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火从木格子窗的缝隙间仰望着发出白色浑浊的光芒的天空。
鹅毛大雪绵绵不断地落下。衬着天空的背景,雪看起来就像是灰色的棉絮。
再把视线投回到黑暗的房间里,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阴暗的光线。
真火凝视着妈妈床边那个碗里折射出的微光。
妈妈推开被子,立起一边的膝盖,手肘也露在外面,两只手掌用力地捂住了耳朵,仰面朝天地凝视着天花板。
她的额头上长出了四个小小的角。
在她身体好一点的时候,真火可以去碰碰它。
那东西就好像硬而乾燥的手指一样。头是尖的,向左边弯曲。
妈妈。
真火向妈妈靠近过去。
妈妈我可以摸摸吗?
妈妈点了点头。
好硬啊。
妈妈的微笑让真火鬆了一口气。
这一年里,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巨大的声音的洪水一直都在袭击着妈妈的耳朵,妈妈甚至连真火的话也完全听不见了,她的身体迅速地衰弱下去,连走出房间里的力气都丧失了。
真火拿起碗来,让妈妈伸在枕边的手握住。
在声音似乎都被吞噬的宁静中,妈妈含了一口水,然后又是一口,然后借着真火的手躺下去,发出微弱的声音。
啊。
真火坐了起来。
怎么了?
声音消失了。
啊?
什么也听不见了。真火。
什么?
真火,你听得到妈妈的声音吗?
听得到啊。
妈妈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妈妈已经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可是真火能听得到啊。妈妈?
真火,不要忘记妈妈的声音。妈妈已经连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样的都完全想不起了
真火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睡在她的身边。
就是在冰冷的黑暗之底,只要像这样贴在一起,那么就绝对不会分离了吧。
真火安心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就这样睡了一百年,连村里坚固的房子都全部腐朽了,自己和妈妈两个人仍然活着,躺在没有了屋顶和墙壁的废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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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的姑母舅们异口同声地表示长角的人都会死去,而叔叔舅舅们则只是默默地点着头,真火儘可能地想要避开他们。
她看到堂姐妹们在院子里玩着雪,不由得想起了和这些孩子们一起玩耍的去年冬天来。
那个时候,自己还是个与她们完全一样的孩子。
妈妈的遗骸在她生前住的房子里放了一夜,家里人匆匆忙忙地做着葬礼的準备,只把妈妈和真火留在了这个房间里。
真火拿开了盖在妈妈脸上的布,有什么东西随着掉了下来,落在草席上。
是妈妈的角。
颜色和皮肤一样,像指甲一样又硬又轻。
她把角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比了比,好像把贝壳遮在耳朵上一样的闷响中,妈妈的声音大大地震响了起来。
为了寻找真火,妈妈边找边发出好像被剥夺了语言一样,分不清是叫喊还是咆哮的声音。
后来变成了念经一样的长串喃喃低语。
真火,真火,真火
她叫着接近过来。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
真火回应着她,叫了起来。
妈妈。
无论怎么呼叫,妈妈也听不到,只有妈妈的声音好像潮水似地不断上涨,又像旋涡一样追逐着真火。
开始还是零零碎碎的回声积累起来,变成了敲钟一样的轰响,又在房间中各处撞得粉碎。
真火害怕了起来。
不要啊,妈妈,停止啊。
真火弯起膝盖坐了下来,心情就好像沉落进了深渊。
她用双手的手掌捂住了耳朵。
额头一刺一刺地作痒。真火伸手去摸,那里又变成了化脓一样的疼痛。
就在和妈妈同样的地方,她也长出了左右对称的四支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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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趁着真火不知道的时候,妈妈的尸体被抬到深山里烧掉了。一小捧骨灰葬进了墓里,剩下的全都撒在了山上。
真火放下前面的头髮,低垂着头。所以分家的亲戚们都没有发现到真火的角。
在妈妈去世的那个房间里,把妈妈的被褥拿出来铺上,真火就一直坐在那上面。
她用手捂着耳朵,想要赶走围绕在身体旁边的声音,这样就可以和妈妈的声音一直在一起了。
对于妈妈的角应该藏在哪里好,真火考虑了半天,最后她割开了自己最喜欢的娃娃的肚子,把角放在了里面。
没有人会喜欢碰真火的娃娃,因为他们早就已经忘记想要玩娃娃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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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四十九日过去了,剧烈的轰鸣声仍然没有尽头地震响着,让空气都变得好像荆棘一样刺人。
真火从朦胧的浅睡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声音很难得地停了下来。
她为了喝水而走到了门边,听到大广间的围炉那边传来鬨笑声。
自从妈妈的葬礼以来,真火还是第一次听到人的笑声。
也不知道是哪里有毛病了,本来放着就没事了,却偏要用舌头去舔冻得硬邦邦的铁做的火筷子。
那是外祖父的声音。
结果一舔,嘴唇和舌头就冻上上面了,不管是推还是拉,根本弄不下来。用足了力气使劲一撕。这下啊,嘴唇和舌头都裂成两半喽。
男人们一起大笑了起来。
接着是酒瓶粗鲁地碰撞着酒杯的声音。
他们拍着手,唱起了走调的歌谣。拉门忽然刷地打了开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是要到大叶岩尾的客人那里去的旅人,是虫师银古。能不能请您让我在屋檐下借宿一晚呢?对于您的恩情,我非常感谢。
真火第一次听到这种口音。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清朗。
总有一天会继承外祖父的位置的真火的叔父回答了他。
出门一时难嘛。不要客气,请到马廄那边去吧,那里有稻草可以铺的。
女佣阿竹对虫师说:
那边也有其他客人的。您先吃点芋头粥填填肚子,把行李放下跟我来吧。
拜託您了。
虫师回了个礼,深深地低下了头。
真火把拉门打开一条缝,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
他的头髮与其说是白色,不如说是银色才对。
身上穿的是没有见过的洋装。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在看哪里的一只眼睛一瞬间像玻璃球似的闪出光来,然后又被长长的前发遮住了。
虫师退下,拉门关上之后,外祖父又向着拉门凝视了一阵子。可能是醉了吧,他的眼睛红红地湿润着。
外祖父一旦发起火来,就谁也拦不住他。
他会抓起猎枪来就一个人进山去过上半个月,等回来之后又不管是村人还是流浪者都叫到家里来,喝酒喝上个几天几夜。
他不会懈怠家里的活计,工作起来不但精力充沛,而且又深得要领,深受老资格的佣人们信赖。
外祖父嘟囔了起来。
刚才那人是?
旁边坐着的儿子,真火的叔父答道:
是虫师。
外祖父举起杯子,催促着再倒一杯,儿子照办了。外祖父喝乾酒之后,用手掌擦了擦嘴巴。
虫师也有年轻人啊。他是来干什么的?是老婆子为了那个耳病叫来的吗?
一个陌生的,长着白鬍子的客人可能是喝得太醉了,把皮包拉到手边,取出扇子来打开扇着。
之所以把他特意叫来,就是因为这雪的缘故吧。
叔父拍了一下手。
他不是说他要去大叶岩尾的客人那里吗?
那个客人身上穿的,是带着纵向排列的金色扣子的洋装,那是拿着枪战斗的人会穿的衣服。外祖母很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客人那张通红的脸。
都里也有虫师吗?
我没见过实际上,这是我第一次实际见到虫师呢我原本以为他们应该跟山民或者妖术师似的,现在看起来就好像是个普通的卖药商嘛。
他们可和卖葯的不一样。
您对虫师很清楚吗?
直到上上代的时候,这后山上供奉的山神就是虫师。
哦。
真火悄悄地关上了拉门。
那个虫师是到哪里去了呢?
真火向着外祖母的房间走了过去。
虫师果然在这里。
从关着的拉门里,传出了外祖母久违了的声音。
在这里不能大声谈话。请到这边来吧。
打扰了。
希望你能做出治疗。
是您是说治疗吗,那么那个人是病人了?既然这样的话,还是让真正的药师或者医生来看的
作次!牧野!过来!阿竹,你也一起进来。
真火侧身隐蔽在走廊上的黑暗里。拉门打开了,几个人走进了外祖母的房间。
大家的耳朵都得病了。就像你看到的一样,这个村子是在深深的山谷底部,风也吹不到这里,所以非常安静。
这里每隔几年会下起一次大雪,雪后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到了晚上,更是连说话的声音都消失了而后有的人的耳朵就会彻底地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声音消失了吗
很早以前就传说这里是虫在作祟。
虫师的声音听起来很是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