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走在早春的德勒斯登街道上。
先是作为阿贝丁系的宫廷都市而繁荣,后又接受义大利风土文化的影响,由历史悠久的巴洛克风格建筑与石板地构成的街景。周围的景观层层筑起历史的份量,冰冷空气中掺杂着些许铁、马匹与麵包的气味。这个以纸、木头与米饭为精神母体的男人走在这里的街道上时,原本应该会是个迥异的存在。
然而,难以置信的是,男人却顺利融入周遭气氛之中。
擦身而过的人,只有在察觉他身上异于德军的军服,因此多看他的脸几眼时,才会发现原来这是个东洋人。
男人穿的军服腰部束得很紧,衣襟很高,布料带点绿色。脚上穿着擦得发亮的绑带军靴,头戴与德军一样中央部位高起的捷克式军帽。
黄底的领章上有两条橘色条纹与两颗星。识货的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军阶,官拜日本陆军中尉。
不过,在这里就连看过日本人的人都是压倒性的少数。
即使在平时,因为是座接近国境的城市,出现外国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那几乎都是些东欧或南欧人,除了西方人之外,顶多就是极少数的中国人和吉普赛人。
由于来自东方各地的难民涌入,现在对市民而言,即使看到陌生人种在路上走动也已习以为常。话虽如此,出现在德勒斯登的日本人还是只能称为异端。
「……」
果然,眼前立刻出现一位金髮碧眼的孩子,大剌剌地盯着男人的脸。孩子身上穿着缝补过的连身服,面露难以理解的表情,凝视男人具有光泽的黑髮和深邃的黑色眼珠。
男人面无表情地回望那孩子。
连笑也不笑一下。
很快地,孩子的母亲急忙回头,连声抱歉也没有便牵着他的手离开。看得出她对异乡人的警戒之情。不过,男人显然并不介意,依然悠悠哉哉地迈着脚步往前走。
男人就是这么自然地融入城市景观之中。
在这个属于印欧人种的城市里,男人之所以能够不吸引过多目光的原因之一,得归功于他高大的体型。几乎不输给路上熙来攘往的健壮年轻人,男人有着一副宽阔的肩膀和壮硕的体型。在日本走动时如果不缩着身子,往往会有一头撞上门框的危险,来到这异国之地反而自然适应环境。
至少,不用为了身体大小的问题烦恼。
搭夜行火车从柏林前来时,车上的座位坐起来很舒适,稍微油腻的餐点和不管吃什么都会附上的啤酒,也很对他的胃口。
然而,令男人得以免于周遭目光洗礼的最大原因,其实在于他独特的走路方式。
脚步轻得像是没有使力,几乎听不到脚步声。这种毫不浪费体力的走路方式,是对剑术和柔道的锻链达到最高境界后所习得的。
这样的走路方式,能将男人散发的气息减至最低。假如这里有个武术高手,不管精通的是东方武术还是西方武术,一定都能立刻看出男人拥有深不可测的实力。只不过,眼下并未出现这样的高手,男人也就只是理所当然地在这陌生的土地上自在行走。
「……」
忽然,一阵烤肉的甜香气味飘近鼻端。男人翕动鼻翼,四处东张西望。路边有一摊供应香肠、椒盐脆饼和热红酒的移动摊贩,那诱人食慾的香气似乎就来自这里。
儘管还在战争之中,由于德勒斯登并非炮击的目标,和其他都市相较之下,物资不足的情况还不那么严重。餐厅和酒吧也还能维持经常有人上门的兴隆生意。
男人笔直走向摊贩。
蓄着一口花白络腮鬍,看似温厚的老人独自守着摊位。
「您好,欢迎……」
正想用母语打招呼的老人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过,男人马上开口:
「您好,天气还很冷,老爷爷,可以给我一根香肠吗?」
虽然有些生硬,男人回应的却是口齿清晰的流畅德语。
听到这个,放下一颗心的老人立刻笑着回答:
「……当然罗,阿兵哥。」
如此回答之后,老人便以俐落的手势切了一根烤得略微酥焦的香肠,放在纸制容器内,淋上深色酱汁。
光看就觉得香气四溢,似乎非常美味。
「快趁热吃吧。」
「谢谢。」
男人接下食物,正想掏出钱包时_
「今天我请客。」
老人说着挥手制止他。男人用严谨的语气说:
「不,那怎么行呢。」
进一步想打开钱包时,老人咧嘴一笑道:
「你应该是日本的阿兵哥吧?」
男人睁大眼睛,如果是在柏林还说得过去,在这个城市里,国籍第一次被人说中。
「我是《SIGNAL》的忠实读者喔。」
「《SIGNAL》? 那本军事杂誌吗?」
「对,杂誌曾做过一个特集,里面出现像你这样的日本阿兵哥。」
《SIGNAL》这本德国发行的杂誌,在党的协助下经常刊登许多最新武器的照片,在日本等国也有不小的发行量。
「就当作来自同盟国的好意吧,今天让我请客。」
老人说着,对男人眨了眨眼。
「欢迎您远渡重洋到我国来,日本的阿兵哥。觉得德勒斯登怎么样呢?」
老人的话让男人微笑,低头鞠躬说道:
「虽然我才刚来,但这里真是个出色的城市。我预计在这里滞留一段时间,一定澴会再来跟您买东西。谢谢您的厚爱,真的很感谢。」
抬头看着他那东洋人特有的举止,老人似乎觉得很有趣。
「你虽然有点太多礼,倒是说得一口好德语。我那个话都说不好的孙子,真该来向你学学。」
「谢谢您的夸奖,我是看书拚命死背的。如果您乐意的话,请教我各种更口语的说法。那么,下次见。」
男人说着,扬起刚才收下的香肠,转身就要离开。
老人对着他的背影问:
「你的名字呢?怎么称呼你?」
男人回头,顿了一拍才说:
「大觉。」
轻轻微笑。
「国常路大觉,日本陆军中尉。」
结果,经营摊贩的老人念念有词半天,好像还是无法记全国常路的名字。
「日本人的名字真难记,我就叫你『阿大』好吗?」
老人满脸歉意地说。国常路微微苦笑点头。
「当然好,您怎么方便,就怎么叫。」
毕竟,连本国同胞听见国常路大觉这个罕见的名字时,都还会有所犹豫,或是露出疑惑的表情。
而且,若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也就罢了,自己还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和这名字一点也不搭。老实说,国常路并不喜欢这个名字,然而,继承国常路家宗主之位的他没有拒绝的权利。在檯面下对日本阴阳道发挥极大影响力的国常路家,历代宗主按照规定都得以「大觉」这个名号自称。
(要是我再多活五十年,面相或许就能配得上这个名字了。)
上一代的「大觉」,确实有着与这名号相衬的面相。
(总有一天会习惯。)
脑中想着这些事,国常路过河,前往德勒斯登的旧城区。
德勒斯登这个城市,大致上分为旧城区和新城区。光看字面会认为旧城区比较老旧,事实却是新城区比较早发展。
德勒斯登在萨克森选侯时代曾遭逢一场大火灾,当时最早修复的地区就是现在的新城区。
相对于道路狭窄,挤满商店、餐厅与酒吧的新城区,旧城区则拥有较多剧场、美术馆和教堂等文化建筑。
国常路此行的目标,就是其中一所小教堂。
德勒斯登市内最负盛名的是「圣母教堂」。这所小教堂似乎被称为圣母教堂的分堂,详细情形如何并不是很清楚,只是有好几位研究学者曾指出,小教堂的建筑样式和「圣母教堂」的前身「慈母们的教堂」可能属于同一年代。
国常路对基督教并无特别信仰,即使如此,站在教堂前时,仍自然产生一股虔敬的心情。
在日本也曾几度参拜有名的寺院与神社,每当踏入建筑或神域之内,同样会涌现这种对伟大神明产生的敬畏之情。
回过神时,他已经对教堂深深一鞠躬。拿下帽子放在胸前,保持这姿势五秒左右。
来往行人都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看着这位东洋人的行动。
(儘管基督教对我而言,充其量只是个异国宗教,但对神明的敬畏之心却没有东西洋之分。谨让我恭恭敬敬地进去。)
国常路在心中如此低语,抬起头推开厚重的木门进入教堂。
「比我预期的晚了些。呃……国……强路?中尉。」
戴着银框眼镜,长相聪明伶俐的男人边看文件边说。
「非常抱歉,我在德勒斯登街上参观了一下。」
这里是利用教堂其中一个房间改造的办公室,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个穿白袍的研究员正坐在书桌前处理文书工作。
「喔?」
男人抬起头,百思不解似的歪着头。
「为什么这么做?」
「……既然接下来好一阵子都要住在这座城市,我希望能事先熟悉一下城内的气氛。」
「这是东洋普遍的习惯吗?」
「不。」
国常路稍稍眯起眼睛回答。
「是我个人的想法。」
戴眼镜的男人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那属于感性的领域。至少,并不符合我们德国国民的理性主义精神。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男人想说什么,其实国常路心里已经有个底了,但他还是选择摇头,男人便得意洋洋地高谈阔论起来。
「你的任务是用东洋的易学、占星术等观点解析『那个东西』。这和你个人是否熟悉这个城市,或是对德勒斯登的情势有多少了解,根本一点关係也没有。你应该儘早来这里报到才对。」
「……」
国常路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说:
「非常抱歉。」
说着,他礼貌地低下头鞠躬。当局告诉他的只有在今天内抵达教堂即可,并未特别指定报到时间。照道理而言,身为一介研究员的这男人根本没有立场指责国常路迟到。
然而,国常路是这么判断的。
自己将不符科学逻辑的东西带进科学研究的场域,这男人一定是为了对此表达最大限度的抗拒,才会表露出如此嫌恶的态度。
稍作思考之后,国常路带着严肃的表情回答:
「不过,我发现很多事物。虽然是非常个人的小小意见——我认为这里的香肠是我在德国吃过最好吃的。」
「什么!」
戴银框眼镜的男人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又马上嗤之以鼻,一脸难以置信地耸耸肩说: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别以为吃了这里的香肠就等于了解全德国的香肠好吗,那样很让人伤脑筋的。德勒斯登的香肠确实不坏,但是和我家乡的香肠可是完全不能比。我家乡的香肠啊,皮薄有弹力,口感又好,一口咬下去时流出的肉汁,那才叫香甜呢!」
激动地说到这里,男人才猛然醒觉,咳了几声掩饰。
「总之,那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啦。我带你去见研究主任吧。」
说着,男人立刻往外走。
「……麻烦你了。」
国常路唇边泛起一抹微笑,跟在男人身后。
(看来,对家乡的自豪是不分国界的。)
他在心里做出这样的结论。
这座教堂的地下空间广大得惊人。
来到以挑高狭长走道连结的半层楼高处,往下看到许多穿着白袍的研究员,正对着从外行人眼里看来複杂奇怪的最新科技机械进行各种作业。四处都设置了投射灯,将室内照得有如白昼一般明亮。
为国常路带路的银框眼镜男突然停下脚步,把手搭在栏杆上大声说:
「各位,安静!」
原本发出嘈杂声音交谈的科学家们同时抬头望向国常路。
「这位就是先前通知过大家,从遥远东方国度带着完全不同手法前来研究『那个东西』的技术将校。」
男人往后退,好让众人看清楚国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