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我觉得对于神原骏河来说,路肯定不是用来走的,而是用来跑的。无论是怎样的路或是何种状况,无视于天候风向,总是以全力奔跑为宗旨的那个学妹,不擅长放慢速度或是缓步前进。
是的,不擅长。
不拿手。
对于总是奔跑的她来说,高速其实不是她特别拿手的绝活,完全不是,低速或许也没有困难到束手无策,不到束手束脚都无策的程度。
不过基于这层意义,绝对不害怕白跑一趟的神原,应该也没想过要刻意缓步行走在道路上吧。
不是户外的道路,是人生的道路。
从她被称为明星备受校内注目的那时候,到她从篮球社退休的现在,她绝对没有失去这份光辉。这样的她拥有的人生地图,肯定和我的地图描绘着完全不同的路线吧。
「嗯,阿良良木学长,形容成『路』或许不太对喔。」
某次我聊到这个话题时,神原这么回答。一如往常笔直注视我回答。
「对于我这种将跑步当成日常一部分的人来说,奔跑的场所不叫『road』,叫作『course』。」
course?
在田径比赛中,各跑者所跑的「路」翻成英文确实是「course」。不过真要说的话,像我这种没将跑步当成日常一部分的人来说,对于将跑步视为非比寻常的人来说,将「路」翻成「course」总觉得怪怪的。
该怎么说,「course」给人的印象是预先定好,绝对不準偏离的绝对路径。
「阿良良木学长说这什么话?一点都不像您。所谓的『路』,就算是翻译成『road』,通常也都代表预先定好,绝对不能偏离的东西吧?要是换到旁边的车道,就可能会发生车祸。无论在什么样的路上,更换路线都不是简单的事。」
确实。
无论是「road」还是「course」,或许只有文理上的差异,始终只是语言上的问题。
实际上,无论是用走的或是跑的,无论是road还是course,路就是路。
有句话是「走在轨道上的人生」,既然所有人都在名为人生的道路上移动,就必须遵守某些规定。
遵守某种道路交通法。
不能随意脱离,不能违反既定的路线。只是更换车道还好,一个不小心的话可能脱离路面,坠落山崖。
就算没发生这种事,也可能发生相撞意外。
因此,我们只能沿着道路前进。
「只是,哎,就算这么说,虽然不是在讲脱离路线有多难,但其实用不着离开车道,也可以脱离路线。沿着道路全力宾士确实是『前进』,却不代表一定是『往前方』前进。因为人们也可以『往后方』前进。人们做得到这种事。」
神原说。
「因为『退路』也同样是『路』。」
002
「神原,看来你这家伙没在听我说话。」
「什么?阿良良木学长,做学妹的我,突然听您叫我『你这家伙』不免怦然心动,但我很遗憾学长这样怀疑我。阿良良木学长是世界第一,我神原骏河则是世人公认全世界第一尊敬学长的人,这样的我再怎么样也绝对不可能没听学长说话。这太奇幻了。阿良良木学长,请您体认到一件事,您每次这样贸然发言,不知道会迷惑多少人的心。」
「我每句发言都不会迷惑任何人的心。你也没被公认这种事。总之神原,你肯定没听我说话,所以关怀学妹的我再说次吧。我要你跟着我复诵一遍。」
七月某日。
我利用假期造访神原家,站在她所住日式宅邸的走廊。正确来说是不得不站在走廊,如同在学校迟到被罚站那样。
我当然没迟到。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準时造访神原家。
但我不得不站在走廊。原因是我被神原带到某个房间前面却无法进入。换个正确的说法,我现在不是站在走廊,是伫立在走廊不知如何是好。
「神原,听好了,仔细听我说。」
「不用学长吩咐,我也在听喔。阿良良木学长妙语如珠,我不会听漏每字每句。我甚至担心自己继续听下去会感动到昏迷。」
「……我是叫你带我到你的房间。」
她一如往常吹捧我这个学长到烦人的程度,总之我无视于她的吹捧,指向房间。
指向拉开纸拉门的房内。
「没叫你带我到仓库。」
房内不只是「散乱」这么简单。
简单来说,不只是横向,连纵向也是乱的。不,就说不是「散乱」了,而是「堆叠」。房内的混沌不是平面,而是立体的……
「仓库?真没礼貌。即使是阿良良木学长,有些话也不可以说喔。」神原咧嘴一笑。「不过,我不在意学长这么说。」
「你不在意自己的房间被说成仓库啊……」
不过以我的角度,我这样讲还算客气了。老实说,这房间与其说是仓库,更像是不可燃垃圾堆放区。
差点佩服以神原家的规模,居然在自家就有不可燃垃圾堆放区。
此外也像是废车放置区。破铜烂铁堆叠起来,形成某种慑人的高度……
房内光景看起来呈现一种绝妙的平衡,不过如果我在这里跺脚,或许会从内往外造成小规模的崩塌吧。想到这里,我当然就站在走廊不敢动。
「…………」
神原骏河。
就读直江津高中二年级,曾经是篮球社王牌的神原骏河,我是在五月底和她结下奇妙的缘分。她是战场原从国中时代的知己,包含这个原因在内,我和她相处得挺融洽的。
不过,我们的关係其实没有我说的这么简单。以不离题的程度补充一下,她也跟我一样和怪异有所交集,交集程度甚至比我更深。这段交集的痕迹就留在她的左手臂。
她的左手臂包着绷带。
包覆起来、隐藏起来。
虽然这么说,除去这方面的要素来想,甚至就算包含这方面的要素来想,神原骏河也是我的可爱学妹。不过,我这种毫无可取之处,百分百的落魄吊车尾,居然用「可爱」形容这个即使退休依然曾经是篮球界超级巨星的运动员,口气还真是大啊……
然而,若是除去「优秀运动员」这一点,就无法否认她是颇为自甘堕落的违遢女生。
举个例子,神原骏河是「不会收拾的女生」。讲得更直接一点就是「乱丢东西的女生」。
将东西乱丢到混沌的女生。
她第一次带我到她房间时,我真的是大吃一惊,所以当时我和神原约好,改天有机会的话要正式帮她整理。后来我找到机会来整理过一次,不过在那之后明明没过多久,如今又成为抬头看不见天花板的状况。
我绝对不是一个不擅长整理打扫的人,甚至东西没整理好就会不自在,不过老实说,现在我不知道要从哪里着手。
要怎么从现状复原?坦白说,我无计可施。从家里带来的垃圾袋莫名空虚。
四十五公升的垃圾袋十个。
这种东西究竟派得上什么用场……完全没用。需要的应该不是垃圾袋,而是纸箱吧。不过如果要找纸箱,在这个像是仓库的房间应该找得到好几个……
「咯咯咯。好啦,阿良良木学长究竟会如何整理这个房间呢?我就见识你的本事吧。」
「为什么架子摆这么高?」
「架子摆高?错了,我的架子甚至可以说是摆在地底。」
「要是地底传出『我就见识你的本事吧』这种话,那也太恐怖了吧……物语将会进展到全新的舞台。想必你知道我要过来整理,抓准这个机会把其他房间的杂物也塞在这里恶整我吧?」
这是打扫住家的方法之一。
首先将不要的东西或杂物堆到一个房间,再将其他房间逐一整理乾凈。虽然感觉会多一道程序影响效率,不过打扫难度基本上会降低。
「说这什么话?我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了。不过既然来自阿良良木学长,无论是称讚或罪名我都甘之如饴!」
「这种家伙不值得称讚吧……」
「我的房间只有这里喔。我并非从小就拥有两、三个房间,不是在这种奢侈的环境长大。我的房间只有这一个。」
「这样啊……那就好。」
「没错。如同我的前辈只有阿良良木学长一个人。」
「太沉重了吧!」
那么战场原呢?
不準把上上个月当认识的家伙当成世上唯一的前辈……我还没做什么值得你这么尊敬的事,今后应该也不会做。
「不过,好神奇呢……应该说很不合理。你的房间变成这个样子,那你究竟在哪里睡觉?」
「还会在哪里?就在这个房间啊?」
嗯?
神原疑惑歪过脑袋。
「我睡觉的地方只限于这个房间、战场原学姊的大腿,以及阿良良木学长的臂弯吧。」
「战场原的大腿就算了,不準把我的臂弯列入,而且这个房间看起来也不可能睡人……到头来,你根本进不去吧?」
「阿良良木学长这样是外行人的判断呢。」
神原面不改色就对尊敬的学长讲得很没礼貌。这种神经大条的个性,我这个做学长的很想效法。
总之,既然说我的判断外行,我就听听她的根据吧。我确实不是专家。在各方面都不是。
「那么神原,告诉我吧。你是怎么在这个房间睡觉的?」
说来惊人,据说被称为万能天才的李奥纳多‧达文西是站着睡觉。难道神原也是类似的做法?毕竟在运动方面,神原也够格被称为天才……但我觉得无论是怎样的天才别说在这个房间睡觉,连站在这个房间里都办不到……
「呼呼呼,没想到我居然也有教导阿良良木学长的这一天,不枉费我活得这么久呢。」
「你才十七岁,而且我认识你到现在也还不到一百天……」
讲得好像等这一天等好久似的。
「别卖关子了,快点告诉我吧。你是怎么睡的?别说睡走廊啊,如果是这种搞笑的结果,我可是会扁你喔。」
「听您这么说,我就想这样搞笑了。好想被阿良良木学长扁呢。不是壁咚,而是走廊咚。」
「『走廊咚』是什么……?」
但我光是「壁咚」就听不懂了。
好夸张。
虽然已经聊很久了,但我造访神原家到现在,都没进入这家伙的房间。
感觉光是开场对话就把篇幅用光了。
「是某种定食吗?慢火炖煮走廊之后加上蛋汁?」【注:日文「丼」与「咚」同音。】
「唔,总之,让人想要慢火炖煮加蛋汁的走廊,在这个世界或许存在吧……那个,刚才您问我怎么睡觉?阿良良木学长,您看,那里有条缝吧?」
神原指向房内。
确实有一条缝。该怎么说,如同在断崖绝壁挖出来的坑洞……堆积起来的杂物以绝妙平衡产生的通风口。
「嗯。所以那条缝怎么了?你该不会要说你像是地鼠睡在那条缝吧?」
「就是这样。我从走廊冲刺,以背越式跳高钻进那里。」
神原讲得像是某种荣耀般骄傲挺胸,如同背越式跳高往后仰……不过那里没有垫子又不是沙地,用背越式跳高跳到那里,感觉会伤重流血到必须止血……
没必要不惜这么做也坚持睡房间吧?
乾脆给我睡走廊算了。
「不不不,阿良良木学长,虽然迅速下结论是阿良良木学长的优点,不过这么做有时候会导致误判喔。」
「你没资格忠告我。我最大的误判就是随口答应帮你整理这个房间。啊?难道那个坑洞很好睡?」
「很好睡喔。」
「就算不会受伤,正常来说都不好躺吧?醒来会全身僵硬吧?神原,你可能不知道,不过睡觉一般来说是让身心休息的生命活动耶?」
「我知道。没有啦,虽然弹性确实不算好,不过那个位置就像是睡袋,和我的身体完全贴合,意外地好睡喔。」
「是这样吗……」
「虽然比不上战场原学姊的大腿,却比阿良良木学长的臂弯好睡。」
「等一下!我要先果断强调我从来没让你躺过我的臂弯再吐槽,不过听你说那种垃圾山比我的臂弯好睡,我难掩激动情绪!」
「喂喂喂,阿良良木学长,用不着气到捲起袖子吧?用不着为了躺臂弯就气到捲袖子吧?」【注:日文「躺臂弯」与「捲袖子」音近。】
「不準讲这种冷双关语讲得这么开心!」
而且我并没有捲袖子。
到头来,现在是七月,是盛夏,我穿短袖,所以没袖子可以卷。
「彆气彆气,我或许也说得有点过火。」
「你讲话从来没节制过,全都过火了。所以你说你什么事说得过火了?」
「垃圾山确实比阿良良木学长的臂弯好睡,不过……」
「…………」
结果她还是没收回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