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大叫起来。準确来说,我的确是想要大叫的,但却发不出声音。我发出无声的惨叫,然而我还是看向了眼前的那样东西。
观察。
像往常那样。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空旷的校园里摆放有装饰得很华丽的白色圆桌和白色椅子,圆桌上面摆着同样以白色为基调的茶杯,彷彿不久之前这里还在举行茶会。
白夜大人的尸体就倒在茶具旁边。
白夜大人闭着眼睛,后脑勺挨着地面,手臂和腿交叉,保持着平时的姿势,看起来就好像正在午睡一样。
然而他嘴角边流出一缕鲜血,咽喉处也毫无动静。
必须要把这一幕牢牢记住。对于产生了这种想法的自己,我感到非常厌恶。
现在时间是下午十一点三十七分。
我这时才发现,天空已经被黑暗侵蚀,新月正挂在半空中。
白夜已经过去。
平时我是不会在意这种无聊的隐喻的,但白夜大人的死亡让我趋于崩溃,对现在的我来说,我已经无法自己将构成自我的要素导回正轨了。
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和手里撑着伞的男子,这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正注视着我。
他们是初濑川研究所的人,就是他们杀害了白夜大人。
我动了杀心。
杀戮的冲动贯穿了我的心。
然而,我必须向他们俩问出详细经过,这个想法让我的精神没有崩溃。
理性优于本能,工作优于感情。
因为我是「超高中级的书记」,撰写《白夜行》是我所接受的至高命令。
「为什么要杀他?」
我问。
「还没开始就生气了……」那少女看起来只是个小学生的模样,她晃动着身上松垮垮的白大褂说道。「大姐姐,总之你别急,先听我说啊,十神哥哥他始终不肯坦白,我可是说得很清楚了,我威胁他说:『小心我把烤过的竹籤子插进你指甲里,往你身上滴滚烫的蜡油啊喂——』但是他却不理我,这是不可抗力啊。哦,顺带一提,我是主任。」
「主任?」
「我是从初濑川研究所的北海道支部来的,出差到了这里,以后还请多关照吧喂——」自称是主任的少女弯下娇小的身体鞠了个躬。「外表看似小孩,身份却是大人!所以了,大姐姐,你应该对我这个主任非常尊敬才对!」
「去死。」
「咦……咦,她一点都不尊敬我,还很自然地对我表示轻蔑。这不对啊,我明明穿着白大褂呢,在学校明明很受欢迎的啊……呜,我、我也很那个的啊,我也会哭的,你给我听好了,把小孩子弄哭了……就会……很麻烦……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
主任的身体痉挛起来,撑伞的男子动作迅速地把一样东西塞进了她嘴里。
「我嚼我嚼我嚼……呼。好、好险啊——喏,因为我是天才,所以大脑消耗糖分的速度非常惊人呢,所以啊,我必须频繁摄入糖分,要不然就会犯低血糖。大姐姐你要不要也来点?这是六花亭的黄油夹心饼乾,我的镇定剂,一百六十五千卡。」
「主任,我们回到正题吧,」撑伞男子说。「您从出场开始就一个人说个不停,但完全没表现出任何天才之处。」
「他是我的下属,下属哦,下属。」
「我是下属金井。」
撑伞男子点头致意。
「好了金井君,我的下属金井君,给我做牛做马的金井君,我的厕所拖鞋金井君,你替我向她解释!」
「遵命,」自称金井的男子恭恭敬敬地点头,然后将目光转向我。「我将代替主任为您解释。您也知道,初濑川研究所的研究对象什么都有,从宇宙起源,到太阳塔上类似于手臂的部分存在的理由,也就是说,不把一切森罗万象都研究清楚,我们就不会罢休。对于我们而言, 『十神家族繁荣的秘密』一直格外令人感兴趣,但我们找不到正当的理由去得罪天下仅此一家的十神家族,所以无从下手。而由于这次的『征服世界宣言』……」
「我说金井君。」
「主任,冗长的说明要听到最后,这也是一位淑女应有的风範。」
「那个,我的大脑需要糖分……」
「不是刚刚才吃过黄油夹心饼乾吗?」
「因为我是天才……所以……大脑……昏……沉……沉沉沉沉沉沉沉沉沉……」
「请您忍耐一下,等这件事结束之后,不管您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都会买给您的。」
「沉沉沉沉沉沉沉沉……喜、喜欢的东西?能给我买蛋糕吗?」
「好的。」
「『欧博茨尼·斯威特卓尔』的泊美拉诺丘威·多尔特·扎奇莎诺·斯美达诺。」
「什么?」
「店名和蛋糕的种类啊。」
「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主任已经学会了捷克语。」
「捷克语这种东西我两岁的时候就已经会啦,谁叫我是天才呢。好了,你继续说明吧喂!」
「遵命,」金井点点头。「出于以上理由,我们抓获了十神财阀的公子十神白夜。然而由于他什么都不肯说,所以我们採取了让他服用吐真剂的手段。这种吐真剂是初濑川研究所特製的,效果非常显着,只是有一点副作用,喝下去就会死,您也看到了。」
是啊。
他死了。
我也看到了。
白夜大人躺在校园里的尸体就像在革命中被打倒的独裁者的石像,看起来莫名有几分寂寥。
寂寥。
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不管是哪种尸体,它们内在都拥有这种东西。我所看过的尸体都是这样,我非常喜欢的人,和我非常讨厌的人,大家都死了之后,看起来都很寂寥。
「十神白夜喝下吐真剂之后说了很多,」金井的解释将我带回了现实之中。「并且最后,我们终于知道了『十神家族的秘密』。没错,那就是『件』。」
2
「这不是推理小说,就算是推理小说,也是时候进入解决篇了,所以现在公布真兇也没什么问题。万恶之源就是希望之峰学院,一切都是希望之峰学院招来的绝望。」
部长站在这座像是烧焦了的烤鱼架似的城市里,拾起了「绝望小说」。
这本书并不太厚。
要是它也没什么内容的话,我就可以哈哈大笑了。
「十神白夜,推研,还有『绝望小说』,一切都是希望之峰学院所製造的,希望製造了绝望。怎么样,这种情节发展很让人绝望吧?」
「你是说只要希望之峰学院不存在,那这个世界就会充满希望吗……」
我所能做的,只有作出毫无意义的回答,以及守着青叶而已。
青叶。
生命正一点一点从躺在车座上的青叶体内流失。
她侧腹血流不止,车座下积了一大摊血。她脸上现在连痛苦的表情都消失了,要不是时而还能听到呼吸声,简直跟尸体没什么区别。
「只要希望之峰学院不存在,这个世界就会充满希望?真是可笑。」
部长笑道。
坐在吉普车上的副部长和会计也发出同样的笑声。
随便你们笑吧。
想笑就笑吧。
但你们嘲笑的可是未来的自己啊。
「这种假设未免想得太美了,」副部长把一张笑脸转向我。「要是母亲没有死于癌症,那希特勒就不会从政,不会发生第二次世界大战,都井睦雄也不会杀那么多人,作家也不会写出《八墓村》……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是的是的!这样一来《丑时三刻之村》(译注:西村望以1938年的津山事件为题材所写的纪实小说)也写不出来了呢!」
「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啊,」我不依不饶。「要是没有『起』,就不会有『承』,更不会有『转』和『结』了。」
「一九四〇年,」部长说出一个年份。「中日战争陷入泥沼,札幌的冬奥会泡了汤。然而在人们的热情和努力下,三十二年后的一九七二年,冬奥会再次决定在札幌召开。」
「干吗突然说这个?」
「不管那是在一年后还是在一百年后,大地震总有一天会发生,飞机总有一天会坠落,瘟疫总有一天会流行,战争总有一天会爆发。太阳五十亿年后也会死亡,到时地球也会跟着完蛋。弥勒菩萨在五十亿七千万年后会降临,但那时地球都没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应该要发生的事情,总有一天一定会发生。」
「就是这么回事,」副部长接过话头。「意思就是说,就算希望之峰学院这种地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次这种大灾难,也总有一天会发生。」
原来如此。那么要是希望之峰学院不存在,那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呢?「在城市里给公司拼死拼活打工的我①」「在乡下干农活的我②」或者「成为小说作家勤奋工作的我③」,会不会存在这样的「我」呢。
感觉很难想像。
就算我的希望没有被希望之峰学院摧毁,我觉得我还是会面临跟现在差不多的情况,没有任何希望,也没有实现梦想,有时候看看书,有时候不看书,有时彷彿踏上了社会,有时又彷彿没有进入社会,有时像是活着,有时又不像活着。
我就是我。
我不是「我①」不是「我②」也不是「我③」。
我不是假设。
我不是过程。
我不是才能。
我不是工作。
我不是人生。
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有这样的现在。
我之所以是我,是有意义的啊。
「让我给你一个为你而存在的故事吧,」部长彷彿读出了我的心思,把手中的「绝望小说」高高举起。「情节很单纯。一直令你饱受痛苦的心伤,一直被你扭曲的被认同的欲求,这一切,都将在你读过这本『绝望小说』之后得到解决,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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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检索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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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资料
标题《关于件的种种(情报公开等级4)》
六日,丙寅。武藏国浅草寺,如牛者忽然出现,奔走于寺。于时寺僧五十口计,食堂之间集会也,见件之怪异,廿四人立所受病痾,起居进退不成,居风云云。七人即座死云云。
——《吾妻镜》
此兽名曰件,传说古来有之。某老云,昔文政年间,此兽现世。此兽语一年吉凶于诸人,且云若图其形张贴室内,则可免除灾难病厄。此兽三日后即死,故众人各求取其图形。此兽为牛所生,形似牛,人面,头生八角,能吐人言,故以人旁加牛字以记之。今于云州,是年四月上旬生此兽,示吉凶云:是年诸国岁丰,然孟秋时将有恶疫流行。因闻此兽三日后即死,故于此图其形,记上述内容以示诸人。务请诸君得此图形,张贴室内以除病厄。
——《瓦版——件兽之写真》
我闻着清风送来的沙子的味道,想起我以件的模样出生之后,接下来就将迎来诞生后的第一天,于是我忽然想到了一些此前我一时疏忽未曾想起的可怕事情。我听说件出生之后第三天就会死,其间它将会口吐人言,预言未来的吉凶。我以这种生物的模样诞生之后,不管能够生存到何时,那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因此即使在短短三日之内就将迎来死亡,我也并不在意,但要作出预言,对我来说则很让人头痛。
——内田百閑《件》
据闻,神户地区生「件」,语曰:听其言者须信之,于三日内食用小豆饭或「荻饼」,则可免于在空袭中遭难。
——《三月间流言蜚语》
不知件这种生物将会在何处出现,总之,件是必定会出现在某处作出预言的,预言的内容包括流行病的袭来和战争的爆发。这种怪物据说是一种像人的牛,预言即将到来的不幸,并且将应对不幸的方法传授给人们,之后就会死去。件这种生物寿命不长,一般四天或五天,最长不过七天左右就会死亡。也不知件所传授的这种方法是从何处传来,现已十分流行,每家每户都会悬挂蒲包,或準备特殊的食物。
——樱田胜德《松浦群岛》
早在我的青年时代,曾有一名男子背着一个包袱四处走家串巷,据说包袱里面装的是「件」的遗骸。他到处分发一枚纸片,以此讨取大米或金钱。纸片上是用木版印刷的红字,内容是:
「件对彼女子口出一语,曰:丰年不足七年。此后即毙。」
字下面还画着人面兽身的「件」的模样。在我出门在外的时候,这名男子来到家中,留下了这枚纸片,家人亲眼见到了男子包袱里装的乾货一般的东西,据家人说,那东西跟小猫差不多大。从纸片上印刷的内容推测,这个所谓的「件」,应该是人类母亲所生,除此之外一无所闻亦一无所见,情况一概不明。
——《西播磨昔话集》
件(灵)
为牛所生,能解人语,所说的一句话必定準确无误,故有「如件所述」(译注:件の如し,意为「如上所述」,信件、合同或证明中常用来作结尾词)之俗语,现九州、中国地区仍时有其传言。诞生后只能生存四五天,所作预言多与流行病或战争有关。
——《综合日本民俗辞彙》
看来您没有明白预言的意思啊。
不管想出多少办法,用尽多少手段,也无法阻止它的发生,这就是预言。
——TORI MIKI《帕西法厄的宴会》
就这样,在听完件大人的预言之后,那个孩子说:「我会征服这个世界的,我会让大家放心的。」
——《白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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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之峰学院喜欢瞎操心,他们太过于热爱希望,因此对这个没有希望的世界绝望了,」部长接着说。「不管是传染病蔓延,还是爆发核战争,对于学院来说,这都不是『世界末日』。只要还有那么一丝希望在,不管世界变成什么样,那都不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