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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的缝隙中,过于耀眼的阳光投射进来。
意识到眼前的残影是恶梦,用了多少时间呢。那种鲜明感彷彿就是某段记忆的片段,无比真实的梦魇。
脖子被汗浸的全湿。即使在这样明确触感的床上醒来的现在,彷彿这起床才是梦境一样,刚才的梦魇如此真实,反倒让现实感减弱。
桌上的电子时钟,显示九月十日,周四早晨七点。
梦中举行了白棱祭,但白鹰高中今年的学园祭是会在十月十日举行,并没有对此有多大期望,但好像梦到了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不不,这么说有点问题。準确说来,梦里的最后场景不是学园祭。而是从夜行祭回家,听到母亲说了一句不想听到的话之后醒来的。
进门时正準备出去的母亲,眼光含泪……
【傍晚时候芹爱酱在车站死了】
说完这句话,母亲从旁边走了。
现在想来马上醒来真是太好了。磕磕绊绊的每一天现实已经够沉重的了,呆在芹爱死去的世界的每一刻,绝对是让人发狂的煎熬。
为了保护自己而撒谎的那天以来,时间匆匆流过五年。
小学后,被她彻底厌恶这件事情我已经体会的太深刻,但还是禁不住为芹爱的幸福祈求。因为卑劣的少年而失去的幸福人生,在未来某一天能够再次取回,无限强烈的祈求着。
芹爱得不到幸福就死去这件事,于我是不能忍受的。
穿上校服,下到客厅。
最近,和母亲只要一见面就会发展成吵架。然而每天还是会把饭做好。没有问过我的愿望就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这点事情当然是该做的。有时候会这样想,但有时候也会想真的应该感谢一下。
暂时不去想这些烦心事的我来到餐桌旁,抱着纸箱的母亲从厨房过来了。【综士,你祖父送来了好多茄子和南瓜,根本吃不完,要不你去给织原家送点?】
【那么近的距离自己去】
【我还没化妆。就上学之前去送一点嘛又怎么了】
【我说了不想去。实在不想上学前就见到班主任】
和年轻的妻子死别的芹菜爱的父亲,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再婚。对方是高中老师,不知怎的现在成为我的班主任。
芹爱上小学之前,亲生母亲就病死了。即使说经过了一定的时间,也是不能一下子就接受父亲爱上别的女人吧。再婚当初,芹爱和继母的关係好像处的不是很好。喜欢风闻的母亲那里听来的话当然不能百分之百当真,但确实没有看到过芹爱和继母很亲密的样子。
但就这样这样的家庭已经成立相当长时间了。
二人的关係现在应该不限于尴尬。正因为是一家人,当然应该也会有亲密谈话的时候。我和母亲不断来回的无止境的争吵,芹爱和继母也许也会有这样的场景。
【从来没有帮我做过家务,帮这点忙不行吗】
小学三年级的夏天,父亲离开了这个家。那之后,住在这个家的就只有两个人了。而那以来,我就从来没有帮忙做过任何家务。
【为什么不帮?都已经高二了没理由了吧】
【别说了,我说了别对我有什么期望。我就是个废人,残次品】
【不要这么说自己】
【不管大哭大叫的孩子,离婚的是你们啊?自己做的不够好,还整天要求孩子该怎么样该怎么样,不觉得太自私了吗?】
【综士也要结婚的吧?到时候家务全部扔给妻子吗?】
像我这样的卑劣者是不可能结婚的。
没有现实依据的假设真的让人生气。
【听你说半天都不想吃饭了,我走了】
放下刚吃一口的早餐,无视后面的声音回到二楼。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为什么只能扮演这样的恶人了呢。
意识到的时候,嘴里吐出的全都是伤害母亲的话。
把一切都归根到五年前的那件事,还真是我的坏习惯吶。
那一天,胸口生出的歉意似的东西,让我无法再向前直行。让芹爱沦为卑劣者的瞬间,我也彻底看清了自己。
这么个二三线城市,进学到私立中学的人非常非常少。所有人几乎都是上当地的学校,所以即使到了中学见到的人也没什么变化。小学毕业之后,芹爱依然被周围轻视着。
对自己身上污名的解释,或者和不知情的同学结交朋友这种事情,她从来没做过。进入近乎不要求团队协作的田径部,放学后也是一个人在操场。
每当见到被当做圈外者的芹爱都是对我心灵的碾压,后悔至狂。
亲眼目睹芹爱这样的人生,我是不可能过的安稳的。
那件事以来,一半原因是在他人的评价中再也找不到意义,我开始对朋友竖起高墙。
对于周围无心的态度容易传染。一个,又一个朋友离开了,渐渐,我被周围孤立了。
及至零落,并不需要很多时间。
一边不屑于浅薄的同级生,一边对应该最轻视我的芹爱报以及至恨意的想念。这样的纠结中继续着孤独的中学生活。
五年前,芹爱以远远凌驾于男子的高度,打破了沉睡数年的小学跳高记录。而那时的成绩开起来并不是偶然,芹爱在十四岁的夏天,成为出场全国大赛等级的选手。当地的报纸以彩板报道,足以证明她已经成长为前途无量的选手。
放学后,默默的一个人进行练习,无数次试跳的她,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
父亲和高中教师再婚,织原家变成了两亲,姐姐,芹爱的四人组合。小学时候有把母亲做的菜送一点给织原家的习惯,但以织原父亲再婚为契机,这种习惯也基本上消失了。
现在的织原家的内部情况,我是没办法知道。但至少在家里,芹爱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寄託就好了,我从心底这样想道。
矗立在高台上的私立白鹰高中是这个地区最有人气的学校,对田径部的支持也不遗余力。因为有这样的事端,芹爱也比其他人更早的,因为突出的运动成绩得到了被推荐到白鹰高中的资格。而且巧的是,这正是芹爱继母所在的学校。
我,没有对将来的梦。想要做的工作,想要达成的目标都没有。
希望得到芹爱的原谅。希望见证她的幸福。唯一的心愿,只此二件。
作为香饽饽之一的白鹰高校,每年从我们中学升学至此的不过数名。模拟考试刚开始的时候,成绩上来看虽然很严峻,但芹爱的就学方向是在初秋的时候(日本的新学年是从四月开始,译者注)决定的,所以要是想赶的话,时间还是足够的。
我拜託母亲进了私塾,许久未见的认真学习,竟然低空滑过了合格线。那是让我自己都难以想像的爆发力。
那么努力的追赶虽然让我自己吃惊,但更重要的是,这种动机来自想跟喜欢的人考上一个高中,这更让我目瞪口呆。
让人生错乱的诸恶根源,就是考进同一所高中。这对于芹爱来说也许是无上的灾难。但就是已经对此抱有浅薄认识的同时,还是以自己的慾望优先选择了未来。
我果真,全身上下,无论干什么事情,都是个自私的男人啊。
饭桌上的饭菜还摆在那里,无视母亲的絮絮叨叨走出家门呢。
田径部有晨练。这个时候去学校不会碰到芹爱。
虽然非常清楚这件事,还是不自觉的搜索芹爱的背影。
追寻着不可能出现的她的幻影,驰行在前往车站的道路,是我每天的功课。
中学生后,真正进入跳高这个项目后,芹爱把及至腰边的黑髮,毫不犹豫的剪断了。
白鹰高中的校服中,长身少女。
那天早晨,进入车站,出现的是在一号线月台等待电车的她的轮廓。
不断涌上的思绪,是否成功让幻觉成形了呢。见到芹爱的背影时,最开始想的就是这件事。
电车到达月台,确认芹爱进入电车后,踏入旁边的车厢。
是身体原因今天没晨练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今天田径部的训练中止了呢。虽然没办法确认,但和芹爱不期而然的相遇还是让心跳加速。
同时,一股巨大的安心感也在心里涌动。母亲说的芹爱死了的话,果然是梦。
避过她的视线,从旁边的车厢远远的望着她。只是这样,只是这样就萌生的幸福感让我自己也不可思议。
和芹爱高一的时候是不同班,高二也没分到一个班。
按理说女生选择文科的几率大一些,为了和她一个班自己也选择了文科,结果出来她选择了理科,现在连教学楼都不在一起。
十二年间都在同一所学校,却只在五六年级同过班,那之后一次都没成为过同班同学。
我们只能一直,在这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各自行走吗。
到达离学校最近的一站白新站,确认芹爱下车后,我才下到月台。
应该不想在早晨就看到我吧。隔着好几个学生,走在前往教学楼的路上。
挺直的肩膀,凛凛的步伐,两排植树下的绿道中,是芹爱的身影。
她今天也只有一个人。
从同一中学考取进白鹰高中的,只有四人而已。
除了我们的另外两个人来自别的小学,中学时代也没有接点。
知道芹爱被捏造的罪行的人,这所学校里应该没有吧。
她的田径成绩可是轰动全国的程度。用实力说话赢得尊敬当然是可能的,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结交朋友也当然是可能的,然而芹爱在高中仍然是一个人。
要问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那是因为我在高中仍然过着会被人唾骂的日常。
我几乎是每一天,都会在放学后,从远处眺望芹爱的身姿。
只是看着她,就是一种生命的活力。
这种状态下,我怎么还有脸祈求她对我罪孽的宽恕。
对于自己自身的失望迎来饱和的状态,是因为那对世界没有任何奢求的她实在让人心痛。
织原芹爱从五年前那件事之后,一直是一个人。
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
2
时间回溯一年零五个月,我和芹爱成为白鹰高中的学生。
周围都是不认识我的人当然会有一种新鲜感。我没有一个朋友,是个寂寞,无聊的家伙这种事也不会有人知道。
重新开始的,从标籤解放的每一天,到处都充满了自由。
大家都只顾自己的事情,这当然不能说是坏事吧。不会有不快乾涉的同时,只要自己别无所求,那么简单而又无趣的日子就会一直延续下去吧。
但就在没有和任何人有交集的一周过去后,未曾想到的遇见来临了。
那天也是在放学后,我一早赶往南楼。
能够俯瞰町镇全景的高地上建设的白鹰高中,有个地标式的钟塔。
中央的钟塔贯穿面向操场的南楼,进入内部的门好像在三楼和四楼。虽然对引动巨大时钟的内部构造很感兴趣,平常都是上锁的的所以也不可能。
南楼里因为只有特殊教室,放学后一般没有学生,径直走到四楼的窗户附近,掀开窗帘望向下面的操场。
远处,视线的先端,田径部正在进行训练。
黑髮往后面扎成一团,越过空中的优美弧线是芹爱的跳跃。
和孤独比邻而生的中学三年,放学后的她,不停地不停地操练着技术。这样的生活轨迹在进入高中后仍然没有改变。
斜阳的余晖中,在空气中飞舞的芹爱,如此深刻的烙印在脑海里。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见证她生命里所有的飞翔。
这样的视线和想法中的每一天我不认为有什么意义。当然也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恶质性。然而,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而那一天,没有波澜的日常,不期然的被划上了终止符。
【你一直在看织原芹爱吶】
南楼四楼谁都不会来,在这样的先入观下。
突然来自背后的声音,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转过身来面对的是,比我稍稍个高的男生。
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他,站在窗边看向阶梯下方。
【知道吗?班上没有朋友的人,可就剩你和我了】
对于混杂着自卑和调侃的语调呢喃着的他的正体,我终于有了思绪。
【啊啊,和我一个班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就猜到你不记得我名字,没想到还真是。第一天的自我介绍,就看你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我是从山城中学毕业的海堂一骑】
【好像是有听过】
【你还真有意思。当然听过了。我们可是一个班的】
没有一点不快的样子,他笑着说道。
【找我有事吗?】
【我,虽然是进了摄影部,但今年新进的部员就我一个。对之后部里的活动有点不安。然后就想到要找你谈谈】
【也就是想拉我入部?】
【这个相机和镜头,看好了可不是高中生能买得起的】
海堂一骑把脖子上的相机端起来给我看。不用他说明,这种事情我也知道。
离婚出走的父亲,喜欢搞摄影。家里之前就有好几台高价的摄影器材,走的时候在我的恳求下,把一台单反相机和华生怀錶一起留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