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按照我前一天晚上的吩咐,阿芳敲响了我的房门。我拉开薄薄的窗帘,从窗户探出头说了声「谢谢」,以便让阿芳知道我已经起来了。
今天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多小时。
外面还是黑乎乎的。黎明前稍带寒意的空气拂过我的脸颊。花园里的树木和远处隔壁人家屋顶的轮廓还像剪影画一样朦胧。不过,黑暗的天空中隐含着微弱的光芒,让人感受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昨天上午就是个阴天,而且又是六月份,所以起初我还担心会下雨,幸好,看来会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一开灯,卧室的壁纸上立刻浮现出花草缠绕的图案。我简单地洗了把脸,换好衣服来到楼下。爸爸妈妈已经閑适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了。
「太好了。看来是个晴天呢。」爸爸觉得我说的话很好笑:「看着东京的天空一喜一忧的,这不是白费心思嘛。信州的天气,和这儿可不是一回事哦。何况又是在山里呢。」
妈妈也帮腔道:「山里的天气可没个準的啊。」
妈妈大概是想着我们夏天去的轻井泽了吧。虽然都在长野县,不过我却并不知道户隐山在哪里。
在远古的神话时代,太阳神天照大神躲进天上的石屋闭门不出,世界陷入黑暗之中。「这怎么行呢?」拉开那石屋大门的是一个名叫天手力男命的大力神。据说,这个大力神扔出的石门飞过天空,正好就掉落在户隐山一带。那飞行距离一定非常远吧。真应该让他去参加洛杉矶奥运会,那样的话,日本的金牌数肯定会增加。
阿芳端来一杯用煎茶泡的绿茶放在我的面前。终于微微泛白的晨光,开始和屋内电灯的光亮融合在一起。空气中瀰漫着茶的醇香。不过,今天早上我们期待的不是嗅觉上的享受,而是听觉。我们正在等待的是收音机里的广播,据说是要向全国播送户隐山上鸟儿的鸣啭声呢。
去年奥运会时,从赛场进行了宛如实况一样的转播,被称为「实感广播」,说得难听点就是「糊弄」。事情发生在太平洋彼岸,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
不过,据说今天早上可是毫不夸张地要将信州野鸟的鸣叫声,通过电波即时传向日本全国各地的。江户时代的人们若是听了,估计会惊恐地以为是天主教神父的魔法吧。
继播音员的说明之后,终于,等待已久的鸟儿的鸣叫声清晰地传来了。现在,在从未去过的、遥远的户隐山上,鸟儿们正欢快地鸣叫着呢──这么一想,心中升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在鸟儿们或高或低的鸣叫声中,客厅里好像充满了山间那清新凉爽的气息。
从转播开始,爸爸一直靠在椅背上,交叉着双臂闭目养神,这时却突然睁开眼睛,说道:「哎呀,这可真是精彩。──阿芳,去把手头空着的人都叫来,让大家都听听,也是个说话聊天的好话题。」
2
可是,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一个在悠然地呼呼大睡的家伙。他就是我的哥哥雅吉。到了吃早餐的时候,他总算出现在了餐桌前。
我故意夸张地说起今天早上精彩的转播,哥哥却不识情趣地说道:「我也是在麻雀的合唱声中醒来的哦。」
要说是坐落在白金地区的桐原府,自家院落里就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据说晚上有猫头鹰在叫,早上则传来竹鸡像是在叫「快过来、快过来」的呼唤声,还夹杂着其他鸟儿的叫声,各种野鸟的鸣叫声简直让人感到有些嘈杂。
可是在麹町的寒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达到那种程度的,从早上开始叽叽喳喳的是我家的学士先生。
「──因为晚上钻研学问到很晚嘛,所以早上就没办法早起了。」
今年春天,雅吉哥哥顺利地拿到了大学毕业证书。我原以为他会去找工作,他却说要继续深造,多学一些知识,现在已是研究生院的学生。
昨天晚上真的在用功?──我正怀疑地想着的时候,哥哥说道:「喂,眼下白木屋正在举办《古代服装展》呢。我昨天在一本书上看到了『物诣虫垂衣』。」
「啊?」
「儍妹妹,你也学过一些古典的基础知识吧。──在古代,宫里的侍女去参拜呀什么的时候,外出时都要戴一种叫市女笠的斗笠。」
「啊,啊!」我连连点头。
「怎么像小狗在喘气呀。──嗯,先不说这个。在那个斗笠的周围垂挂着一圈白色的薄布。」
妈妈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啊,那个我知道,经常在画上看到呢。」
「是吧,那就叫『虫(MUSI)垂衣』。因为周围垂挂着一圈帘子,所以就算有虫子飞来也无妨。」
我深有感悟地说道:「──所以才叫『虫(MUSI)垂衣』吗?」
「没脑子的人吶,马上就会有这种粗浅的联想。嗯、嗯、嗯」
哥哥得意地啃着烤好的麵包片。根据我的观察,其实他自己当初也是那样推测的。不过,有脑子的哥哥一点也没有露出破绽来。不一会儿,哥哥继续说道:「──可是,根据书上记载,那个名称好像原本来源于所使用的材料。织布用的线啊,是从一种叫苎麻(KARA─MUSI)的草的茎皮纤维中提取的,所以叫『麻(MUSI)垂衣』。」
看来我家的学士先生还是有在学习的。
「哦──」
「只要把这『麻(MUSI)垂衣』垂下来,不管是灰尘还是别人的视线,就都能够避而远之了。」
「对于讨厌的人,那就是『无视(MUSI)垂衣』了。」
哥哥叹息道:「现在的女学生啊,实在是浅薄。」
雅吉哥哥看《摩洛哥》【校注:玛琳‧黛德丽、加里‧库珀主演,1930年上映】这部电影已经好几遍了,每次都是和他的朋友小六子,就是大町六助一起去的。因为他们俩都是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的粉丝,这倒可以理解。可是,不仅如此,这两个人回来以后,还练起了奇妙的动作。
「不对,不对。」
「这个手指举起来的动作,是蛮微妙的。」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练习着。我还以为怎么回事呢,原来他俩在模仿电影中库珀(Gary Cooper)向黛德丽打招呼、黛德丽回应寒暄的动作。食指和中指併拢竖直,然后弯曲着手指,做出「再见」的动作。
看样子他们是想在别人面前做这个动作,出出风头。
我可不想被拚命练习这种动作的人说成「浅薄」什么的。
「好坏哟。」
「像你这样无知的人嘛,也应该去看看实物,提高提高修养。怎么样?这个星期天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
这真是一个颇有吸引力的建议。我一个人是不能去商场之类的地方的。有哥哥一起去,并且还能学到东西,爸爸妈妈也就不会反对了。要是我们学校的那些千金小姐们听了,肯定会捶胸说「URE─」、「OSUTE─」什么的。顺便提一下,前面一个「URE─」是表示高兴、开心之意的「URESII」的简略说法,后面的「OSUTE─」是表示好极了、真棒之意的「OSUTEKI」的简略说法。
我淑女般柔顺地答道:「很高兴能陪您一起去。」
「原本是要和小六子一起去的,可是,这个家伙有事不方便去了。我一个人去也没劲,作为补缺只好带着你一起去了。」
「知道了。──哥哥有美女跟着去一定很有面子吧。」
哥哥有些愕然地说道:「你起得太早,还没睡醒吧。」
「是的,是的。反正我说的是梦话呗。」
爸爸端着餐后咖啡,一边送到嘴边,一边说道:「上野的帝室博物馆,现在应该是在举办一个捲轴画展览会,也一併去那里看看好了。」
3
就这样说着说着,离家时已经有点晚了,不过还不算迟到。
从这个春天开始,我也顺利地成为了后期的学生,也就是说我已经结束了前期四年、中期四年的学业。皇族华族的千金小姐们从幼稚园开始上学升学都无须考试,而我在上小学时是参加了考试的。考试的内容类别似于简单的智慧测试。
「好。──这里面是什么呢?」
主考老师在一个盘子上盖上布,询问刚才看到了什么。在我家的晚宴上,作为饭后的余兴,会叫各种各样的人来表演。大家都喜欢的节目是魔术。我至今还记得那个翻弄布块的老师的手势颇有些像变戏法的魔法师。
现在想起来,觉得那场考试与其说是看成绩,倒不如说是看你的态度。当然,更重要的是,事先早已根据门第、财力、地位等进行过筛选了吧。就我们花村家族来说,我爷爷曾曾是陆军中鼎鼎有名的人物,爸爸又在财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还与众多的华族人士沾亲带故。正是由于这种关係,我才通过测试的吧。
小时候,看见那些进入主楼学习的后期学姐们,就像是住在另一个世界的大人。而今,自己也没觉得长大了多少,却也已进入了后期学年。这真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成为后期学年的学生后,一些事情已然发生了变化。
从课程上来说,手工课没有了,新增了学习书法、绘画等科目。外语课也增加了,不过,水準并没有像所期待的那样得到提高,所以感觉不到学习的劲头。轮到值日周的时候,还必须参加值日周会议。这是义务。权利则是可以自由地在图书阅览室自修。
阅览室在主楼的北侧。到去年为止,从距离上来说也是离得很远的地方。如今像是开放了一间以前禁止打开的房间一样,着实令人高兴。而且,就连阅览室的书架上还没有上架的书,只要你想借就能借出来。不过,不是高等课程的学生,还是不能进入书库。
书库与主楼相连,往后延伸,是一幢钢筋混凝土的三层建筑,气势雄伟。大概还是嫌这座三层书库略显狭窄吧,再往后面像手把手一样连着的那幢大楼,是还在施工中的新书库,还是一样的三层建筑。
且说这天午休时分,在我前往已经不再陌生的阅览室的路上,桐原侯爵家的道子小姐从后面悄悄地跟了上来。我刚回过头去,她就微笑着问道:「……去学习?」
图书阅览室里,主要摆放着一些学习参考书。
「是啊,我要找大辞典查一点东西。」
道子小姐是名门望族桐原家的小女儿,好像在今年的新年吉日里,已经和瓜生财阀的后嗣正式订婚了。看来道子小姐在结束后期课程的三年学业后,马上就会结婚吧。不再升入高等课程进一步学习,选择结婚的也大有人在。
一般来说,在学年上所说的后期,也就是十五岁前后,是即将步入社交界的年龄。对于桐原家的千金小姐来说,有外务大臣和各国大使出席的派对才是她在社交界华丽登场的时机。
道子小姐的人生道路在此之前就尘埃落定的话,从少女特有的不安分的心绪来说,我也觉得这样的人生有点可惜。
我从阅览室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大大的英英辞典,坐到了空着的位子上。道子小姐也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道子小姐在我查阅完之前一直默默地看着,一副睏乏的样子。当我把像硬板一样的封面合上时,她开口说道:「……我又当信使了。」
听她这样一说,我想起去年也正好是现在这个时候,曾经收到过桐原家的长女丽子小姐的信。这次又会是什么呢?正琢磨着的时候,一封信递了过来。没有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也没有封口。
「可以打开吗?」我问道。
道子小姐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按信封的两端,信封口就啪地像雏鸟张嘴一样打开了。手指伸进去一探,发现里面装的不是信笺,而是一张切成长方形诗笺一样的纸片。抽出来一看,上面用较粗的钢笔写着如下的文字:
荒野狂熊吼,黑夜更深沉
虽然是用平假名写的,但这些文字一点也不柔和。说句玄乎的话,这些字让人感到一种不容情的直率。不用说,这不是出自女性之手。「这是──你哥哥送来的?」
桐原家的长子胜久先生,陆军参谋本部的大尉。
「是啊。」
「是──和歌吧?」
「是啊。」
真是丢人,除此以外我就一点也看不明白了。
「到底是什么呀,这个?」
「据说是流传在某大学校园里的一首打油诗。」
要是打油诗,那就是匿名批判什么的民声了。纸上没有任何说明,也许是不便留下文字吧。真让人越发糊涂。
道子小姐继续说道:「──我哥哥说,『把这个给花村小姐的司机看看』。」
「给别宫?」跟在我身边接送我上下学的司机叫别宫,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会亲昵地叫她贝琪小姐。
去年秋天,京都帝大的一位副教授的夫人成为了一名街头计程车的死机,当时曾引起轰动。不过,女性开车还是非常少见的。以前去桐原府时,胜久先生见过贝琪,可现在胜久先生拿这样一首和歌形式的打油诗,给她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4
这一天,有个朋友找上我了。放学后,因为轮到值日,我正在特别教室打扫卫生。这时,内堀百合江小姐来到我身旁对我耳语道:「我有事要跟你说呢。」
百合江小姐是以内堀银行闻名的内堀晃继的女儿。
学校对校服的规定是,水兵服上下身均为藏青色哔叽,但在换装后的夏季,放宽为「藏青色哔叽以外的素色面料亦可」。这也就是说,着装是相当自由的。有身分的同学,因为家里讲究,所以不怎么穿显眼的服装。在这方面,不是华族的同学要随意多了,穿蓝色水兵服的也有。
百合江小姐穿着一套在本乡的校服订製店吉泽订做的衣服,袖子上綉着鹰的图案。她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脸稍长,鼻樑挺直,不过,也不像瓜子脸,而是让人感到一种现代感,眉毛则显出一股刚毅之气。
「什么事呀?」
「这里不太方便──。呆会儿陪我一下好吗?」
打扫结束后,我们一起来到了外面。网球场那边人很多。我们穿过南运动场,向鸡舍走去。在西馆的时候,从视窗望出来,可以看到聚集在鸡舍前面的幼稚园小朋友们小小的身影。放学后的现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稍稍离开铁丝网一些的地方横向架着一道栏杆,百合江小姐把手搁在栏杆上,开口说道:「就像《罗密欧与茱丽叶》一样呢。」
和别的青春少女一样,百合江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一个派对,一位男士上来搭话。百合江小姐已经不是关注餐台上那些美食的年龄了,她当时正想着──要是变成了没人搭理的「壁花小姐」该怎么办呢?──所以她还挺庆幸的。他们对音乐呀什么的都有共同的兴趣,所以谈得很开心。对方好像对她也有好感。可是,直到分别的时候,对方也仍然含糊其辞地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目送他离开后,百合江小姐问一起来的妈妈道:「您知道那个人吗?」
妈妈露出困惑的神情说:「那是卖灯具的内堀家的儿子呀。」
这让百合江小姐大感意外。经营电气产品的内堀灯具的上一代当家人洋一郎和百合江小姐的祖父晃二郎是兄弟。可是,他们俩水火不容的关係却是人所共知的。据说,自从明治年间经过一场争吵分道扬镳以来,即使在哪里偶然碰见,双方也会转身离去──双方就是这样的关係。这简直就像两个旋转的陀螺相互排斥一样。兄弟俩甚至只要听到对方的名字,就会露出不悦的神情。
那种人的孙子。就是为了戏弄戏弄才上来搭话的吧。可恶的男人!──百合江小姐这样想道。可是,在下一次参加的游园会上,他又出现了,而且又凑近过来了。当百合江小姐对他挖苦讽刺了一番準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好,我推心置腹地跟你说吧。起初,我听说那个像蛇蝎一样让人讨厌的内堀的孙女在场,的确是抱着想看看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的想法。可是,在见面的瞬间,我就动心了。在交谈之后,我就越发感到心动了。分别的时候,我想,如果说出了我的名字,大概就会万事皆休吧。为此我非常苦恼。」
百合江小姐听到的是这样一番表白。
少女的心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幸好当时妈妈没有来,随从也在门房间等着。于是两人进行了长谈。被禁止的关係──这种罗曼蒂克的调味料让恋爱的味道变得更加特别。
两人互相把自己朋友的姓名住址告诉对方,秘密约定写信联繫:罗密欧──东一郎先生用他男性朋友的名字,茱丽叶──百合江小姐用她女性朋友的名字相互写信。不用说,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姓名则由各自家里信得过的下人负责书写。就这样,随着频繁的信件往来,两个人的恋情不断加深。
情况就如以上所述。──现在的问题是:今后该怎么办呢?
我首先反问道:「为什么问我呢?」
「因为花村小姐喜欢看书,读过各种各样的故事啊。」
且慢。这不就像会游泳的人向旱鸭子请教怎么游泳一样吗?这可不是自夸,本人花村英子小姐连恋爱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呢。问的人实在是欠考虑了。要说看书的话多少也看过一些,报纸也经常浏览,所以,「要赶时髦,就去阪田山或者三原山相约自杀呀」【校注:出自1932年「阪田山心中事件」。5月在阪田山发现某华族亲族出身的庆应义塾男学生与一女性喝升汞水殉情。此后发生女性尸体被他人盗走事件。东京日日新闻发表了「纯洁の香高く天国に结ぶ恋」。阪田山与「天国に结ぶ恋」由此出名,并有同名电影与歌曲,使得阪田山一定程度成了自杀圣地。三原山,伊豆大岛的最高峰】之类的话也能说说。但是,要是把玩笑当了真,真的去实践「在天国成就爱情」的话,我可受不了。
那么,该怎么回答她呢?此时此地,可以商量的物件只有鸡啊。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也不能轻易地回答你。至少请你等到明天吧。我明天再给你答覆,好吗?」
暂且先这样说吧。对方如果是个孩子,也许到明天就忘了。不过,百合江小姐看来不会那么轻易忘记。
5
对着贝琪小姐白麻制服的肩头,我首先讲了百合江小姐的事。
「哎,你怎么认为?」
「这可不是我能妄加议论的事啊──」
「我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