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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寒武之纪
1
我们离开曲町(注1)之际,房屋屋顶的上方不远处,可以见到山峦般的淡蓝云彩。那颜色,彷彿是蓝色颜料滴入了名为天空的水钵当中,呈现由淡到浓的色泽。而在云彩的另一端,天空则染上了淡淡的樱花色。
我们的车子不疾不徐地向前进。突然,一辆匆忙疾驶的汽车追过我们。
「你总是慢条斯理呢。」
园田穿着制服的肩头动也不动,望着前方答腔:
「是的,毕竟时间也不赶呀。」
我从后座往前探出身子,将脸蛋靠向驾驶座与后座之间的隔间玻璃窗。其实不这么做,我们也听得到彼此的声音。
「——听说皇族之中,也有人自己开车,而且速度还相当快呢。」
自行开车的华族(注2)并不少见,但皇族就另当别论了。这件事是我在学校里偶然听见的,也不知是眞是假。但是,这种事情就是要把假的说得象是眞的。
注1:曲町,旧地名,原为东京市三十五区之一,现为东京都千代田区的一部分。
注2:华族、士族是日本在新宪法颁布前(一八六九——一九四七年)存在的阶级。当时国民分为皇族、华族、士族、平民四等。其中,华族为贵族阶级,士族则是原本的武士家庭。
「眞的吗?」
园田的反问当中带有惊愕之意,让我感到相当有趣。
「唉呀,就象是练习骑马,大家都会做呀。开车,就好比是现代的骑马吧?」「还是有点不太一样吧。眞要说的话,就象是华族的夫人虽然会撑阳伞,却不会自己拿雨伞。」
「你想说,所谓身分有别吗?」
「是的。」
「那么,士族家的小姐又是如何?至少也该学会现代的骑马才行吧?」
我们花村家是相模士族出身。在爷爷那一代成为御家老(注3)的养子,地位虽然提升了不少,但因为不是藩主,明治维新时也没有建功,因此未受封爵位。
虽说贵为华族,但各自的境遇也不尽相同。公家(注4)当中,也有些大人空有地位,口袋里没有几个钱。甚至有些公家大人本应受封为华族,但因不具备足以保持颜面的收入,只好哭哭啼啼地婉拒封爵。
我家爷爷认为在当时那种变化万端的时代中,若要出人头地就只有从军,于是毅然进入军队,最高曾担任师团长。爷爷那个人,说好听一点算是英雄豪杰,说难听一点就是个自吹自擂、过度招摇的陆军名人。我的姑姑,藉着父母的光环与自身的美貌,风光嫁入了子爵家。爸爸则是踏入经济领域,成了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型财阀旗下的贸易公司社长。
我曾经问他。
「欸,爸爸。」
「怎么啦?」
「因为爸爸是社长,所以我能明白家里有钱的原因,但为什么桐原先生和有川先生也那么富有呢?」
「因为桐原先生是候爵,有川先生是伯爵啊。」
「可是,听说也有很多大人虽然贵为伯爵,生活却不优渥呀。」
「这是因为这两位大人的家族,在明治维新之前都是大名(注5)啊。这对英子来说还太难了,不好懂吧。不过,妳要是随便听了点东西就在外面乱嚼舌根,我也很头痛,所以我还是说明一下好了。总之呢,大部分大名华族都是有钱人,因为他们握有各式各样的公债与优质股票,嗯,当然还有其他的资产,所以他们的家族本身,就有如一间公司。」
注3:御家老,日本江户时代幕府和藩国中的职位,通常为数人,一同管理幕府或藩的政治、经济等事务。地位极高,仅次于幕府将军和藩主。
注4:公家,为天皇与朝廷工作的贵族、官员的泛称。
注5:领主、藩主。
嗯——我侧过脑袋。
「就象是桐原社长和有川社长?」
父亲露出苦笑。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这些话可别对外人说喔。」
今日,我受邀去参加那位「有川社长」在自家宅邸举办的女儿节宴会。
我与我的同学,伯爵千金有川八重子小姐,是从孩提时,已算是个小大人之际就变得亲密熟稔,以学校的课程来比喻,便是在「中年级」那时候。
到了中年级,学校会开设裁缝和外语等新课程。
外语可以选择英语或法语。据说俄罗斯的社交界都是以法语交谈,因此有不少人选了法语。
我从会开口说日语的时候起,爸爸就为我找了一位家庭教师海伦小姐,因此很自然地学会了英语。也因此,我最喜爱的童话故事,不是《桃太郎》,而是《彼得兔》。也许是长期滞留在伦敦工作的缘故,爸爸相当喜爱英国。我的名字「英子」,似乎也与此有几分关联。至少我该庆幸不是叫作A子。
因此,我并不是为了上课较轻鬆,而是非常自然地选择了喜欢的英语。文部省(注6)的长官前来参观上课情形时,或许是想让他们看看学习的成果,老师常常指名我朗读。
有川先生听见我的声音后,彷彿是对一只拥有奇异叫声的乌产生兴趣般,主动向我攀谈。于是,承蒙昭和天皇庇佑,大名家的八重子公主与这样渺小的我,在感情融洽的时候,还会互相称呼对方为小有、小花。
2
「可是,汽车眞的很危险呢。而且,大人物一旦发生意外,马上就会上报。前些天也是,某警察署长搭乘的车子啊——」
「我知道。他撞到了冲出来的男人,对吧。」
「正是如此。虽然从驾驶者的角度来看,撞上了冒失冲出来的人,眞是无可奈何。」
「可是,肇事逃逸也不好吧。而且,他事后的说明都很莫名其妙,竟说什么——当时好像出了什么意外,但我在后座睡着了,什么都不晓得。」
「是的。」
「眞敢说呢。」
注6:相当台湾的教育部。
渐渐地,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影、树木、一幢幢屋子,都开始带有皮影戏的风情,等到看见有川宅邸的长长围墙之际,云彩与天空的交界处,也象是墨水晕开了般,再也无法清楚区分。
园田以粗厚的嗓音说:「看来有人更早到了呢。」
恰巧,一辆车子正要驶入有川家的大门。
坐在身旁的阿芳开口问:
「那辆是什么车呢?」
昏暗之中,视线实在不清楚。我心想:这样看得见吗?但园田眞不愧是位司机。
「那是克莱斯勒。」
「是哪位大人的车呢?」
也许园田在学校正门等着接我回家时,曾见过那辆车子吧,也或许司机们在等候的期间会閑聊上几句,园田多少会知道一点。
「小的也不太清楚……」
穿过偌大的大门,车子又在林木之间行驶了一段路后,终于抵达门廊。园田迅速下车打开车门。在门廊等候的有川家下人提着灯笼,照亮脚边土地。灯光在地面落下一个圆形光圈后,又向外晕开。
「请小心。」
阿芳检査了一下我的振袖(注7)是否整齐后,便前往同行下人的等候间。园田则开着帕卡德(Packard)前往停车场。
由于今日是举办女儿节宴会,我便往有川家的日本馆前进。置放于各处显眼地带的燃烧火堆,指示出了路径。
乘坐克莱斯勒的贵客,是桐原候爵家的道子小姐。她身边还跟着一位助手,为她打开车门。
「日安。」
道子小姐走下车来,睁开瓜子脸上那双睏倦慵懒的双眼,朝我打招呼。
「日安。」
我也予以回应。
柴火发出响亮的劈哩啪啦声,焚烧木材的气味,在急遽变得深沉的黑暗中飘来。
虽是庆贺女儿节,但现在已是四月,晚了原本的节日一个月,因此桐原小姐和我的振袖上,都描绘着樱花的图样。桐原小姐的是吉野山樱花,而我的则是从淡紫色的下摆处,渐渐地往上延伸成盛开的樱花。
注7:未成年者所穿的和服。
我家是在阳曆三月三日庆祝女儿节。在现今的昭和时代里,这是很自然的做法吧。但有川家会在四月三日邀请成人宾客。而今天,也就是四日,便举办由八重子小姐担任主办人的孩童之宴。
在桐原家,宾客数量又更多,因此将盛大隆重的宴会分为成两次,在三日、四日分别宴请众多宾客。倘若舂天的园游会已是种例行公事,那么桐原家的女儿节宴,就是一种以招待各界名流、各国大使馆的夫人与千金为主的例行公事。五日则轮到桐原家姊妹邀请闺中密友。
大名华族的女儿节宴会大多于四月举办。我不禁想,这可能是因为天候变暖了,适合招待宾客吧。
我轻身退开,让桐原小姐先行走在前头。
「失礼了。」
桐原小姐和我,都随着引导者提着的灯笼光线,走在砌成几何学图形的石板路上。
今夜大宅里的灯光照明悉数熄灭,夜色显得更加深沉,只有置于各处的火堆亮光,鲜艳耀眼地彷彿要划破漆黑。在跃动的火焰照亮下,花丛里雪柳的纯白色泽,皎洁得叫人吃惊。
不只是火堆。若不是这种时期,点上烛火的石灯笼也极为少见。我顿时有种置身于巨大人偶架的错觉。就连自己哒哒哒的脚步声,也带有一种神秘的美感。
八重子小姐站在日本馆的玄关前迎接我们。在长廊上、房间里,纸罩座灯里的烛火都象是遗落凡间的星星般,不停闪烁晃动。
大厅里铺有红毛毯,其中三面墙前,如同帝室博物馆(注8)的展示方式一般,声势浩大地摆放着好几组雏人偶,它们一定曾深受历代公主殿下的青睐吧。光是摆放这些人偶,想必就是一大工程。
不过,听说在桐原家,还有下人专门负责开关木板雨窗。他们在天色开始泛白之际起一一打开,穿插着午饭休息时间,中间好几个小时都不停地重複开窗的动作,等到全部打开后,天色也已经微暗。休息一会儿后,又得逐一关上所有雨窗。由此可知,大名家无论做什么事,规模都很浩大。
当我在参观雏人偶之时,好友们也接二连三抵达。
等到我的眼睛习惯昏暗的室内后,便能逐渐看清人偶脸庞上的细緻纹路。我在孩提时,比起人偶,注意力多放在旁边摆饰家具的雕工上,但此时的我,竟觉得密密麻麻覆住三面墙壁的雏人偶们,小巧伶俐的眼瞳似乎都紧盯着我瞧。
注8:现今的东京国立博物馆。
——那尊人偶长得眞象是双叶山(注9)呢。说到双叶山,五月的校外教学似乎会去榛名山(注10)唷。这座山和那座山不一样吧。去年是去哪儿呢?是野田,喏,我们去参观了酱油工厂吧。酱油吗,眞是讨厌——等等,当色彩缤纷的振袖女孩们,以这些天眞无邪的閑话家常妆点大厅时,身为主人的八重子小姐将她那如同松鼠般的可爱脸蛋,凑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我。
「怎么了呢?」
「不,我只是在想,这些雏人偶们,从以前到现在,已经见过很多很多的女孩子了吧。」
「哎呀……小花妳眞是有趣。它们盯着我们瞧这种想法,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过呢。」
这些古老的雏人偶,从数百年前起就一直观望尘世,在它们眼中,现在的我们,就象是掠过眼前的无数女子绘卷中的一个场景——有如放映机镜头上,一闪即逝的瞬间影像吧。
女儿节御膳端至我们面前后,下人将白酒注入朱漆酒杯。佣人从装满彩霞般的樱花花笼中,捏起一簇樱花,使其飘浮于美酒上。不使用桃花而是樱花,也许是因为樱花更适合武家吧。
在纸罩座灯的朦胧不清光线中,朱漆酒杯绽放出流光,女儿节酒在其中载浮载沉。上面迩有雪白的、小巧的水面樱花。
即便是司空见惯的春季花儿,仅摘下一簇后近近端详,也觉得实在是巧夺天工。
宴会迈入尾声,就在送客至玄关的途中。八重子小姐象是忽然想起般,朝我挨近并快语说道:
「欸,小花,《Vanity Fair》是什么呀?」
3
华族的年轻人彼此之间素有来往,都是趁着自宅举办各式各样的聚会、抑或受邀、抑或前往华族会馆等机会交流。虽然他们未曾踏出到外面的世界,但相对地,在封闭的世界里,彼此却如同大家庭般亲密。
注9:双叶山定次,日本知名相扑力士,第三十五代横网,有「相扑之神」、「昭和角圣」之称。
注10:位于群马县中部的火山。
再过几日,有川家将会在宅邸当中举办赏樱园游会。这是每年的例行活动,届时佔地宽广的庭园也会变成相亲的会场。提及这件事时,某家的少爷便对八重子小姐说:「哎呀,那也算是一种Vanity Fair吧。」
听不懂——要是直接投降也太令人气恼了,于是八重子小姐微笑以对,心想若是英语,不用自己想,问小花就成了。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所以她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原本只要问家庭教师即可,但也许这会是个令她满脸羞红的行为,所以八重子小姐不敢。她才会不向那些千金小姐,而是放下身段向稍微通晓人情世故的我提问。
由于事出突然,我即答:
「『Vanity』意思是虚荣吧。『Fair』有公平公正的意思……但也有博览会的意思。」
「喔……」
她的回应有点闪烁不明。
「我好像曾听过『浮华世界』这个词。Vanity Fair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若用这个辞彙来比喻园游会这种场合,嘲讽意味就显得相当浓厚,不过,还眞象是年轻贵族少爷会说的话。
「总之,回去后我会再查一査。」语毕,我便离开了有川家。
回到家换了套衣服后,我走进客厅,凑巧见到雅吉大哥正放着克莱斯勒——但这里说的克莱斯勒不是汽车,而是小提琴家弗利兹.克莱斯勒(Fr——tz Kre——sler)的唱片,舒适惬意地打发时间。这段时间,大学正在放春假。
「你有好好用功读书吗?」
「嗯,虽然我的身体躺在沙发上,但大脑可是在全速运转喔。有个意味深远的哲学——」
他用食指指着脑袋。「——正在这里逐渐成形呢。」
「我倒眞想看看呢。」
「因为太深远啦——太过深远了,妳哪会懂。那可是又深又远呢,妳的目光根本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