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作曲家安东尼‧德弗札克于一八九三年写出第九号交响曲《来自新世界》,其中第二乐章在日本被改编为《归途》、《日落远山边》等歌曲,广为人知。想必不少人一听这首歌就不自觉想起学校放学,本书开头也是如此描述:
将近黄昏时分,扩音器都会传出相同曲调。那是名叫《归途》的古老交响乐一部分,作曲家有个怪名字叫德弗札克。
我们在学校学到了这样的歌词。
(中略)
在原野上嬉戏的孩子一要听到《归途》的广播就会携手踏上归途。我每次想起这首歌,脑中就会反射性浮现黄昏景色。夕阳下的街道,在沙地上画出细长黑影的松树林,以及数十亩水田,如明镜般映出昏暗的天空,还有空中成群的红蜻蜓。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仍是从山丘上一览无遗的夕阳。
这一段唤起人们的回忆,历历在目……但这并非昭和四十年代的光景,而是距今千年后的神栖66町。神栖66町由利根川流域的七个乡组成(大概位于目前茨城县的神栖市一带),故事主角「我」是女性,名叫渡边早季,出生于七乡之一的水车乡。故事是由三十四岁的她写下自传,从「我」的儿童时代揭开序幕。乍看之下是篇怀旧风情的少时小说,但一点一滴呈现出未来社会的怪诞。
我重新介绍一次,《来自新世界》是讲谈社于二〇〇八年一月发行的精装书,分上下两集的首发长篇。这是贵志佑介的第七部长篇,也是第七部作品。分量将近两千张的四百字稿纸那样多,或许会令人却步,而「咒力所支配的社会」这个设定可能也令人犹豫。
但请别担心,只要读到文库本的第两百二十八页之后便一气呵成,后半更是一连串惊涛骇浪。如果是从《恶之教典》开始迷贵志裕介的读者,请想像本书是恶之教典下集再惊险刺激一百倍,虽不中亦不远矣。
创意的骨架虽然是科幻虚拟,但铺陈方式走悬疑路线,主题是传奇与奇幻,最高潮是现代惊悚与战争动作,包含全方位的乐趣,可说是一泻千里、波澜万丈的娱乐大作。就我看来,贵志裕介虽然有《黑暗之家》、《天使的呢喃》、《青之炎》、《玻璃之锤》、《狐火之家》、《恶之教典》等杰作,但本书才是登峰造极的顶点。
证据就是本书单行本不仅获选出版品杂誌《达文西》二〇〇八年白金选书(年度好书)第一名,还获得《PLAYBOY月刊》的第二届PLAYBOY推理大奖。科幻上获得《好想读这本科幻小说!二〇〇九年版》的「最佳科幻二〇〇八」国内部门第一名,第二十九届日本科幻大奖首奖(后者与矶光雄原着,执导的电视动画「电脑线圏」同时得奖)。另外在电视媒体、出版界的推理排名也是战功彪炳,包括Mystery el「EST 10」第三名,「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二〇〇九年版」国内部门第五名等等。
可见本书获得各界读者支持,任谁看了都爱不释手。
虽然在书尾已经无需多做解释,但既然有幸提笔为文,便冒画蛇添足之险,稍稍提及本书的科幻架构,若读者不急不忙,还请拨冗欣赏。
本书舞台神栖66町的特色,就是文明基础建立于咒力,而非科学技术。孩子们的咒力萌芽之后须进入「全人班」学习如何正确使用,这像是一种魔法学校,令人联想到《哈利波特》中的霍格华兹学院(或者石黑一雄《不要离开我》中的住宿制私校)。
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生活在周遭环境中的奇妙生物群。化鼠、气球狗、猫骗、芒筑巢、袋牛……早季等人就是碰上其中最神秘的拟蓑白,接触到世界的秘密。
为什么町被包在结界八丁标中?恶鬼与业魔是什么?为什么短短千年就产生这么多奇妙的动植物?旧时代的技术文明(现代文明)为何会灭亡……
黄金年代的科幻小说,总是由少年少女发现世界的秘密,从亚瑟‧克拉克的《城市与星星》(创意可能来自他的Against the fall of night)开始,杰作无数。典型模式就像「世界是艘巨大太空船」、「为了逃避战争而躲进地底,地面战争却老早结束」之类。叙事结构例如押井守导演的动画电影《福星小子2:美丽梦境》,华卓斯基兄弟的《骇客任务》,铃木光司的《LOOP》,传承于无数作品。
《来自新世界》重新挑战这个模式,完美将黄金年代科幻小说的精髓转化为现代娱乐,让现代读者也能感受到我小时候阅读艾西莫夫《基地》、克拉克《童年末日》的感动。仔细说明故事背景的做法以最近的科幻小说来说有些老派,但或许这正是作者的企图。作者在科幻杂誌二〇〇八年四月号的专访中如是说。
「现在的科幻愈来愈成熟,超越了过去的科幻作品,但这么一来,新读者突然接触最尖端的科幻作品或许会有些跟不上。所以我想写一部科幻,并不是入门作品,而是要让科幻老手看得开心,新手也看得轻鬆。」
作者在日本科幻大奖「得奖感言」(二〇〇九年九月号)中提到,这本书的创意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开始酝酿,机缘来自康拉特‧劳伦兹的动物行为学经典着作《DAS SOGENANNTE BOSE》,有尖牙的野狼、有尖嘴的渡鸦这些攻击力强大的动物,都具有攻击抑制,人类没有攻击抑制,却获得远超过动物能力的武器。作者看了这本书,直觉认为:「这就是我想写的小说主题」。
「『恶』等于『自相残杀』是个新鲜的观点,劳伦兹曾设想人类也有狼牙或尖喙的情况,给了我很大的想像空间。」于是贵志佑介在大学毕业之际以「社会强硬封闭『喙』象徵的攻击性,但发生了自我矛盾」为主题,开始撰写小说〈冰冻之喙〉。
当时这本小说并未完成,作者任职寿险公司后数年,重新挑战写成一百二十张稿纸的中篇小说〈冰冻之喙〉,投稿参加一九八六年第十二届早川科幻大赛,漂亮赢得佳作(当时笔名为岸佑介)。
这项比赛是早川书房科幻杂誌举办的短篇科幻新人奖,从一九六一年到一九九二年之间共举办十八届,其间中断两届,曾发掘小松左京、半村良、筒井康隆、神林长平、大原真理子、藤田雅矢、森冈浩之、松尾由美等才子才女。这奖项是出名的严苛,第十二届没有首奖作品(该届评审委员为眉村卓、石原藤夫、伊藤典夫、科幻杂誌总编今冈清),其他入选的参考作品包括藤田雅矢的〈万年贝壳城〉和野波恆夫的〈生命分隔两人〉,其中〈冰冻之喙〉获得最高评价。
虽然获选佳作的〈冰冻之喙〉终究没有出版,但隔年一九八七的科幻杂誌九月号刊登了硬派科幻短篇〈夜之记忆〉(笔名岸佑介),成了作者可喜可贺的商业杂誌首发(之后重发于二〇〇九年四月号)。可见贵志佑介出道的时候是科幻作家,而非惊悚作家。
其实作者发表在科幻杂誌上的作品只有这篇,后来贵志佑介为了拚新人奖改投日本惊悚小说大奖,作品〈第十三个人格ISOLA〉获得第三届长篇奖,之后又用《黑暗之家》获得第四届首奖,颳起一阵新锐惊悚作家的风潮。如此看来,作者第一部正统科幻长篇《来自新世界》或许是在出道二十多年后,挑战回归起点的作品。
那么这篇梦幻的雏形中篇〈冰冻之喙〉究竟是怎样的作品呢?
得奖作品发表那一期(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号)刊有大纲,我在此引用一段(但为了避免破《来自新世界》的哽,上了点马赛克)。
「不久之后的将来,所有人都具备强大的PK与微弱的心灵感应,人类所有工作都以PK进行,并且整个社会都充满过度关心。但农夫霍特与妻子的生活不断产生摩擦,而众人对自己好友猝死表现的态度,以及调查古代遗迹的结果,都让他日渐怀疑起自己的社会。某天号称『蚁』的***攻进霍特的家,当他来到『镇』里才发现真相。」
《来自新世界》从头到尾继承〈冰冻之喙〉的创意骨架,但各位可以发现其中故事与角色完全不同,让我引用伊藤典夫的评语片段:
评审们认为〈冰冻之喙〉显示作者企图创作正统科幻作品,其中随处可见用心。比方说⑴看不见的耕作者们列队前进,⑵耕作者们的动作不经意透露出主角心中的禁忌,⑶习惯PK能力的世界以及多重谜团都相当出色。作品中提到由于人类具有微弱的心灵感应能力,因此会以影像符号表达情感(也因此缺乏表情),又提到以PK製作宴会菜肴,介绍得相当用心。不过看完之后的心得,就是结局收得杂乱无章。(中略)人物描写极为精彩。无论未来世界多么令人厌恶,若没有「栩栩如生的人物」引人入胜,就无法构成独立的世界。
可以说作者花了二十年,完美修改以上指出的缺点,写成《来自新世界》。当初投稿的一百二十张稿纸爆增将近两千张,维持正统科幻架构,摇身一变成为名符其实的娱乐作品。
作者曾在之前的专访中提到〈冰冻之喙〉。
……既然要写科幻,我想挑战够庞大的题材,但这个题材只写一百二十张真的很勉强(笑),结果就成了匆匆忙忙的大纲。就格局来说,算是《来自新世界》中途的故事,评审也说过「想知道后来怎么发展」(中略)。
描写个人的普通小说不用太厚重,但科幻小说肯定很有份量,我想描写人类的未来,结果真是……(笑)而且不仅要有历史课本那样的概观论述,还得从个人角度切入,份量又更多了(中略)。
我在写这种书(《来自新世界》)的时候,认为最困难的地方就是如何把世界的谜团,接上个人的生存奋斗。毕竟两者碰巧同步的机率几乎等于零啊(笑)。而且主角碰巧成为肩负人类命运的关键,这写法实在太随便,所以我试过许多方法才得到现在这个结果。
作者对千年后世上稀奇古怪的动植物表示:「我本来就喜欢奇怪的生物,但如果突然在千年后的世界扔出一堆怪物,读者可能会搞不清楚。所以我不想从人类社会中说明,而是换个角度,用生物来表现一些怪异的影响。」
袋牛、气球狗这些名字的由来,是布莱恩‧W‧奥迪斯名作《The Long Afternoon Of Earth》,这本未来科幻经典也大大影响椎名诚在日本科幻大奖夺冠的作品《广告鸟》,叙述数十亿年后地球上充满爬绳、跳棒、走鞭、笛等奇形怪状的生物。
贵志佑介喜欢这本书先用汉字写出生物名称,再用片假名标示念法的翻译方式,所以也想试一次。因此,《来自新世界》中所有动植物最初都是先用汉字标示,对故事主角来说这些都是原本就存在的生物,具有让读者感受到真实虚拟交错模糊的效果。比方说戏份跟主角差不多吃重的虚拟生物「化鼠」,其祖先裸鼹鼠就是目前真实存在的啮齿动物。它们建立的真社会性群体,反而充满非现实的科幻感(女王、军队与陪寝),再将现实中奇妙生物的生态投影在千年后的世界,创造出本书迷人的背景。
本书的特色就是除了动植物之外,还详细设定社会架构、技术水準、甚至小说没有提到的背景。当然,这个世界诞生之前的历史(例如拟蓑白的资料库)仍留在作者的脑中,作者在专访中提到或许会描写人类刚获得咒力时的故事,令人引颈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