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ssion 1
在方形水族箱中逐步完成一个世界。不用去上学的整个暑假,每天趴在水族箱边观察,不管花上几个小时都不会厌倦。
不就是蚂蚁罢了,一直盯着看有什么意思吗?
因为没有脸的女人明显不高兴地问了,所以——
我不是在看蚂蚁,笨蛋就别随便开口。
头也不回地这么一说,没有脸的女人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从那天起,她再也不打扫水族箱附近。没有脸的女人之所以没有脸,纯粹是对她没印象而已。
居民们无止尽地用看似无意义的劳力,日以继夜在挖路。绵延的道路胡乱分岔,蜿蜒曲折,又在某处相通。这样的过程不断反覆。表面上看来像是走到哪里挖到哪里的路,居民们却绝对不会迷失方向。在那里,肯定有一套只有属于那世界的人才明白的法则。至少,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是完美而无懈可击的法则,而伏见认为那非常美好。
伏见同学,暑假作业的主题研究,为什么没有交呢?
咦……?
可是,每天那么仔细记录的观察日记,结果却没有交出去,原因是什么来着……是被谁妨碍了……
呀哈哈哈,猿比古,听说你现在对这东西很着迷啊?
——叮铃。
头上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洗涤了差点被某种黑暗记忆入侵的梦境。
叮铃,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然而,吹来的风是闷热的,汗湿的头髮黏在额头上.很不舒服。
「妈妈!妈妈!」
身旁传来孩童特有的哭闹声,加深了酷暑带来的不适,伏见皱着眉,微微睁开眼。
「妈妈!妈妈!」
好热……好吵……嘟哝着擦拭额上的汗水,自己似乎是把头抵在面向阳台的窗框上睡着了。叮铃,是挂在窗上的风铃声。
朝屋内望去。
「写完了?」
问的是盘腿坐在矮茶几前的八田。
「嗯、唔、嗯唔——」
一边用团扇帮自己捂风,八田像章鱼一样嘟着嘴,自动铅笔夹在鼻子下方,嘴里不住咕哝。看他的表情,似乎正认真解答眼前的数学题目。不过,伸长脖子一看,从刚才开始一题都没解出来。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虚脱无力的伏见小声埋怨,又把头搁回窗框上。
阳台的晒衣桿上密密麻麻晾着一家五口的衣物,遮住照进屋内的直射日光。即使如此,窗边的榻榻米仍晒得很烫。说到底,在这种酷暑的正午打开窗户,这种事对伏见来说是不可原谅的。家里明明装了冷气,为什么只开电风扇?扇网前方系着的塑胶绳被风吹得微微飘起,那东西又无法提高电风扇的出风率,繫上那个到底有什么意义?真是莫名其妙。
「妈妈,妈妈,海克力斯不动了,妈妈——!」
八田即将满七岁的弟弟小实,正趴在榻榻米上大声哭喊。小实面前放着一个塑胶昆虫饲养盒。
「那不是海克力斯喔。」
对吵闹与无聊的忍耐度都到了极限,伏见从刚才就想指正他,终于忍不住说出口。「咦!?」小实脸色大变,原本趴着的他翻身坐了起来。
「这是海克力斯啊?爸爸说是海克力斯的!它是海克力斯!」
海克力斯海克力斯,烦不烦啊。
「真正的海克力斯啊……」
单手拿起智慧型手机操作,用关键字一搜寻,画面上便显示出几十张图片,都是躯体呈现黄绿色光辉,有着巨型犄角的大型独角仙。(译注:正式名称为长戟大兜虫,是全世界最大的甲虫。)
「应该是这个吧。」
朝他出示画面,小实便伸长脖子专注地凝视画面。接着双手抓起自己的昆虫饲养盒,紧紧盯着透明塑胶盒里的昆虫,逐渐露出惊愕的神情。
伏在盒底的那只独角仙,连犄角在内顶多五公分长,只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独角仙。这只独角仙已不再抓住一起放进盒内的树枝,躺在盒底动也不动。
「妈妈——!」
小实提着昆虫饲养盒,手忙脚乱地冲进厨房。「妈妈!妈妈!这个不是海克力斯啦!」「小实!不是跟你说过了,妈妈在用火的时候不可以抱住我!」被母亲这么怒斥,小实发出怪兽般的声音哇哇大哭。「可是可是猴子说这不是海克力斯嘛!」「爸爸不是说那是海克力斯吗?既然如此应该就是吧?」「可是猴子懂的比爸爸更多啊!猴子不会说谎!爸爸骗人!」
怎么我变成不会说谎啦。我会的呀。
不知怎地心情恶劣起来,伏见啧了一声,别过头朝窗外望去。明明只是订正他的错误,却莫名对自己做的事生起气来。
「……我去买点喝的。」
知会八田一声,起身就要离开时——「猿比古,家里有麦茶喔?」八田妈妈的声音从充满弟弟哭声的厨房里传出。在这么吵的环境里,自己又压低了声音,真亏她能听见。不愧是令人畏惧的顺风耳。
「谢谢,不用了。想喝点碳酸饮料,我自己去买——」
「咚!」
起身时,不知名的物体发出奇特的叫声,从后面撞了上来。「哇!」腿弯被撞个正着,无可抗拒地向前仆倒。「臭小鬼……」屈辱使他表情扭曲,以四脚着地的狗爬姿势回头一看,「咚!」八田三岁的妹妹小萌正怪叫着冲撞壁龛的横柱,不知道有什么那么好笑,自己一屁股跌坐在地,咯咯笑了起来。厨房里的弟弟还固执地一边满嘴「海克力斯海克力斯」,一边用力跺脚。这栋员工宿舍楼下明明还有住别人啊。窗边的风铃因震动而叮铃作响。「咚!」妹妹重新展开她的撞墙游戏,在狭窄的客厅里不断冲刺撞墙。
八田仍面对着矮茶几,别说是解数学题了,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像对人生的一切感到苦恼,肩膀不住颤抖。
「够了——!吵死了——!」
双手高举,一把掀翻矮茶几。
「一点都没办法专心啊!小实!小萌!你们就连一分钟都安静不下来吗!」
以轻易盖过弟妹哭闹声的音量这么一吼,「美咲!你才是最吵的一个!」八田的声音立刻又被厨房传来的怒吼轻易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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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八田说他一点进展也没有,于是决定去图书馆。
「真是的,为什么我们非得被赶出来不可啊。我们可是考生耶,无所事事的小鬼才应该出来外面玩吧!」
八月下旬,夏末酷热的中午过后,在这日晒最强烈的时刻,落得不得不出门的下场。从八田家住的员工宿舍到最近的图书馆必须徒步三十分钟,这段路程宛如一场横越沙漠寻找绿洲的苦行。
「一分钟到了。扇子。」
「啊——这么快啊。拿去。」
算準时间伸出手,八田便将对着自己扇的团扇(随便丢在客厅里的团扇,上面还印了某间便宜商店的名称)递过来。
「哎呀——没自行车真痛苦。也该考虑新的代步工具了。」
八田平时停在小门边草丛里的自行车,今年入春时不见了。不知道是被偷走,还是被人发现拖吊了。无论原因是什么,违反校规骑了两年自行车上学的他,总不好大声要求搜查窃贼,自行车就这样再也找不回来。
「不想再骑自行车,最好来点不一样的。」
「你是说摩托车?又还没考到驾照。」
「我已经过生日了,再一年就能考啦。」
「啊,那里有冰淇淋贩卖机,买一下吧。」
「你真的很喜欢吃冰耶,当心吃坏肚子唷。」
「我已经决定了,夏天结束前只靠冰淇淋和碳酸饮料过活。」
「哪活得了啊,吃点别的吧。」
「那就活到此为止啊,没关係。」
「不行不行,要活下去。以考生的身分告别人生,这辈子未免太黯淡了。啊,一分钟过了,扇子给我。」
走在大太阳下,吱吱喳喳地聊着毫无建设性的话题。
考生,国三,暑假接近尾声。
#插图
「唉哎,就要应考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八田嘀咕着,他明明从没认真準备过考试,却已经对此感到厌倦。「是啊。」伏见心想,毕竟连当初还是婴儿的妹妹,现在都已经能怪叫着四处乱跑了。
「猿比古想进哪都考得上,根本不用担心,而我呢,就算再努力也上不了什么好学校。」
「美咲有瞬间爆发力,说不定从考试前一星期开始临时抱佛脚会有点用喔。」
「在外面别直接叫名字啦,猿比古。」
「……」你这家伙,没发现自己说的话有多矛盾吗?「既然上不了好学校,不如别上了啊。反正学校里教的东西一点意义也没有。一分钟了。」
些微的烦躁感,加上再也忍受不了毒辣的阳光,伏见没好气地说着,还不到一分钟就从八田手中抢过团扇。那番话明明是故意挖苦,八田却说:
「说的也是,啊,对了……」
像想起什么似的,声音怱然欢快起来。
「我啊,国中毕业后想从家里搬出来住。小实已经要上小学,小萌也越来越大了,不管怎么说,那间员工宿舍住五个人太挤。然后啊,既然搬出来,我想住到镇目町去。镇目町有不少房屋仲介都没有营业执照,要是真的无法取得父母的同意,应该还是找得到愿意租给我的地方。还有……」
接下来才是这个点子的重头戏。八田眼神发光,把脸凑近伏见,顺便享受团扇扇出来的风,然后继续说:
「我说啊,要不要两个人一起租?把那里当作我们的秘密基地。」
拿着团扇扇风的手情不自禁地停下动作,伏见眨了眨眼。
「……你一个人付不出房租才找我的吧?」
半翻着白眼,如此回应。
「哈哈哈,果然被你识破。」
八田乾脆承认,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毕业之后就能打工了,我当然也会好好负担一半的房租。要是我付不出来,你儘管赶我出去。说真的,你倒不如就搬出来住。还有,我会负责煮饭和打扫,反正你一定什么都不会做吧?」
讲了一大串借口,八田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恳求地望着伏见。原本为了掩饰而刻意装出的开朗声调也低沉下来。
「猿比古,我知道你一个月里有好几天不回家,都在网咖过夜对吧?只有没人在家时才会回家,有人在就不回去……这样的家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
微微仰着头,就这么承受八田的视线,伏见一时之间无以回应。
这家伙虽然基本上脑袋少根筋,有时却看得莫名清楚。平常总是强行将自己的价值观套用在别人身上,大部分的时候都牛头不对马嘴,令人火大,然而却又不是每次都这样。偶尔他就是能全力击中分数最高的那一点。
不是零分就是一百分。这家伙就是这种人。
现在这个,很好。一百分。
无力地轻声叹口气,紧绷的脸上自然露出微笑。
「……不如再开始打jcube吧。赢取一堆稀有卡片,拿去黑市拍卖,房租就赚到手了。」
原本一脸乖巧在旁窥探伏见反应的八田,一听到这句话,表情瞬间发光。
「还有这种赚钱的方法喔!你果然厉害!」
「出卖劳力的打工我没兴趣。还有,房子最少要有冷气和浴室,否则我不住。」
「我希望是有顶楼的房子,在顶楼上空出一块停机坪,战斗机就能从那里出击了!说到秘密基地,这应该是基本款吧!」
「那我希望要有地下室。我知道有个在地下打造巨大水族箱,用来研究宇宙射线的地方,像那样的设施真是酷毙了。」
「在地下建造火箭吗!?说到地下就不得不提那个了,从下水道引水时出现与秘密基底相通的横向洞穴!」
「不是火箭啦,是宇宙射线,rino(微中子)。」
「啊?是叫ne什么的太空船?」(译注:宇宙射线和太空船的日文同音,八田一直误会了。)
「算了算了……船就船吧。」
从国一开始,这样的对话总是聊也聊不腻。
不想回家,上学对伏见来说也没有意义。要是能永远像这样聊着没营养的话题,漫步到天涯海角有多好。话虽如此,户外热得教人懒得开口,更别说走不了多久智慧型手机就会没电。伏见内心很清楚,总不可能一辈子这样逃避现实。结果,还是得走在这条烫得鞋底都要烧起来的柏油路上,只为了前往图书馆这个既有冷气可吹,又有充电插座的现实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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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图书馆关门前,一边纳凉一边陪八田几乎没有进展地啃了一下午的书,在速食店随便吃点东西当晚餐,回家时天色已不早了。即使在傍晚阴暗的天色中,一辆从外型就能认出是进口车的轿车,打着方向灯停在家门口。毕竟家就在大马路边,没有大门也没有庭院,正对大马路的就是玄关。在这样的房子前停了一辆体型庞大的进口车,无论如何都得佔掉一条车道,造成后方来车的困扰。然而,那辆进口车却散发出一股理当拥有此等权利的氛围,威风八面地停在那里。
钻过进口车与屋墙中间的空隙,好不容易挤进家门玄关。才刚踏进门口就发现冷气开得很强。
身穿华美晚礼服的女人,正好从正面阶梯走下。
「是啊,今晚有无论如何都不能推辞的预定行程,不能前往拜访,真的很抱歉。请向夫人转达我的祝贺之意,已经派人送花过去了。」
对着耳边的手机说些客套话的女人,在挂上这通电话后,转头望向跟在后方几级阶梯上的一个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对男人说话的声音和刚才完全不同,低沉许多也更有威严。「明天我会直接去大川会长那里。上午的会议只露个脸就好。帮我準备十点左右的车票。」
「知道了,社长。」
女人察觉抬头站在阶梯下的伏见,露出明显不悦的神情,皱着眉头说:
「你总是这么晚才回来吗?」
为什么平常根本不在家的人有资格对自己说这种话。伏见只想回自己房间,女人却挡在路中间,只好改变方向,默不作声地往一楼的饭厅走去。
「喂。」
女人站在台阶上叫住他。
「是仁希的事,我想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毕竟他是你父亲。」
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起了反应,身体微微一颤。
女人和自己平常的关係,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明就是这样的—无视彼此之间的亲属称谓,以透过和那个男人之间关係的方式称呼对方。比方说,对这个名叫伏见木佐的女人而言,伏见猿比古是「仁希的儿子」,伏见仁希是「你父亲」。对伏见猿比古而言,伏见木佐是「那家伙的老婆」,伏见仁希是「你丈夫」。
女人对深色西装男使使眼色,他便鞠躬先行离开。等深色西装男与伏见擦身而过,朝车子的方向走去之后,女人才继续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