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日向国中的毕业典礼在冷冷的雨天举行。
班会结束后,準备搭妈妈的车回家。撑着新买的雨伞走出换鞋区时,校门前的马路边已经停满家长的车,得边走边找妈妈的车才行。
「大贝。」
怱然有个声音从车与车的缝隙间呼唤自己。
把伞稍微举高一看,穿雨衣的少年,将雨帽的帽缘拉得低低的,正站在围墙边。单脚踩在滑板上。
用手指推开雨帽,少年露出脸。
「嗨,好像好久不见了呢。」
他羞赧地笑着,用开朗的语气打招呼。
「自甘堕落的人有什么事吗?」
对他投以轻蔑的语气,阿耶这么说。
「啊、不用担心,我和猿比古都能顺利毕业的。只要春假过来考试就好了。」
「谁担心你们的了。不管怎样,只有国中毕业的人就是自甘堕落。阿耶已经考上桩之原学园高中部的。那是关东地区女孩子能上的最好一所学校。妈妈非常满意。不过,阿耶自己是一点也不满意。明明还有水準更高的学校,偏偏是男校,阿耶不能读。为什么在读书这件事上,给男生的资源老是比较好的呢?」
「喔喔,一开口就讲了这么长一串啊。而且这话不该跟我讲吧?你希望获得认同的对象又不是我。」
美咲意兴阑珊地耸耸肩。
阿耶认为,美咲就是个平凡人。父母虽然是再婚的,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他就是个在平凡家庭出生长大的人,脑袋比普通人还差一点,擅长的科目只有体育,别说学科成绩了,就连音乐和美术也完全不行,更没有特别独特的思考。虽然是个不良少年,要是没有猿比古在,也就只是个叛逆程度不上不下的小混混。和班上女生几乎无法好好对话的他,之所以能和阿耶聊得起来,还不是因为他从发现阿耶对自己没兴趣那一刻起就不紧张了。这点阿耶很清楚。反过来说,他就是个只要认为女生对自己有点意思,就会紧张得说不出话,非常非常普通的自我意识过剩的国中生。
这种普通人,为什么能成为那从小就交不到朋友的猿比古唯一的朋友,阿耶实在匪夷所思,也无法接受。
「抱歉在下雨时叫住你,我长话短说。或许你会觉得我多管閑事,但是现在不说,以后可能也没机会见面了……」
说到这里,美咲开始吞吞吐吐,为了掩饰尴尬,把脚下的滑板转了个方向。
「或、或许那家伙是受到他父亲的影响。这、这部分的事你可能比我更清楚,为什么就是不懂呢……你说的那些话和做的那些事,别说引起猿比古注意了,对他而言只感受得到其中的恶意。那家伙不知道怎么搞的,心里总是只会放大负面情感……」
「你在说什么的?什么引起他的注意?开什么玩笑。他说的没错啊,我对他除了恶意之外还有什么的?阿耶讨厌猿比古。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是我的眼中钉。」
「呃,嗯……如果是我误会,那你听听就好。我其实也不懂女孩子的心,可是怎么说呢……虽然一提起血缘的事,你和猿比古都会不高兴,所以我在他面前不能这么说,可是你们可能是头脑都太好了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老老实实地说出心意不好吗?那家伙一定对这种女生没辙的啊……」
越说脸越红,像要解释什么,却又多说了不该说的话,只好拉下雨帽掩饰他的脸红。
「那,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上了高中加油喔,保重。」
说完后,放在地上那只脚用力蹬向地面。蹬了两、三次,提高滑板速度后,才让双脚都站上去。打在雨衣表面的雨滴溅了开来,他踩着滑板在停得大排长龙的车辆与满街的家长及毕业生间灵活钻动。
和撑着咖啡色雨伞的女人擦身而过时,滑板正好陷入水洼,溅起的水花令女人发出尖叫。
「啊,对不起!」
他虽然回头道歉了,脚下仍维持相同速度,背影迅速融入灰色雨景的另一端。
「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啊,太危险了……啊、阿耶你住这里。妈妈找了你好久,车在那边喔。」
这个嘟哝着靠近,撑咖啡色雨伞的女人正是阿耶的妈妈。
「那是八田美咲,妈妈和他讲过一次电话。妈妈,你的雨伞好土,这不是爸爸的吗?阿耶觉得丢脸死了。」
「年底仁希不是过世了吗?结果啊,他家那栋房子的继承权好像是外公的。现在正在讨论该怎么办呢。木佐说她可以放弃那个家,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安置猿比古就是了……」
妈妈的耳朵只听她自己想听的,嘴巴也只说她自己想说的。所以,阿耶也只把自己想说的说出口,不理会她。
猿比古是远房表哥,彼此的曾祖父是同一个人。以前忘了为什么和妈妈去过曾祖父家。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去的,总之曾不小心在那里遇过那家伙。一看到他,阿耶就全身僵硬地警戒起来,那家伙却一副很熟的样子跑过来说话。当时阿耶是小学三四年级,所以那家伙还不到三十岁。年轻帅气,像明星一样闪闪发光,开朗度破表的男人。
「嗯?这边这个小不点不是跟我家猴兄同年的臭嚣张小不点吗?怎么?怕什么?我有对你怎样吗?」
「你、你把猿比古重要的东西给弄坏了!」
一年级暑假时,猿比古沉迷一个夏天的主题研究被这家伙破坏得乱七八糟,这件事阿耶是知道的。这家伙好像真的不知道阿耶害怕的原因,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咯咯笑出声来。
「那凭什么轮列你害怕呢?只要猿比古眼中没你这个人,我就不会对你怎样啊?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小不点。」
这侮辱人的话语令阿耶红着脸,愕然无语。
亲戚小孩中,只有阿耶和猿比古是同一年出生的,从小到大都被拿出来比较。阿耶对这件事很自豪,因为这表示自己不是跟在猿比古屁股后面的小妹妹,而是站在与他对等的地位。
然而,明明没和这家伙说过什么话,这副心思竟被他看穿了——无论其他大人怎么说,猿比古本人从未将阿耶视为对等存在。自己真的一次也没被猿比古看在眼里的事,这家伙一眼就看穿了。
不只猿比古,连他父亲都瞧不起阿耶!气死人了!气死人了!气死人了!
肩膀颤抖,手上的雨伞喀啦喀啦响。
「阿耶?你怎么了?快上车啊!」
已经走到车子前面了,收起雨伞钻进驾驶座的妈妈急着催促。副驾驶座的车窗玻璃上,倒映出阿耶中意的新雨伞和自己握着伞柄的手。从车内狐疑探出头来的妈妈摆出一副宽容慈母的笑容,嚷了声「哎呀」。
「毕竟同一所学校里能上桩之原的,只有阿耶一个人嘛。要和朋友们分开了,你一定很寂寞吧?」
压得低低的雨伞微微颤动,伞下咬紧牙根啜泣的自己的睑,倒映在车窗玻璃上,取下眼镜,用再也不会穿的制服袖子拭泪。
「你从来不曾用崇拜的发光眼神看着我,听我说话吧?」
「老老实实地说出心意不好吗?」
……到底是在哪里搞错了什么?如果当初能像美咲那样就好了吗?就不会被美咲抢走了吗?明明阿耶拥有的时间比他更多更多……
「阿耶,马上就会交到新朋友的。再说,桩之原一定有很多帅哥。那里的体育性社团不是很强吗?对不对?」
妈妈把身子探到副驾驶座上,打开车门,温柔地拍拍阿耶的手拉上车。
白痴死了,明明什么都不懂……妈妈是白痴吗?一边这么想,阿耶一边丢掉雨伞和眼镜,搂着妈妈的脖子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