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称「椿门」的《Scepter4》队部一隅,有个几乎被遗忘的资料室。
室内并列着几十个资料架,令人联想到迷宫的墙壁,要不就是地层外露的断崖。将活生生的人类排拒在外,沉重堆积的历史沉澱。
一边忍受这种压力,一边钻过尘埃遍布的架子缝隙,一个男人来到一张被孤零零放置于窗边的桌旁。
他的年龄大约三十五岁上下。正蜷起肌肉结实的巨大身躯,弯腰驼背地面对一部旧型电脑动也不动,只有放在深埋于资料地层下的化石——不、仔细一看是藏污纳垢键盘上的手,轻微地动作着。
打字速度很慢,有时还停下来迟疑。使用的只有右手手指。这是因为,他没有左手。厚实的巨大身躯套着内务部门的制服,左袖在手肘位置随意打了个结,垂在身侧。
独臂男推开老花眼镜,揉揉山根。从鼻樑到左颊有一大条旧伤疤。手指沿着伤疤抚摸,露出严峻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再次回到电脑荧幕前。
若说写文章是他不擅长的事,那操作机械类就更不擅长了。即使一天只需要用电脑打一份字数不多的报告书,光是这样对他—善条刚毅而书,就是日常生活中最难克服的课题。骨节粗大的右手再次开始摸索该打的按键——
一片樱花花瓣飘来,停在他手背上。
大概是来自队部外围种植的整排樱花树,随春风飘舞进来的吧。像受到花瓣引诱似的,善条朝敞开的窗外望去。
被樱花树围绕的操场上,看得到穿着制服的队员正在整队。漫天飞舞的粉红樱花,和青色的制服在午后阳光下相映成辉。
令队列看来更壮观的是使劲挺直柔韧背肌的姿势。那有几分或许来自腰间佩剑的重量。他们「击剑机动课部队」是反超能者组织《Scepter4》的中央核心,同时在理念上也可说是《Scepter4》本身。不仅腰间佩着剑,自己更代表了「王之剑」,这正是他们存在的基础。
「全体拔剑!」
镇压整个操场,了亮直通宿舍的号令声,发自《Scepter4》副长——淡岛世理。她虽是女性,但气魄凛然,将近百名男队员统率得非常出色。
队员们整齐划一地拔出佩剑,举在胸前行刀礼。成群指向天际的剑尖,远看就像一座剑山。
「横列队形!」
队员们将拔出的剑身收在腋下,小跑步变换队形。从八列纵队变更为四列横队。前后之间留出充分空间,左右则稍微向中央靠拢,形成「壁」的队形。
「击剑动作、第一式!举剑!」
队员们将剑尖朝前,身体倾斜。
「一!」
「二!」
「三!」
「四!」
配合号令,百刃纵横举起、挥出、再次回到正面架式。每个动作都同步一致。
所谓「击剑动作」,是将西洋剑术招式经过整理、简略后作为集团动作使用,和一般的「剑术」有决定性不同。
第一点,预设的敌人并非同样使用剑的人。
另一点,不以持剑攻击为目的。
击剑部队的成员都是高阶超能者。光靠他们自己的概然性偏向力场就能避开枪弹,打倒好几公尺外的敌人。从本质上来说,无论是作为武器的剑或剑术都不是必须。
那么……剑不是武器,又是什么。对他们来说,「剑」究竟有何意义。
或许可将其视为「象徵」或「指针」般的存在。
为无形的力量赋予「剑」的形象并加以驾驭。具体来说,拔剑的动作触发异能的解放,想像力量集中在「剑刃」上,透过使剑的动作来运用。《Scepter4》队员们随身携带的佩剑,换句话说也就是「受到驾驭之力量」的象徵,正好展现出《青之王》宗像礼司本身的思想。
「——横列锯齿队形!」
各横列中每隔一人便有一人或前进、或后退,排成锯齿队形。
「击剑动作、第二式!举剑!」
前列攻击时产生的破绽,由后列递补掩护。另外,当前列边防御边后退时,便与后列交换位置——大约一百名队员,就这样宛如齿轮组成的複杂机械,整齐而流畅地不断动作。那动作美得令人联想到群舞。
——好刺眼。
善条眯起眼睛,理由不只是剑刀反射了阳光。更因那彷彿坚硬透明的矿物结晶般,不容一丝杂质的完美。在那里,没有丝毫像自己这种异物介入的余地。
其实,他对此并无不满。只不过,就和抚摸脸上伤疤的老毛病一样,凡事都会让他确认起自己内在的缺陷,这已是长年养成的习惯。
善条揉揉因窗外光景而刺痛的眼睛,再次面向荧幕。
就在此时——
「喂,危险啊!」
「啊、对不起!」
队员中有一人动作不一样,手中剑刃差点扫过其他队员。所幸双方都没有受伤,不过——
「楠原!」
「是!」
低头道歉的队员——楠原一听到淡岛尖锐的声音,身体弹跳起来立正。
「罚跑十圈!」
「是!」
楠原慌忙将剑收入剑鞘,跑步离开。
「小心点哪!」
「是!」
差点被扫到的队员,在楠原经过身边时发出抱怨。
「日高,你也一样!」
「欸?」
于是,还穿着制服佩着剑的两名队员并排跑了起来。
「——第三式,从头开始!举剑!」
在淡岛号令之下,训练继续下去。
不久,脱离队伍的两人沿着操场内僩跑道绕回来,交谈声正好传入善条耳中。
「……可恶,我不能接受……那个女人除了巨乳之外,开什么玩笑啊,是不是?」
日高身材比较高,看来也较年长。正用粗鲁的语气对身边的楠原搭话。
「我明明就是受害者。」
「咦?……啊、喔。」
另一方面,楠原的个子该算比一般人矮小吧,五官也还显得稚嫩。
「那个不是『没闪开的人也太迟钝』的意思吗?」
「你这家伙有什么立场这么说!搞清楚状况,喂!」
日高伸出手肘朝楠原肩膀一撞。
「啊、好痛、对不起啦、很痛耶……哇!」
楠原大喊,隔着十公尺左右的距离,和窗框后方的善条四目相觑。
「搞什么啊,发出那么奇怪的声音。」
「不是、因为有人……那里不是仓库吗……」
「啊?总有管理员之类的吧?」
「呃,我还以为是妖怪。」
「你是小孩子吗!」
「好痛!」
日高朝楠原后脑勺一敲。
「日高!楠原!你们在胡闹什么!」
淡岛尖锐的声音传来。
「再追加五圈!」
「欸欸——?」
日高发出滑稽的声音提高速度。
「啊……你好。」
楠原则一瞬停下脚步,对善条微微敬礼,才追着日高跑上去。善条苦笑答礼,目送他背影离去。
几分钟后再次沿着跑道跑回来时,楠原只轻轻点头。到再下一圈再跑回来时,他已忘了善条的事,直接通过。
然后——
——以上,本日也无须特别记录事项。
花费时间打完简洁的报告,善条抬起头,楠原和日高还在跑操场。不知何时他们已脱去制服,卸下佩剑,只穿着内衣。没看到其他队员,大概已完成规定训练,解散离开了吧。
那两人现在也不再多说废话,只是心无旁骛地专注在肉体劳动上。
那模样令人联想到原野上的两只野兽,彷彿来自远方某处的光景。眺望这幅光景的善条,也一样心无旁骛。当这自己再也无法踏入的耀眼时刻映入眼帘时,他只是以那只骨节粗大的手,意义不明地触摸脸颊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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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而言之,就是你的节奏没对齐啦。」
在固定时间告别时,日高笑着敲敲他的背。向来随心情行动的日高,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好好反省一下,反省!」
「是,不好意思。我会努力求进步。」
苦笑着抓抓头,其实楠原心里也知道,自己不知怎地总是无法对齐。
大合唱时一定会在第一句就出错,行进时伸出的手脚也总不知不觉就和别人相反。仔细想想,从小就是这样。运动神经明明还不错,就是节奏感不好,做不出正确的动作。看来是天生就欠缺这方面资质。
因此,楠原早就下定决心绝对不做得唱歌跳舞的工作,没想到忽略了另一件事。不但过去隶属机动队时常有行进或整队的机会,被挖角而转职到《Scepter4》后还是被要求一样的团体行动。尤其是众人同时拔剑、摆出架式到举剑挥舞的击剑动作,只要时机一错就可能害周围同事受伤,这可不是一句「不擅长」就能了事的。
因此,他才打算在熄灯后自行练习。
换上便服,穿着运动衣从队员宿舍跑出来的楠原,手上提着代替佩剑的竹刀。为了找一块能尽情挥动竹刀的地方,正在队部营区内四处徘徊。
室内怕击中墙壁或窗户,操场中央的话……恐怕又太醒目了点。脑中浮现了几个候补场地,最后决定前往营区角落的某处道场。「既然拿竹刀当然就是道场了」,说来也是非常理所当然的联想。
若是道场里有人正在进行夜间训练,就请对方让自己在角落练习挥击吧。这么想着,来到道场前。
……咦。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道塌没有开灯,然而出入口和窗户都大开着。原本就是古色古香的开放式建筑,内外的区隔并不明显,因此夜晚的空气似乎直接渗入了道场。而在那里——
——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楠原这么想。
是潜伏在阴暗草丛中的猛兽,还是栖息于废墟屋顶下的妖怪—楠原甩甩头,甩掉倏然浮现脑中的想像。儘管自认向来直觉敏锐,但这样的城市里不该出现熊或山猪,自己也不是真心害怕妖怪的年纪了。
如果里面有什么,那应该是人吧。就常理判断,大概是和自己一样的《Scepter4》成员。连灯都不开到底在做什么,只有这点让人想不通……
楠原从门口悄悄窥视道场内。
于是。
轰——
从道场深处吹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风……不、应该说像有人在眼前敲击巨大太鼓的冲击力,朝楠原脸上直扑。说得更正确点,那既不是现实的风,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某种看不见的气息。
「……是谁?」
在一个低沉、稳重的男声质问之下,楠原不加思索,立正站挺。
「是、是!那个……!」
惊慌失措的楠原面前,声音的主人从道场阴暗深处无声地走了出来。
是个高大的男人。超过一百九十公分的体格,即使隔着道服也看得出全身满是隆起的肌肉。左手插在怀里……不、那只手臂只到手肘就没了。
而他的右手拿着一把长得几乎曳地的大太刀,提在手上的刀身外露。那是一把和配给品的佩剑等级完全不同,散发危险气息的露骨兇器。
——要砍过来了吗?
楠原反射般后退,握起竹刀摆出正眼架式。不久,刀身便浮现隐约青光。这是概然性偏向力场的副产物:分光现象。
半年前赴任《Scepter4》至今,楠原的特异能力经过强化也已更上一层楼。藉由拔剑动作能确实发动及操作自身能力—他和其他队员一样接受这种训练。
借日高的话来说,就是「漫画里出现的那种光剑」。闪着青色磷光的剑刃,指向手持武器的巨汉。
「嗯?哎呀……不对。」
看到他的模样,男人转身背对楠原,再次走回道场后方,从地板捡起一把细长物体。
眼睛开始习惯黑暗的楠原也看清了那是太刀的刀鞘,男人将刀鞘夹在左腋,单手俐落收刀,一边换回右手持刀一边走回来。
「吓到你了,抱歉。我在做居合道的练习。」
「啊、不……」
看到对方收起刀,楠原这才有办法定下心。仔细一看,男人的态度其实很温和,虽然左颊有道明显的疤痕,眼镜底下的眼睛却带着柔和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