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人和琉紫手牵着手,走在那道楼梯上。玛莉和哈尔达跟在后头。
这里是京都区,从中心支柱第二十七层的最深处延伸出来的迴旋楼梯。像是无止尽地深入地心一般不断延伸的这道狭长通道中,照明齿轮的灯光昏暗,彷彿会有通往地狱的陷阱出现一般。
「真的是往这里走吗?琉紫?」
「是的,不会错!」
直人毫无畏惧之色、意气风发地朝着地狱迈进。
理由再清楚不过。那就是——他快步走下迴旋楼梯,默默地咧嘴而笑。
「她就在下面——琉紫的妹妹昂克儿!超高性能的自动人偶……!」
一股渴望在他心中涌现。
「直人阁下!」
「咦——?哇!?」
琉紫突然叫了出来,拉住直人的手。直人失去重心而无法停下脚步。
他脚一滑跌了下去——身体就吊在楼梯末端的半空之中。
「——呃?」
呜哇——直人全身冒出冷汗。
这时直人只有单手抓住琉紫的手,吊在半空中。迴旋楼梯在半途断裂,成了不折不扣的陷阱。如果不是因为拉着琉紫的手,现在直人的身体就真的要坠入地狱了。
「喂喂,小心一点啊,好不容易才刚把命捡回来的。」
哈尔达挖苦着直人,一边用力地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拉上来。
「呼,得救了……」
脚底踏实的触感让他鬆了一口气,直人不禁发出疑问。
「等、等一下,楼梯就这么一道,琉紫的妹妹应该在前面吧?怎么会半途路就断掉,这是什么情况?」
「……好像是在抹消的冲击之下崩塌了。」
玛莉在迴旋楼梯中断崩塌的地方察看了一下,这么回答。
听了她的话,直人像是面对世界末日一样脸色惨白。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就只晚了一步——该死、可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发自灵魂的痛哭。直人发出像是要把听的人拖进地狱般的惨叫声,瘫软在地。
直人哭泣着。顾不得面子地嚎啕大哭,握着拳头捶着迴旋楼梯。
从眼前这处幽暗深渊中所生出的深切悲哀太过沉重、令人难以直视,而少年的心正被那股悲哀折磨着。把喉咙喊破吧。对那位少女的无能为力,在他身体的每一处细胞中爆裂开来。
可以挽救两千万条性命的少年,却无力挽救一具自动人偶,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失望,难以忍受的惭愧念头让他大声哭喊。
玛莉低头瞧着他那副模样,对着他嘀咕:
「你那样呼天抢地也没用啊……」
「少啰嗦,别管我!……我失去了连几亿人也无法相比的贵重宝物啊……!」
「唉,先别说什么人类、宝物之类的了——」
玛莉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说道:
「如果这前面有什么东西的话,早就被搬走了吧?」
「——咦?」
哭声应声停了下来,直人抬起头。
玛莉仰望着迴旋楼梯的上方。
「这次的抹消作业早就事先决定了,如果这里有什么代号Y系列的东西,『军方』也知道她的贵重程度,不可能弃之不顾吧……」
琉紫听了玛莉的话,同意地点点头。
「——没错,这些人虽然轻易地採取抹消手段,而且别说低能,他们简直无能到令人愤慨的程度,这些我们都拿他们没辙,但是如果连她的贵重程度都无法理解,那就必须怀疑他们是不是无脑了。所以玛莉所说的可能性很高。」
听了琉紫这么一说,直人觉得奇怪地问道:
「……等一下,琉紫,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从一开始就应该预料到了,不是吗?」
「啊啊,很抱歉,直人阁下。因为我真的一直怀疑他们『无脑』。」
琉紫若无其事地行了一个礼,直人颓丧地垂下肩膀。
他当场坐了下来,凝视着星球的深处——那口通往地狱的深井——发出哀叹:
「……我到底在干什么……抱着这种拚死的渴望,甚至还让琉紫陷入危险……」
「有什么关係呢,至少救了两千万人的性命啊。」
「当然有关係啊!」
他哀怨地看着玛莉,叫了起来。回想这一天——白天还好,和琉紫约个会、看到她可爱的模样、恰到好处地打情骂俏——真可说是无比幸福的时刻,足以温暖人心的记忆。
然后呢?一碰上这个令人讨厌的火爆少女,就从天堂坠入地狱了。听她东扯西扯、说得天花乱坠,于是就被捲入这个风暴当中。自己这么死命地想要得到那具人偶,最后却落得如此狼狈不堪。
「完全就是徒劳无功啊……真是该死!」
「别生气了啦,至少你改变了这颗星球的命运啊。」
看着直人这样哀声叹气,玛莉爽朗地对着他这么说。
而且——
「你让我下定了决心。」
「啊……?」
直人发出奇怪的声音。不过玛莉并没有回应他,只是把视线转向站在一旁的高大男子。
「哈尔达。」
她这么说道。
「嗯?」
「我决定要出发了。」
看着玛莉脸上浮现柔和的微笑,哈尔达叹了一口气。
「……我是不会阻止你,不过还是要先问一声——这样好吗?」
听了他简短的疑问,玛莉的表情依然神清气爽。
她的双脚牢牢踩在阶梯上,直直地挺着胸膛、双手扠在腰上,精神抖擞地挺直了她小小的身躯,正对着哈尔达。
绿色的眼眸浮现的是单纯的希望和自信。那就是梦想。
只有小孩会被允许表现出的、愚蠢却令人怀念的崇高意志。
她的眼神里那份坚定不移的光辉,甚至让哈尔达羡慕了起来,他苦笑着、点头表示赞同。
「……好吧,不过我要跟你一起去,玛莉老师。」
没问题——玛莉点点头,脚边的直人则歪着头说:
「呃,现在是在讲什么事……?」
「我的事啊——不对,应该说是我们的事吧?」
她调皮地笑了笑,瞧了直人一眼。
「直人,不好意思,学院的推荐信的事,可以当作我没说吗?」
「……咦?」
直人完全接不上话,只能发出獃獃的声音。玛莉对着少年扬起嘴角,然后转过身去。
翩翩然的风衣下,娇小的身体衬托出她的伟大,她优雅地向前走去,哈尔达则跟在后头。
「喂,玛莉?」
「别担心。」
玛莉头也不回地对着后头轻轻地挥挥手。她愉快地说:
「——再会啰,直人。」
●
「直人阁下,『啊——吃一口』的时间到啰。」
……直人左思右想,该怎么说明这种状况才好。
这是平日的中午休息时间,发生在纠之森高中教室里的事。
不在学校餐厅用餐的『便当派』学生,各自待在自己喜欢的场所享用午餐。
其中包括直人和琉紫的身影,他们坐在教室里偏中间的位子。
发生那件事之后,已经过了一周。
抹消事件、『军方』和『技师团』的阴谋、琉紫的危机、她的妹妹……等等——
那件事就像恶梦一般,只过了一个礼拜,一切就都回到原来的样子。没错,全部都恢複了原状。
同学的白眼与不屑,对直人来说已经见怪不怪。再平常不过的日常生活,一切都回到遇见玛莉之前的状态。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
「直人阁下,您的耳朵、眼睛还是脑袋,有什么部位不舒服吗?」
被她这么一问,直人垂下视线。
琉紫把桌子并了过来,打开她带到学校、亲手做的便当,身体紧靠着直人,紧密到了不必要的程度。她一边营造出浓情蜜意、卿卿我我的气氛,一边夹着饭菜对直人说:
「来,啊——吃一口,直人阁下。」
——不如死了算了。
教室里的视线无言地这样说着。直人受不了那些眼神,赶快把送到眼前的饭菜乱嚼一通。
没错,硬要说的话,不同的就是琉紫已经把上学当成理所当然的事,然后就是历史性的重大丑闻,正没日没夜地在全世界被报导的事。
——计画在京都执行的抹消工作未能达成。
根据以匿名方式寄到各家媒体的爆料,『政府』、『军方』与『无国界技师团』共谋,打算将一整座城市加以毁灭,屠杀多达两千万的市民。这样的事实曝光之后,全世界都陷入了天翻地覆的大混乱中。
被抖出的不仅是与这次事件直接相关的事,许多显然属于机密层级的谍报资料或是地下工作的报告,都正确且大量地被揭露出来。
从历史上的暗杀事件真相、政府与企业的关说资料、潜入某个国家的间谍名簿,到地图上未被标示的『军方』秘密基地、拥有违反公约的禁用武器、『技师团』当中某些人所进行的极机密的人体实验等等……
一方面现任的日本首相承认,必须为『军方』所计画的抹消事件之失败负起责任。
「这毫无疑问地就是恐怖主义。」
他声音颤抖地说着。
电视上的某个评论家说道:
「抹消确实是非常严重的事,不过话说回来,这些爆料行为不是更夸张吗?」
这一番言论遭受激烈批评。
然后某个早上的现场直播的节目中,播放了内容指示要杀害年轻的天才钟錶技师玛莉·蓓尔·布列格(十六岁)并且将事实加以掩盖的录音带。录音带中『技师团』所属的涉外特派员黎孟兹因为昏倒被送到医院,而在背后为他撑腰的瓦诗隆公司也因为遭逢激烈的抵制运动,经营陷入长期低迷。
在横扫全世界的这阵丑闻风暴中,布列格家那悲剧性遭遇的董事长千金,直到最后仍企图挽救都市免于毁灭,却遭到谋杀——因为这桩美谈,让布列格家最终得以全身而退。
直人脑中不由得浮现在这一连串骚动背后、露出狰狞笑脸的金髮少女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只是——
「……唉,算了。」
对于原本就与社会脱节的直人来说,那些实在不是太令人感兴趣的话题。
所以说到底,除了生活中出现了琉紫之外,所有的事都恢複了原状。
……不过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直人阁下,如果您不多学习的话,脑袋会出现失调的喔——」
琉紫说着再度把饭菜送了过来,直人的嘴唇抽动着。
「唉,你能不能稍微顾虑一下周遭人们的目光?我就快要死在精神压力之下了——」
就要说出口的话,又被自己吞了回去。
那是一如往常的琉紫,带着充满气质的从容笑容的琉紫。
然而从那个时候开始,直人终于了解。他了解到何谓琉紫所说的『自由意志』——让人得以一窥自动人偶的『心』。
——这明明是为了直人阁人而做的,难道您不想吃吗……?
「真是不好意思,请让我把它们吃光光。」
「一开始就这么说不是很好吗?莫非是在玩求之而不可得的慾望游戏?」
「才不是!你没看到刚才同学的眼神中都带着杀意吗!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