?说到一伙,多半是指盗贼啊、犯罪组织之类的。」 
「说的也是。」 
「总而言之,某某一伙这样的说法,是只会用在坏人集团的说法。那些人是坏人吗?」 
「应该不是。」 
不过我没有自信。 
「那你这样说就很奇怪。」近藤斩钉截铁地说,接着拉过香烟盆,皱起眉头,抽起长烟斗来。「那样的话,侦探一伙这样的说法就很古怪了。」 
「那要怎么说?」 
「侦探社的人……之类的。这样就行了吧。」 
「侦探社的员工只有两个人,而且是实习侦探和打杂兼秘书。真的侦探只有一个人,其他身分都不一样。」 
「那……也可以说是侦探和他的同伴,或是侦探的朋友啊。」 
「同伴……和朋友啊……」 
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 
那些人不是同伴这么简单的关係,也不是工作上有来往。 
简言而之,就是一群乱七八糟的家伙。 
说朋友也是朋友吧,但我看他们不仅没有亲密无间的样子,也不会成天厮混在一起;反而是彼此责骂、相互欺凌,实在无从形容起。 
我说的是玫瑰十字侦探身边的那群人。 
他们并没有做出什么接近犯罪的事,当然更没有做坏事,但若要形容他们,我怎么想都只能想出那伙人这种形容词。 
「哦?」近藤吐着烟,哼了两声说,「我是不太懂啦……那么那个叫什么複杂名字的侦探,就是那伙人的头目喽?」 
「头目?」 
「既然叫一伙,那就需要一个中心人物。像是河内山※一伙、云雾※一伙,你也听过说书吧?」 
(※指江户时代因恐喝入狱的恶汉河内山宗春,后来被改编为歌舞伎等等。) 
(※指江户时代的大盗贼云雾仁左卫门。) 
「没你那么爱听。」 
可是……或许是可以这么说。 
事实如何姑且不论,依那个侦探的说法,与他有关的人,全都是他的奴僕。 
我……好像也是他的奴僕之一。 
「奴僕啊……?」近藤露出更听不懂的表情来,「这字眼最近可是绝迹了。」 
「不过我想他应该不喜欢头目这种粗俗的头衔。他的头衔完全是侦探,他说侦探是等同于神的称号。」 
「啥?」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经常将自己比喻为神,真是狂安得可怕。 
「跟传闻中相差好多。根据我听到的,他是个非常优秀的私家侦探。还有……对了,我忘了是在什么地方读到的,上面写着他快刀斩乱麻,大出锋头。」 
「唔,他是快刀斩乱麻没错。别说是乱麻了,管它是铅块还是粘土,他都照斩不误。」 
「那太厉害了。可是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还是一样危险。会自称是神的家伙,自古以来就是些疯子。还是脑袋有点秀逗?他是像松泽医院的苇原将军※那样的家伙吗?」 
(※苇原金次郎(一八五二~一九三七),因精神分裂,自以为将军甚至是天皇,引发许多骚动,意外成为媒体宠儿,被民众暇称为苇原将军、苇原天皇。) 
「不,我想是没到那种地步……不过说不定也差不多了。」 
「你怎么会跟那种怪人有交情?」 
近藤叼着烟斗,抱起粗短的胳臂。 
近藤酷爱时代剧,不管是说书、小说或电影都一样喜爱,而他不愧有着这样的爱好,外貌看起来就像石川五右卫门※。 
(※石川五右卫门(?~一五九四),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贼,成为许多戏剧题材。) 
「说起来……不管那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像你这样区区一个电气工程的製图师会认识他,我就难以相信了。」 
「你不相信吗?」 
「我只是说难以置信。你们根本没有关联。若以过去的人来譬喻,就像隐密回同心※跟工匠是朋友一样嘛。」 
(※江户时代,暗中巡逻市街,监督秩序的警察职务。) 
「不是有一心太助※跟大久保彦左卫门※这种例子吗?」 
(※一心太助是小说、戏剧中的架空人物,是个鱼贩,为热心重义气的典型江户人。在大久保彦左卫门底下工作。) 
(※大久保忠教,江户幕府旗本,俗称彦左卫门,史实中以恬淡无欲的奇人闻名,后被写入歌舞伎、说书故事,以「大久保彦左卫门与一心太助的故事」广为人知。) 
「那是特殊例子。」 
「我也是特殊例子啊。」 
一开始,我是侦探的委託人。不知不觉间,我被迫提供各种协助,待我发现时,已经被当成奴僕了。结果我和侦探一同解决——或者说粉碎比较正确?——了两桩事件。 
也就是初夏的鸣釜事件和上次的瓶长事件。 
近藤睁圆了眼睛,露出更诧异的表情: 
「你说的是那个……通产省官僚的渎职逃漏税事件和茶具屋的伪造书画古董事件吗?」 
一般人是这么称呼这两件事情的。 
「喂,那不是侦探解决得了的事件吧?那可不是揭穿诡计,指出兇手就没事了啊?一边是收贿渎职,一边是赝品诈欺啊?」 
「侦探……不是那种低俗小说中描写的职业。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小说中的侦探是什么样子。」 
「难道真的侦探……会脚踏实地地调查,找出证据吗?」 
唔,或许是吧——近藤自问自答,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榎木津不像小说中的侦探那样推理或解决。更进一步说,他也不像近藤说的真正的侦探那样,调查和揭露。榎木津这个人,只会把他看不顺眼的东西打个粉碎而已。 
——很难懂吧。 
难以说明。不出所料,近藤这么说了: 
「嗳,我也知道实际上的私家侦探是种很不起眼的职业。调查的几乎都是交往对象的品行、生意对象的经营状态之类的,可以调查杀人命案的机会少之又少吧。可是像你说的那么可疑的一伙人,会去干那么朴素的工作吗?」 
——不是这样的。 
榎木津才更不会去做那类工作。 
因为榎木津这个人似乎拥有可以透过视觉窥视他人过去体验情景的能力——还是特殊体质?——这真是太荒诞不经了。这种体质是他之所以身为侦探的原因,也是他不调查也不推理的理由。 
真要说的话,这种侦探根本是岂有此理,只是我当然不晓得实情究竟如何。 
我不明白、也无法想像从檀木津的眼睛看出去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榎木津似乎真的可以知道他应该无从得知的委託人及相关人士的秘密,而我也实在不认为其中有什么机关或手脚。 
榎木津从来不事先调查,或阅读资料进行评估,况且他也办不到。榎木津最讨厌这种琐碎的杂事了。 
不管怎么样,既然都看得到结论了,经过全都是徒劳,所以榎木津最痛恨非得报告调查经过的品行调查,以及对象本身不在场的寻人工作。这些工作他应该没兴趣,而且就算想做也做不来,他就是这种性格。他能知道的只有结果。 
「算了,太複杂了。」 
我放弃说明。 
就算说了别人也不会信。 
只会被怀疑我精神有问题而已。 
「总之……我认识你说的解决了那个怪事件的侦探。其他就不用计较吧。」 
「所以我就说这难以置信啊。你说的那个狂人,真的是那个『飒爽破解连续杀人命案的前华族侦探』吗?」 
「若是有那么多华族出身的职业侦探,那你倒是介绍给我呀。可是啊,近藤,我想你读的那本三流杂誌的报导内容八成有误。我要重申,解决事件的不是侦探,而是侦探一伙。那个人不可能独自处理那么複杂奇妙的事件……」 
在风中开始带有凉意的时节,我听到一个传闻,说榎木津礼二郎解决了大矶海岸发生的奇妙事件。 
我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样的事件,但依据往例,不难想像那一定是个难以说明的複杂事件。从报上刊登的片断资讯来看,那似乎是一桩离奇古怪的杀人命案。 
解决了那桩事件的,是前华族的财阀大少爷,外貌秀丽、聪明绝顶的职业侦探——报上是这么写的。 
虽然教人非常不甘心,但这些讚颂之词,那个脱离常识的家伙全都当之无愧。拥有这种形同特级幕之内便当※来历的人,找遍全天下,也只有榎木津一个人吧。 
(※一种白饭和多样副菜整齐盛装而成的便当。) 
「一伙啊……那么我问你,你说的那一伙人,是些什么样的家伙?」 
「我不清楚全部有些什么人。有博学的旧书商、糟粕杂誌的摄影师、流氓般的刑警、古董商……听说还有个倒霉的小说家。」 
「倒霉的……小说家?」 
我不曾见过,但榎木津的奴僕中,似乎有个简直是被上天抛弃的倒霉人。从大将榎木津,到底下的小罗喽,侦探一伙人当中,没一个人称讚过他。我总是时时刻刻警惕自己,绝对不能变成他那样。 
「唔,很多啦。别管那些了,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才会弄好?我也是趁着工作空档过来帮忙的,你就快点拿出来吧。我可不想迟了。」 
「其实我还没弄好。」近藤板着脸说。 
近藤是我的儿时玩伴,就住在隔壁,以画连环画为业。 
这工作似乎非常忙碌,若不镇日工作,就混不下去。 
我的职业是製图工,多少有点画画的天分,所以像是休半天或休假日的时候,就会被抓来帮忙做些上色之类的事。 
「还没弄好……你是说连草稿都没有吗?」 
「别说是草稿了,连情节都没有。」 
「连……连情节都没有?那么就算我在这儿等,也帮不了忙,不是吗?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所以我才会找你来啊。告诉你,先前画的《剑豪神谷文十郎》不受好评。《妖怪白不动之卷》是不错,可是《血斗悲叹祠之卷》就不行了。十五卷就腰斩了。」 
「那是你自己的错。明明是给小孩看的连环画,你竟然画什么斩杀娼妓。我记得《悲叹祠》的时候,不是要你画成母子戏吗?赚人热泪的母子戏,你画私娼窟出来做什么?」 
剧情也是如此,近藤的画风就像伊藤晴雨※的凌虐画或月冈芳年※的残酷画一样,我总是再三地劝阻他。 
(※伊藤晴雨(一八八二~一九六一),明治至昭和初期的画家,毕生所画皆为凌虐画及紧缚画。) 
(※月冈芳年(一八三六~一八九二),江户末期至明治初期的浮世绘画家,与落合芳几合作发表描绘残虐情景的《英名二十八众句》,被称为「血腥画家」。) 
「我是在追求崭新的表现。」近藤说。 
「不是崭新就好啊。」 
「好东西就算是小孩子也会懂。」 
「他们才不懂。」 
「那是说口白的人不好。」 
「他们才没错。你这样搞,说口白的大叔也很困扰。你想想,眼前坐了一排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小毛孩,嘴巴里舔着麦芽糖,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脸,你能说什么:『啊啊,主公大人,请不要乱来,呀~』吗?」 
「说口白不就是他的工作吗?」 
「那才不是连环画誧的工作。说得愈是火辣,小孩就愈厌恶。他们会跑掉,还会哭出来,生意都甭做啦。一般的连环画剧情要更痛快多啦,痛快!」 
「我觉得很痛快啊……?」近藤纳闷地说,「我的确消灭邪恶的一方啦。」 
「就是坏人的设定太複杂奇怪了。你是不是讲究过头了?拘泥构图、考证一些有的没的,你太过头了。这是给年幼的小朋友看的,不需要複杂的情节。这可是连环画啊。你只要画单纯、痛快、让人开心的劝善惩恶故事就好了。只要有武打场面,主角陷入危机,然后来个下集待续——照这样画,就可以永远画下去啦。」 
「那样我怎么可能满意?」近藤说,「时代剧是更深奥、更有趣的。我小时候跟着大人看歌舞伎、听说书,完全可以理解故事啊。我为剧情感动、兴奋、愤怒、觉得大快人心,所以我才成了时代剧的俘虏。不给小孩接触这种事物的机会,小孩会变笨的。光听士兵打仗的故事长大的小孩,会变得怎么样?他们会毫不怀疑地玩起打仗游戏,不是吗?你说的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或是满口『射击!冲刺!前进!』呢。这才异常吧?老是给他们看一样的东西,会忘了战争是愚蠢的、会失去这理所当然的感觉。这不是很恐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