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外镜————
所谓照魔镜者
映照诸怪形体之物也
以为其影为怪之姿
竟随其活动,此镜之妖怪也
于梦中思及此
——画图百器徒然袋/巷之下
鸟山石燕/天明三年
1
我是个卑微的电气配线工程公司的製图工,直到今天的这一刻,都克勤克俭、认真工作,年轻的时候虽然是有过那么一些厌世而嫉世愤俗的时期,也经历过几次的挫折与变节,即使如此,我一次也不会背离人伦,更非不三不四之辈,我强烈地如此自认……
不,我这不是在自豪炫耀我有多么地诚实耿直,也不是在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我毋宁只是想要主张我是个随处可见的凡夫俗子,是个平平凡凡的无辜百姓罢了。我是侗人畜无害的草民。
不不不,或许连草民都不及。我甚至觉得就算自贬为无能都行。
我是个无能之徒。
为何这样一个无能的凡人,非得遭遇到这么凄惨的事?我实在完全不懂——虽然有点拐弯抹角,不过我只是饵表达这件事罢了。
善良到近乎愚钝的我会碰到这么凄惨的事,全都是那个侦探害的。
那个侦探——就算这么说,大部分的人也不晓得我在说谁,但那个侦探只能说是那个侦探。除了小说等等出现的名侦探以外,活生生的侦探,我就只知道那个人而已——不,当然还有其他侦探,可是既然已经认识了那个人,对于跟蹤外遇老公、调查结婚对象品行,做那类工作的被称为所谓侦探的各位人士,也只能用别的职名去称呼了。
那个侦探。
神田,玫瑰十字侦探社。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
他非凡。
他跋扈。
他目中无人。他天真烂漫。他倨傲不羁。儘管如此,却又眉清目秀,腰缠万贯。头脑是否聪颖我无从判断,但他是个当机立断、说做就做的人。
同时……
他令人无法理解。
榎木津这个人毫无常识可言。
大部分时候都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状态经常是狂躁的,语言经常是痉挛的。而且对榎木津而言,别人通常只有三种类。
敌人。
奴僕。
无所谓的人——就这三种。
榎木津对于无所谓的人,是彻底地漠不关心,并非忽视,而是完全不放在眼里。不管是在他面前唱歌跳舞还是切腹自杀,无所谓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没办法被他看进眼里。另一方面,一旦被榎木津认定是敌人,就会被他彻底消灭。榎木津会进行惨烈的攻击,将对方打到体无完肤,彻底歼灭。不管对方多么十恶不赦,也会教人忍不住可怜起来。然后……
对于奴僕,他强制要求绝对服从。他根本不把人常人。不,应该是当成人,但那家伙本来就把别人看成比自己更要低等。
我觉得这种人太过分了。
与榎木津立场相等的人——也就是能够与那个奇人平起平坐的怪人——这样的人我顶多只想得到三个。其他的不是被当成无所谓的人,就是奴僕。
我的情况,一开始应该是无所谓的人,但发现到时,我已经被升格——下,降格到奴僕,真是麻烦透了。
我蒙受了极大的麻烦。
说起来,我觉得榎木津这种人当侦探,这件事本身就够怪的了。
出生于华族之家,又是财阀大少爷,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被奇特的父亲施以帝王学教育,在帝国大学求学,担任海军青年将校立下种种武勛——真是人人称羡的华丽人生。
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在複员之后,非得选择侦探这种鬼职业不可?
我想这看在世人眼中,是个莫名其妙的经历。他可是财阀龙头的公子。平常的话,应该会选择不同的道路,即使不愿意,也会被逼着走上符合身分地位的道路吧。如果他想游手好闲,他的立场也可以让他悠游度日,如果想逞威风,待在大公司的上层,想怎么威风就可以怎么威风呀。
明明可能做得到这些,为什么偏去当什么侦探呢?
为什么没有任何人阻止呢?
嗳,据说人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不管前华族要当侦探还是前士族要卖页腐,都是各人的自由啦……
不过榎木津的情况,他成为侦探的理由也非常不把人放在眼里。
榎木津好像不是喜欢侦探,也不是想要当侦探。
榎木津这个人似乎拥有一种荒诞离谱到了极点的体质,能够以视觉认知他人的记忆。他会选择侦探做为职业的主要理由,是出于他的体质,所以这动矶可以说足岂有此理吧。
不,我是说真的。我甚至觉得这对其他侦探真是太说不过去了。不过……我也没理由替他道歉啦。
我跟他没关係。我是个配线工程的製图工。我是个正常人。
就算是这样,这世上有这么奸诈的选择职业的理由吗?
我觉得没有。
这种事可以行得通的话,对世人——不,对神佛都太过意不去了。
可是就榎木津来说,他应该半丁点儿内疚感都没有吧。
榎木津礼二郎就是这样一个人。
因为这样,榎木津不调查也不搜查,不跟蹤也不推理,是个啥都不干的侦探。
他大抵上不是在睡就是在玩,要不然就是在作乱。
就算委託人来,他也小听人家说话,就算听了,他也不记得。像我,光是要他记住本岛这个简单的姓氏,就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到了最近,他好像总算是记住我的姓了,名字却还是记不住。
我的名字明明那么普通。
总之,即便是侦探,也无疑是一种服务业,我觉得至少也该假装一下有在听客人说话才对。
不过就算由榎木津来听委託人说话,八成也毫无意义。榎木津的回答,每一句都突兀怪诞,结果榎木津在想什么、有什么看法,客人应该也……摸不着头脑。也就是白费工夫。榎木津的反应只会让委託人混乱。那么或许他闭嘴站一边去还比较好。
而且闭嘴不说话的话,榎木津是个翩翩美男子。
总而言之,榎木津侦探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只会……指出真相说,「兇手就是你。」
而他的指摘几乎都是对的。我不知道是侥倖还是碰巧。我觉得他只是随口胡说。不,绝对是随口说说。就算是这样,中奖率还是高得异常。
从这个意义来看,榎木津非常厉害。
榎木津第六感很强,运气也很好。外表英俊头脑又聪明。
只有性格——不,人格,简直是一塌糊涂。如果他不说话不活动,只是默默坐着,嗳,女人的话,十之八九都会对他痴迷。不,连汉子都要禁不住疯狂。事实上,榎木津好像就经常遭到有男色嗜好的老头子纠缠,让他困扰不已。
可是身为一个人,他那样子是不成的吧。
我真是感到遗憾极了。不……
我感到遗憾万分的,是现在我所置身的这个状况。
再怎么说,我……现在都被捆起来了。身为善良小市民的我,居然被人用绳子给捆起来了。
又不是罪犯,正正常常地过日子,会被人给捆起来吗?曾经被捆起来的一般市民究竟有多少?
就连我也一直以为除非遭到强盗袭击,到死都不会有被捆住的一天。
事实上……双手无法自由的状况,比想像中更教人痛苦。首先很痛,最重要的是这状况太不寻常,我觉得能够维持平常心才有问题,但实际碰到这样的场面,人意外地能够保持平常心。恐怖、不安这类赤裸裸的感情下怎么会浮出表面。反倒是在不自由、不方便这类意义上觉得讨厌。因为连个鼻头都不能抓。
愈不能抓,就愈想要抓。
当然也是因为愈要自己觉得不痒,就愈觉得痒,但也会教人觉得:既然都这么惨了,让我搔个鼻头也好吧?
即使如此,找还是一心忍耐。可是愈是忍耐,这下连其他部分也痒了起来。
我担心起来,万一连尿意都跟着上来了,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即使如此,我还是下能大叫,「喂,把绳子解开!」
要是我敢说出口……打一开始就不会被捆住了。
绑住我的那些人,怎么看都是道上兄弟,也就是流氓。既然外表都可以让人一眼看出来了,恐吓效果自然是出类拔萃。而且对方还多达五人。
被这么多凶神恶煞团团包围,亮出匕首,别说是抵抗了,我连一声都还没吭出来,就给五花大绑了。
连尖叫都叫不出来。
当时我才刚离开榎木津的事务所——神田的榎木津大楼。
我就这样遭到绑架,被带到小川町郊外的一栋空大楼。我真是一头雾水。
虽然一头雾水,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底。
这一定是榎木津害的。
我在一直到今天的惨澹人生当中,从来没有做出任何会招惹江湖分子或赌徒匪类的行径。
一次也没有。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真的没有。
就算有那么一丁点儿得罪道上朋友的可能性,那也只可能足因为与榎木津扯上关係而造成的仇恨。那么我果然还是被榎木津害得落到这步田地的。
只因为认识了他。
我在短短几个月之间,总共被捲入了与榎木津有关的古怪事件共四次之多。
揭发财政界渎职逃漏税的鸣釜事件、发展成古美术赝品事件的瓶长事件、将美术品窃盗集团一网打尽的山岚事件。
然后还有几天前才刚解决的,以涩谷圆山町为舞台、因过去的命案而引发的娱乐区抗争剧——我私自称之为五德猫事件。
最早的第一个事件的开端的确是我的亲人,所以这也算是无可余何之事。可是剩下的事件,我全是蒙受池鱼之殃。虽然也并非完全没有我主动涉入的嫌疑,但遭到波及就是遭到波及。
我不是侦探,不是侦探助手,也不是委託人,啥都不是。我完全没有非依着那个破天荒家伙的命令行事不可的道理。
完全没有,
然而我拒绝不了。
因为我是个凡人。
那……就等于是因为我是个凡人,才会体验到双手被捆起来,被监禁在空大楼一室这样非凡的体验了。
这岂不是矛盾吗?
很矛盾吧,就是吧——我没完没了地反覆着分不清是自我分析、状况分析还是埋怨的没营养思考。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到底会有什么遭遇?我完全没想到这些。不,我无法去想。因为不管怎么想,能够想到的都只有一些骇人的状况,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对于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事——可预见的悲惨现实,我用力闭紧双眼不肯去看。
我不仅是个凡人,还是个懦夫。
房间空蕩,什么都没有。
几乎是废墟。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电灯。
不过发霉还是被黑烟熏得髒兮兮的墙壁上挂了一个壁挂时钟及一面镜子。
时钟的指针——如果我的时间感觉还维持正常的话——似乎差不多指着正确的时间。
从外观判断,这应该是空袭中烧剩的大楼,但只有时钟长达八九年分秒不差地持续走动,也太奇怪了,所以或许还不到废墟的程度,而是直到最近都还在使用的大楼。
镜子上写着红字。好像写着敬赠某某以及赠送人的名字。室内阴暗,没办法连名字都辨认出来。我想看清楚到底写了什么——虽然读到了也不能怎样——凝目细看。
怎么样都看不出来,忽然一个放鬆,我看见镜中自己的呆样。
受缚的凡夫……
模样可怜到近乎滑稽。我被绑在丑陋地杵在房间正中央的柱子后,已经将近一个小时就这样被迫坐在处处剥落的磁砖地上了。
地板又硬又冷。
总觉得厌恶起来了。
比起受缚的状况,又硬又冷的地板更深深重创了我。一般会是这样的吗?
此时,门突然打开了。
我不经意地望过去,抬起头的瞬间才惊觉不妙。老实说,我什么都不想看。因此我立刻就后悔了。
我打从心底认定那里一定会是一成排凶神恶煞,事到如今,我才不想看到他们那些丑陋的嘴睑。
可是我的预想有些落空了。
站在门外的并不是道上大哥之类。站在那里的是一名中年绅士。
绅士戴着软呢帽,还拿着手杖,穿着看似昂贵的西装及时髦的衬衫。一副就是有钱人的打扮。
男子看我,一瞬间露出吃惊—假装吃惊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是假装的,但看来就是这样。
「咦咦?」男子发出有些近似杂音的声音,朝我走过来,「怎么这么粗鲁呢,会痛吗?」
当然痛啊——我觉得这么回答也很笨,默然不语。
男子瞥了不悦的我一眼,呢喃着「真伤脑筋。」绕到我身后,说着「啊啊,绑得这么紧,我解不开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