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就下起了绵绵不休的细雨。 
紧紧地贴在妈妈背后睡了一宿的阿善,被妈妈给摇了起来。 
母子俩走到溪流边洗了洗脸。阿善吃了点妈妈準备的冷掉的早饭,又喝了几口水,然后戴上斗笠,披上了蓑衣。 
刚刚穿戴好,雨滴就渐渐大了起来。乌云就好像泼在清水里的墨汁一样迅速将天空染成漆黑一片,把地上遮得无比阴暗。随后大雨也倾盆而下。 
阿善加快了步子,一心追在妈妈的身后。看着背负着又大又重的背蔸的妈妈那步履维艰的样子,他幼小的心灵觉得非常难过。 
他们穿过被雨沖洗的翠绿欲滴的山林,眼前又出现了新绿的团块。无论往哪走,看到的都是鳞片一样的绿色,也不知道是它们在无限的重複呢,还是新生的绿色在不断增殖呢。 
在针叶树林特有的肃穆的静谧中,耳朵能听到的声音就只有落在叶子上的雨声,还有雨声的迴音,还有迴音的迴音而已。 
鸟儿用非同寻常的尖锐声音惨叫起来。野兽在山道上奔跑。浓郁的绿色的深处发出了咕嘟咕嘟的涌水的声音。 
即使是在白昼,山中也是一片寂静,偶尔会传来奇怪的声音。 
山就好像发生了地震一样,会突然传出长时间的轰响。在这低沉的震响之中,就连自己说话都听不清楚,更不要提与他人对话了。 
刷拉,刷拉,树木之间响起叶片的摩擦声,可是却不是飞鸟或野兽擦过树梢。明明没有水流的地方,却不断发出瀑布一样的怒涛声,而后又突然间好像雨过天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蹤。 
阿善忽然想到,明明下了那么大的雨,河水应该剧烈的涨起来,裹着大量的泥沙岩石向山下冲下去才对,可是现在溪流却仍然只是发出丝绢摩擦一样的细小声音,潺潺地流动着而已。 
阿善,你不可以停下哦。 
阿善连忙加快了脚步追上妈妈。妈妈虽然背着装得满满的背蔸,脚步却没有任何的迟缓。 
再走一会儿就到了。走到那棵大杉树下面我们就休息。你要加油哦,阿善。 
雨势强烈,雨水横飞,他们逆着雨势,走着走着,连自己是在上坡还是在下坡都分不清了。 
阿善看到,从绿色浓浓的树林中,有细细的雾一样的东西冒了出来。 
它好像带状的粉条一样飘着,断断续续的,随着雾气一起向天空飘去,变的越来越稀薄。他还看到有东西像是小鱼一样在带子的周围游动,或是像小苍蝇一样嘤嘤嗡嗡地飞舞着。 
阿善听到了刷拉拉的令人不快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只见杉树林好像被谁震撼着一样,枝条一同摇动了起来。 
在喧嚣声静下来了的时候,阿善看到走在前面的妈妈所站立的山坡上,正渗出大量的泥浆。 
为什么,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没有呼叫妈妈呢。为什么没有对她喊一声快到这边来啊呢。 
明明阿善什么都没有说,妈妈却回过头来看向了他,就在这个时候,妈妈的身后,山路右边的山整体大大的倾斜起来,滑坡开始了。 
之后发生的一切,阿善都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看着睁大了眼睛的妈妈被山一样的泥浆吞没了下去,消失了。 
然后整个杉树林似乎都变成了液体,树木还挺立着,却像是怒涛一样向着山坡下滑落了下去。 
妈妈的斗笠也飞一样地向着山下流去。 
喷着浓郁的泥土味,裸露出来的崭新的地层,就好像要遮住天空一样地耸立在眼前。 
阿善拔腿拚命地奔跑起来。 
他像一颗疾速弹跳的小石块一样不管不顾地跳过巨大的石头倒木,在倾盆大雨中狂奔,最后他看到一块有如房子那么大的巨石下面,露出蓑衣的一角,于是他顿时失去了全身的力量,哭泣了起来。 
那是妈妈的蓑衣。 
抬眼望去,黄昏的黑暗夹杂着沉重的雨水落下来。阿善任凭脸孔被雨水沖刷,以全身的力量发出痛哭。 
他吼叫着,吼得嗓子都要破掉了,可是他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针叶林的数以亿计的静默隐藏在山谷中,全都在凝视着阿善一个人。 
当阿善明白到他真的变成孤独一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侧腹上似乎开了一个洞。 
莫大的恐惧压倒了他,让他的悲伤都冷却下去了。 
他再也难以忍受地开了口。 
谁来。 
谁来。 
谁来救救我。 
救我。 
谁来啊。 
在这个深山中,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任何生命。 
阿善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的绝望,就好像黑暗从所有方向一起扑了过来,要将自己吞食一样。 
在瓢泼的大雨与和黑暗之中,阿善忽然回过头去。他觉得好像听到了人的声音,是自己听错了吗? 
声音再度传来,那是个凛然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阿善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浮现在视野之中。那是个无论衣服还是脸孔,就连长长的头髮都是雪白雪白,彷彿是苍白的火焰一样的女人,她就站在刚刚发生过崩塌的悬崖上面。 
要是你再在这里呆下去一定会死的。到上面来吧。 
阿善从大山崩塌的废墟中站了起来。 
这个一身雪白的女人住在沼泽边的集落里。她所住的破破烂烂的小屋附近没有半个人影。 
但是进到里面,就会发现小屋的地面清扫得乾乾净净,通风也很良好,地炉中的灰还是新鲜的,不管是餐具还是被褥,都收拾得很清洁。 
阿善感觉到,那个女人正从悬挂在墙上的镜子中看自己。 
因为她披在脸上的长长银髮,根本看不出她是在看哪里,甚至连她是在微笑还是在恶狠狠地瞪着自己都看不出来。 
阿善想要更仔细地看看她,可是只是微微抬头而已,就传来一阵刺痛。 
在女人让给他的床铺上,阿善已经闭着眼睛躺了好几天。 
墙壁边放着好几个穿着衣服的木偶。每个木偶前面都放着一个杯子,里面还残留着汽水,也供奉着小小的豆沙年糕。 
阿善回想起了牙齿咬破盐味的小豆皮那时的感触,食慾就不由得突然涌了上来,然后又因为再次袭来的脚上的疼痛而消散蒸发掉了。他用力地咬紧了牙齿,忍耐着不发出声音,静静地等待着疼痛过去。 
然后阿善调整了呼吸,出声问道: 
这里是哪里的,村子吗 
不知道。 
女人清朗的声音,给了阿善好似背靠着大树一样的安心感。 
我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任何人在了。留下来的只有这个小屋而已。 
在高烧造成的昏眩中,阿善感觉到了手的温暖。那只手包扎了自己剧痛与疼痛不断交替的腿,时时去摸一摸因为衰弱而陷入沉睡的阿善的脉搏,为他更换枕头的位置,测量他的温度,把湿布放在他的额头或者伤处上。 
阿善一直都很期待着白衣女人那温暖的手。 
女人会离开小屋,但是在太阳落山之前,她又会带着水、冰块或者食物药物回到这里。 
迟迟不退的高烧让阿善意识朦胧,他用模糊的头脑思考着。距离这是不远处应该有个村子吧?为什么明明有村子,白衣女人却还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里呢? 
女人对他说话了。 
把这个喝了吧。对伤口有好处的。 
黏稠的液体从竹筒这落下来。阿善含了一口,觉得那是说不出甜还是苦,带着蕺菜的味道。把液体喝光之后,就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流进了闭上眼帘带来的黑暗之中。 
你还是早点治好,快点离开吧。这里不能久留。 
阿善觉得女人走出小屋离去了,但是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腐水一样的臭气从门口静悄悄地流了进来。阿善想到这座小屋就在沼泽的边上,不知道那个沼泽到底有多大呢。 
虽然还在发着烧,夜也已经深了,阿善却背上长出了大大的背鳍,开始在沼泽这缓缓地游动。游着游着,阿善的身体就变得越来越大,尾巴和背鳍甚至都要露出水面了。最后,他变得比整个沼泽都要大,肚子朝天地横躺在那里,就根本无法呼吸。 
到了这时,阿善在剧烈的喘息与满身的汗水中苏醒过来。 
他闭着眼睛躺在哪里,听到水边时时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开水面上岸来的声音。 
阿善这次醒来的时候,白衣女人并不在他身边。阿善一直在高烧与昏迷之中挣扎着,尝试着要救回妈妈。可是每次睁开眼睛,那个白衣女人总是在他眼前。既然白衣女人在,那么发生的事情就是真的了,妈妈绝对不会再回来了。 
意识朦胧的阿善总是不断地重複体会着这样的失望。 
到了深夜,烧退了下去。阿善为了小解,站起身来走到了外面。白衣女人就站在稍远的地方,望着步履蹒跚的阿善。 
你不能靠近沼泽边。 
阿善在白衣女人看不到的树榦后面小解之后走了回来,看到那个女人的目光一直定定地投射在沼泽上。 
阿善某次醒来的时候意识非常清醒,当时小屋也充满了光芒,把摆设清寒的小屋映得空落落的。 
他向天花板望去,只见许多好像青绿色的巨大蚯蚓一样的东西纠结在一起,发出微弱的光来。 
这时候女人开口对他说: 
你看得到虫吗。 
那是阿善第一次正面看到女人的样子,她背对着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白到近乎晃眼的地步。几乎被长长的银髮遮没的眼睛里带着平静与温柔。 
可是当她回头向门外看了一眼,再看向阿善的时候,眼睛里的光芒就变得非常冰冷,好像钢铁的寒光一样。 
这么说起来,阿善从没见过女人笑的样子。 
你是个不会笑的孩子呢。你的名字叫什么? 
阿善。 
阿善吗。你真是个不像孩子的孩子啊。 
阿善发现到,在白衣女人背后发光的并不是白昼的太阳,而是沼泽。沼泽的表面就好像覆盖上了一层银色的膜一样亮烁烁的。 
阿善撑起身来,膝盖着地向着小屋的窗边爬了过去,他正想要望向沼泽的时候,却被白衣女人制止了。 
不可以看那里。 
为什么? 
因为会变得像我一样。 
阿善直勾勾地仰望着白衣女人。 
你看到我的头髮了吧。 
女人的头髮是好像要燃烧起来的银色,散发着和沼泽表面同样的光辉。 
她那只被遮没在头髮下面的眼睛是凹下去的黑洞,这让阿善吓了一大跳。 
你不可以照到那个沼泽的光。 
阿善点了点头。 
阿善能够下地走上几步了。这时白衣女人告诉他,她的名字叫做奴伊。 
奴伊给阿善做了一付非常合用的拐杖。 
她用火烤弯新鲜树枝做出形状,再放在太阳下晒乾。拐杖的长度正正好可以靠在阿善的腋下。 
奴伊是做医生的吗? 
我是虫师,只不过是学着别人的样子做而已。 
奴伊的家就是这个村子吗? 
不是。 
阿善说到了自己的事。 
我不记得自己出生的村子是哪里了。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和妈妈一起出来在外面走了。 
而后奴伊说: 
还是不记得的好啊。 
阿善完全不记得自己出生的村子的事情。 
妈妈为了卖东西,从一个国家走到另一个国家。 
每天晚上,阿善总是在床铺上听着妈妈说着故乡的故事,手握着护身的短刀进入梦乡的。 
妈妈的话总是一样的。 
在野山里抓河里的鱼来玩啦;村子里有祭典的时候,爸爸买来的棉花糖与风车啦。 
在妈妈不断重複再重複的过程中,阿善就真切地感觉到了把自己扛在肩膀上的爸爸头髮的味道,还有按住阿善膝盖的大手那硬硬的触感。可是爸爸的脸却总是笼罩在一片黑暗里,怎么也想不起来。 
阿善唯一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到了秋天,流进村子的大河变成滚滚的泥流的光景。 
那河散发着泛滥的河川所独有的气味。 
就好像被封在沙砾里的腥臭味被一下子打破,全部释放出来了一样。几乎要冲毁河堤的浊流发出狰狞的咆哮声。 
幼小的阿善曾经在夜里突然爬起来,向着河边走去,沉默地眺望着黑暗的怒涛。 
一直到发现床铺空了的妈妈跑过来,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回家去为止。 
第二天,阿善又去了海边。看到水退下去之后,曾经淹水一带的地形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一道直到根部都清晰可见的彩虹从这边的河岸一直跨到河的那一头,像是在河上架起了一座桥一样。可是看到这个景象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指着那彩虹跟妈妈说明,也只是被她多教训了几句而已。 
某年的初夏,在阿善的妈妈走过的村子为了争夺水源而杀气四散的时候,阿善与妈妈在落脚的村子的柴房里过夜,当晚他们听到了一团旅行艺人压低声音讲述的传说。 
我听人说啊这一带的人好像都因为后山的异变要逃走呢。这村子总有一天要荒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