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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田衣良 字数:8405 更新:2022-11-08 19:56:42

·······号码·······

好想写这种掌篇小说。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发挥,感觉很好玩。奇幻小说、私小说、散文,每一种文体都很引人入胜。正当我阅读川端康成的《掌小说》有如此感慨时。他问我有没有兴趣每个月写十张稿纸,在他们家的社内杂誌上连载,内容以及结构可以自由发挥。当时,我手上还有连载中的小说,行程已经挤得满满满。然而,最后还是抵挡不住可以随意写掌篇小说的诱惑。这本小说集中,彙集了我那两年的成果。这是一本难得没有考虑到读者而写下的作品集。如同小说的第一行是作品的生命,短篇小说的第一篇也极其重要。在我二十六岁那一年,母亲因为脑溢血昏倒了。医院加护病房外挂着的白板,和<号码>中所描写的一模一样。只有女朋友来找我那一段是虚构的,其他的部分几乎是真实呈现。当时还是自由业的我,看到那个数字时,暗自下了决心。有朝一日,我要把它写成小说。十六年的岁月流逝,如今,化成了这些文字。和小说之间的邂逅缘分,永远都无法预期。

771586514061392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白板上的数字。在这三天期间,我每天会看十二个小时。即使闭上眼睛,这些数字也不会消失。我坐在深灰色的长椅上,以合成皮革做成的长椅坐起来硬邦邦的,好像根本没有装软垫。走廊上,以一点间隔设置的荧光灯洒下洁白的灯光。这里没有窗户,只在手錶上留下了一天的时间变化。第一天晚上,我把这张长椅当床,在黎明前,小睡了几小时。

这里是下町①总站附近的一家综合医院。挂着白板的走廊右侧,有十二间用白色塑胶窗帘隔起来的加护病房。除非有人出入,否则,窗帘始终纹风不动。看了除非这家医院被拆掉,否则大概不会有风吹进这个房间。在这其中,有九间加护病房住了人,那些数字代表了病人的年龄,旁边写着手术日期和简单的病情。

我母亲是第三个数字,58。她已经昏迷了七十二个小时。母亲在外出的时候昏倒了,父亲和我在三天前的晚上把她送进医院时,她已经陷入了深沉的昏迷状态。

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起以为忙着住院的準备工作、联络亲戚而跑来跑去的正常人,母亲的额头、手掌和脚趾的体温更显得温暖。

我和父亲轮流守在走廊上。白天由翘掉大学课业的我负责,晚上则由下了班的父亲守在这里。与其说是我们在医院陪伴母亲,不如说我们轮流维护着佔有这张长椅的权利。我喜欢看书,但守在走廊的时候,我曾经数度挑战阅读,但文字彷彿变成了乾涩的沙子,失去了原本的意义,离开我的视野。

父亲和我没有聊母亲的事。现在聊往事似乎太早了,况且,我们都已经筋疲力尽。短短的三天之内,父亲的脸瘦了一圈,眼睛也凹了下去。如果我照一下镜子,自己的脸应该也差不多吧。我完全没有食慾,为了避免再为医院增加一名病患,只有按时吃饭,却食之无味。

母亲住院的第二天下完,有两名说是她读女中时代的同学来探视她。她们站在走廊上,隔着拉开的窗帘,注视着带着生命维持系统的母亲良久,其中一人开口说:

「她真的是一个好人,一个好母亲。妳不要气馁,好好加油。」

她的眼眶泛红,那番平淡无奇的话蕴藏着惊人的力量,令我内心的感情冲破平静的心灵大肆溃堤。我第一次见到母亲的这两位朋友,不想在她们面前哭,然而,泪水还是扑簌簌的流。

那是母亲昏倒后,我第一次流泪。由于哭得太激动了,头也痛了起来。我坐在长椅上,再度展开注视眼前白板上数字的作业。凝望着那九个数字的时间,是心灵最放鬆的一刻。数字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是计算着病人曾经走过的岁月。九个人总计三百一十七年的期间,不知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数字加加减减,消磨着我负责的时段。

翌日傍晚,女友来探病。她和我就读同一所大学,专攻美国文学。她看沙林杰②和罗斯③的书,却不看马克吐温和梅尔维尔④的作品。我对大学里的任何一个科系都没有兴趣,所以,按照父母的希望读了经济系。那天是星期六,父亲从长椅上起身迎接,她递上一束百合花。那是进入梅雨季节前短暂的夏日,她穿着淡蓝色和白色泡泡纱(seersucker)的短袖洋装。略微紧绷的袖口下露出的手臂浑圆而丰腴,为加护病房的昏暗走廊带来刺眼的光芒。

父亲听她说完慰问的话之后,很贴心地从钱包拿出纸钞交给我。

「妳们去吃点好吃的东西吧。」

「回来的时候,要不要给妳带便当?」我问,父亲满脸疲惫的摇摇头。我和女朋友沿着走廊来到电梯大厅。当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之后,我对落后我几步的女朋友说: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妳不要谈我妈的事?我希望儘可能像平时约会那样。」

她抬起用蓝色手帕掩着的双眼,露出纳闷的表情。

「既然妳怎么说,那好吧。没问题。」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没问题,但还是笑着点点头。我没有告诉她,自从母亲昏倒后,我总觉得自己好像飘在离地十公分的地方。

走出医院玻璃大厅的出入口,我们走向车站。月台旁,有一幢巨大的车站大楼。我之前就读的高中就在附近,因此,很熟悉大楼里的情况。我们走上剪票口旁的电扶梯时,她用指尖握住我的手,我们不发一言,被电扶梯送向斜上方。

时装、化妆品、皮鞋、书籍和CD。车站大楼内的商家陈列着任何一个车站大楼都可以看到的商品,这些向来无法吸引我目光的商品,却在那一刻变得闪闪动人,显得格外富有魅力。

每一张手写的价格标籤,放在橱窗里的金银缎带,以及经过精密计算的聚光灯角度,都不再是以推销为目的的装饰,而是为了使行人赏心悦目而投注的心力。

我握着她的手,顺着电扶梯而上,为车站大楼的每一个楼层深受感动。来到顶楼的美食街时,我不禁潸然泪下,却不是因为母亲的命在旦夕。

我们走进一家义大利餐厅。通常我们只是点义大利面而已,那天晚上因为有父亲的资助,加点了什锦开胃菜和米兰猪排,还各点了一杯housewine,我们曾经为某件事乾杯,但理由我已经忘了。高达天花板的玻璃窗外,是都市车站耀眼的夜景。那是一次如梦似幻的快乐约会。

顺着电扶梯下楼时,五楼正前方是一家运动用品商店。白色铁丝网的展示架上,挂着各种竞技用的鞋子。一双鲜艳嫩绿的麂皮慢跑鞋吸引了我的目光,当我拿在手上,触摸到像天鹅绒般柔软的皮革时,我已经无法不把这双鞋子带回家了。

我请店员拿出适合我的尺寸,当场换上了那双鞋,把旧鞋子装进了纸袋。女友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却什么话都没说。

和女友在车站的剪票口前分手后,我独自回到医院。父亲在那张长椅上打瞌睡。我摇醒父亲,叫他回家休息。父亲抬头看着我的脸说:

「看来,发生了什么好事。」

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好事,但我微笑着点点头。目送着弯腰驼背的父亲从走廊上渐渐远去,我抬头挺胸的坐在长椅的固定位置。脚下是一双令人心动的嫩绿色慢跑鞋,这双新鞋子在灰色的瓷砖上,宛如从内测绽放着光芒。我用力注视着白板上的数字。

之后在加护病房外的三天期间,我的双脚始终是嫩绿色。母亲在医院的第七天的黎明时分咽下最后一口气,当时,她的额头、手掌和脚趾温暖依旧。

我和父亲坐在长椅上的那一个星期,有三个数字从白板上消失了,分别是母亲的58、65和1。

注释:

①指东京的低洼地区,包括东京湾附近的下谷、浅草、神田、日本桥和深川一带。

②二十世纪美国文坛具代表性的作家,《麦田捕手》的作者。

③指美国老牌作家菲力普·罗斯,《我嫁了个共产党》的作者,得奖无数。

④HermanMelville,《白鲸记》的作者。

·······旅行书·······

<旅行书>的构想来自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JeLuisBes)的一系列奇幻小说。我认为,有这种名字的人,理所当然的会成为写出像迷宫般小说的作家。因为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书籍和图书馆极具魅力,我决定有朝一日,自己也要写一篇以一本书为主角的作品。这本书的故事完全贴近每一个手捧着本书的读者的心境,同时会配合故事情节,改编成不同的外貌。这本书在不用的读者手中旅行,度过了数千年的光阴。虽然这个构想并不算是独具匠心,但实际着手写作时,却令我乐在其中。作家总是绞尽脑汁,写出各种题材的小说。然而,他们真正的理想也许并不是写一百本书,而是完成像一本<旅行者>这样可以打动某一位读者的心,令读者觉醒的小说吧?虽然畅销书令人感到可喜可贺,但这样额作品才是作家真正的理想。对了,我从来没有写过有关剑和魔法的奇幻小说,改天好好写一本吧。

书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犹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只是把树叶绑在一起而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手抄纸装订起来的册子。书因应各个时代,不断变化,在人类的手中不断旅行,度过了百年、千年的岁月。

如今,书呈现出不同开本的单行本外貌,封面是一片洒满朝霞的清澈天空,彷彿从印刷的深处绽放出光芒。书的厚度应该不超过三百页,此刻正躺在昏暗的铁通道旁一张不足为奇的长椅上,默默的照亮着周围,等待有人出现。

在通勤的尖峰时间结束的十一点多时,男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来。他在一年半前失业,这一天,他也去职业介绍所查阅了徵求中高年龄职员的资料。工作机会少得可怜。一个徵人广告,玩网游几十个人应徵,内心仅存的希望在这个十八个月内,带着渐渐磨损的声音逐渐动摇。资遣费用也用的差不多了。男人看着自己脚尖的视线瞥到了长椅的角落。

(这里竟然有一本书。)

难道是有人遗忘了吗?生活陷入拮据后,男人从来不曾买过书。行色匆匆的都市人群,没有人注意到这本被丢弃在这里的书。男人坐在长椅上,拿起有着朝露封面的书,随意地翻了起来。

前面的五、六十页全部都是空白的,好奇怪的书,当他继续翻阅时,发现文字浮现在白色的纸张上,宛如迷雾渐渐散开。

难道刚才眼睛产生错觉,才会以为上面没有印刷文字吗?他觉得不可思议的翻了回去,发现那里工工整整的印着第一行字。

那天下午,男人无事可做,开始看那本书。故事的主人翁是一个遭到公司裁员的上班族、一小时、一个半小时。男人浑然忘我的继续阅读,甚至没有发现手上的书,厚度已经增加了将近一倍。

如果继续看下去,可能会遇到傍晚的尖峰时段,男人把那本书放进陈旧的公事包,搭上了下行电车,準备回家继续阅读。

之后的几天时间,男人生活在书中失业的主人翁经历过不断奋战,最终找到新工作之前高潮迭起的故事世界中。虽然男人整天窝在家里,没有出去找工作,脸上的表情却是一年半前不曾有过的开朗,就连男人的妻子也对原本意志消沉的丈夫的这种变化感到惊奇。

翌周的星期一,男人穿上洗衣店拿回来的白衬衫,繫上新的领带,一大清早就出了家门。那本书放在他的公事包里,男人觉得那个故事拯救了他。当他沉溺于虚构世界的这段时间,精神逐渐振奋,终于再度回到了这个世界。这是人、阅读这本书的人才能感受到的魔法。以后或许还会遇到痛苦,但男人觉得这本书似乎已经带个他足以承受这些痛苦的力量。

男人把书斜斜的放在商业街里公园的鞦韆上。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本书在等待和新的主人相遇。也许是越来越淡,逐渐变成灰色的文字带给他这种影响。书带给男人很宝贵的东西。从今天开始,自己将再度踏入求职的行列,将会有其他人继续看这本书。

男人从鞦韆上站了起来,最后瞥了一眼放在油漆剥落的鞦韆板上的书,走出了都市街头的公园。

(因为,小饼乾死了啊。)

少年背着书包,步伐沉重的穿越公园。假山、体能攀爬架、跷跷板和鞦韆。平时玩得不亦说乎的游乐器材,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怪物。小饼乾是少年出生后,就和他形影不离的迷妳腊肠狗。十七岁的年级对狗来说,已经算是长命百岁了,但少年还无法理解这一点,也无法接受死亡。

之所以会在鞦韆上看到那本书,或许是因为隔着眼泪,只看到那里有一道柔和的光。少年钻过栅栏,站在鞦韆旁,确认书的封面,封面是一只灰底白斑的腊肠狗走在一片抽象的绿色中。

(和小饼乾长的一样。)

少年看到封面的图和死去的狗一模一样,差一点欢呼起来,他拿起那本书,那是一本B5尺寸的横长形绘本,虽然内容只有五十页,但封面很厚,少年拿起来有点吃力。

少年坐在鞦韆上,打开了别人留在这里的绘本。绘本描述了一只狗幸福的一生。一对年轻夫妇买了一只小狗,十分疼爱这只胆怯,经常闹肚子的腊肠狗。不久之后出生的长子和这只狗亲如兄弟,晚上也会在同一张床上睡觉。经过无数个春夏秋冬,狗和少年成长为彼此无可取代的好朋友。

然而,狗的时间和人类的时间不同。狗的年龄增长比人类快好几倍,有朝一日,少年将不得不和狗离别。当腊肠狗在床的角落,被少年抱在怀里死去时,它的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再见了,朋友,很高兴能够和妳在一起玩。

少年深受吸引,一口气看完了这本书,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少年心想:

(这简直就是小饼乾和我的故事,难道这是有人特地为我写的书吗?)

少年用双手把薄薄的绘本抱在胸前踏上了归途,準备晚餐之前再看一次。那天,少年在傍晚又看了一次,晚上睡觉前再看了一次。

这种生活持续了一个星期,少年内心死去小饼乾的痛苦渐渐淡薄。少年将一直热衷于这本书,知道曾经活泼好动的朋友声音再度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为止。

少年遇到那本书后的第二个星期天,他跟随父母来到一家大马路旁的露天咖啡座,犹豫他随时都带着那本腊肠狗的书,所以封面已经有点破旧,书页的角落也磨损变黑了。当宠物店送来新的小狗后,曾经令他爱不释手的绘本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因为,这次的刚毛迷妳腊肠犬实在太可爱了。

吃完早午餐,一家人起身离席。当父母在柜檯结帐时,少年抢先一步来到宽敞的散步道上。那里是都市的参道,山毛榉排列在缓和的坡道上。

少年环顾四周,他确认没有人注意自己后,踮起脚尖,把绘本轻轻放在好不容易才能碰到的山毛榉树枝上。

深绿色的书融入嫩叶中,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数目简直就像是为了装饰这本书而存在。

「小智,走了。」

听到母亲的叫声,男孩沖向坡道下方。他在数公尺之外的地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咦,小饼乾的绘本封面是那种颜色嘛?在摇拽的树叶之间所看到的,是温暖的粉红色,彷彿透过树叶的阳光,发出温暖的光芒。

少年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冲下坡道。因为,星期天才刚开始。男孩消失在遥远的坡道下方,只传来球鞋鞋底留在人行道上的声音。

这么晴朗的天气,竟然一边走一边哭,一定会被人笑死。只不过是失恋而已,在大街上哭泣太可笑了。虽然她很清楚这个道理,但撕裂的心头淌着血。

对方是一个不值得相信的男人。为什么坏男人偏偏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恋爱实在太讽刺了。年轻女子沿着常常的坡道走了上来,回想起至今为止一次又一次地犯下相同的错误,不禁哭笑不得。

这时,女人看到行道树的树枝上有一本粉红色的书,宛如精品店漂亮的装饰品。温暖的颜色令年轻女子情不自禁的伸出手,阳光下,她用含着泪的双眼,看着翻开的书页。洁白纸上的文字跳跃着。年轻女人深受只属于只记的解开恋爱之谜的故事情节吸引,开始看其这本书。

·······完美的沙漏·······

这真的是我获得N奖后所写的第一篇作品,如假包换。星期三得奖后,周末就写了这篇<完美的沙漏>,不久之前,我受邀上电视,至于理由为何,我也不清楚。应该是我很少拒绝工作,也不会很难缠,所以,别人比较敢开口吧。在摄影棚内,我每次都对主播的时间掌控技巧钦佩不已。在现场转播的节目中,传来戴着耳机麦克风的工作人员的声音。结尾需要几秒?主播一边读着手上的稿子,一边回答。十五秒就够了。即使我说得语无伦次,主播也可以正确把握时间,在节目的最后十五秒,漂亮的结束访谈。那应该是一项特殊的技巧。电视的世界也很奇妙,有许多可以写成小说的题材。这位女主播并不是根据某位特定的主播作为範本描写。如果我真的遇到这么漂亮、这么令人生畏的异性,我可能会因为太害怕而忍不住紧紧抱住她,并且向她求婚呢。

推开毛玻璃门眼前是一片夜晚的大海。岸边密密麻麻的灯光,宛如为接近黑色的深蓝色东京湾镶了一圈光环。对岸是一条若隐若现的灯光虚线。

这里是天王洲大厦顶楼的酒吧。吧台前坐着一个女人,白皙脖颈上有着一张五官清秀,但表情很冷漠的脸。一看到我,她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啊哟,好久不见。」

我终于摆脱了令人头痛的会议和之后展开的冗长的宴席,独自来到这家酒吧避难,遇到了暌违一年的她。在电影情节中,往往会在很浪漫的巧遇后,展开一段故事,但我没有故事,也不抱任何的期待。

即使如此,我还是走向光可鑒人的钢琴烤漆吧台,当好人实在是一件麻烦事。

「是啊,好久不见,我经常在电视上看到妳。」

她是主播。之前我企划的商品十分畅销,当时奉公司之命,接受了众多採访。我曾经在差不多一年前和她共事过。一次是在白天的综艺节目担任来宾,另一次实在总公司的开发室录影。在节目播放之前,我们才能曾经用电子邮件确认一些细节问题。

她的年纪三十齣头,是能干冷静型的女人。不同于年轻的后进主播,她不会藉由一些刻意安排的流程失误或是可以原谅的错误,故意吐舌头装可爱;也不曾有过可供周刊杂誌报道的八卦绯闻,她只是脚踏实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属于年轻一辈的中坚分子。

「刚才和同期进电视台的朋友一起来这里喝酒,现在只剩下我而已。」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吧台。吧台内不见酒保的身影,只有窗边的桌子旁,有一对情侣。我浅浅的坐在她旁边的酒吧椅上,以便随时可以拔腿走人。她纤细的手腕上鬆鬆戴着古董劳力士錶,玫瑰金的颜色已经变得有点阴沉。

「我把它当成首饰来用。这个手錶每个星期会快八十七秒。」

她表情严肃地说道。我之所以会注意她的手錶,是因为我依稀记得,之前她在电子邮件中曾经提到对时间很有兴趣。

「这里準备程度已经够了。」

她缓缓的以相同的振幅左右摇着头,就像是调整到两拍的节拍器。

「对主播来说,并不足够。主播必须彻底将身体融入时间的脉流中,因为,掌控时间就是我最重要的工作。」

因为我曾经在摄影棚亲眼目睹过她的工作,所以,对这一点十分认同。即使新闻的内容改变,某位来宾的发言过长,她都能够带着亲切的笑容,在分秒不差的时间内,用自己的语言恰到好处的加以总括,进入下一个单元。由于她控制得太自然了,因此,谁都没有发现她的这项特殊技能。她从脚旁的皮包拿出某个东西,接着「咔喀」一声,放在吧台上。

那是玻璃沙漏,黑色的沙子彷彿有生命般的留下,在等待下面的空洞中,形成一座小山。

「如果想正确掌握三分钟,可以试试这个。」

她注视着我的眼神,就宛如流沙陷落般把我吸了进去,我拿着已经静止的沙漏说:

「那我来测试一下妳对时间的感觉到底有多精确。」

她坐在一片夜色前笑着点点头。我吧沙漏放在眼前,用手遮住了。

「一百八十秒的时候,请妳告诉我。如果妳答对了,今天我请客。」

连续三分钟盯着沙子流下来,是一件很吃力的事。在此期间,她把手放在吧台上,一副陶醉地样子,在最后一颗沙子滑落的同时,她说:

「现在。」

我难以置信了,看了一眼沙漏,上面并没有任何玄机。

「好,今晚我请客,但是,为了证明妳不是瞎猜的,可不可以再试一次。」

她笑着点点头,又从皮包里拿出一样东西。这一次是大型的马錶。

「这个马錶可以接收铯原子时钟发出的校正波,每天都会修正为正确的时间,在东京可以受到福岛的校正波,妳可以和沙漏一起测试。」

她嫣然一笑,这是在电视台时,绝对无法从她脸上看到的表情。眼前这个带着醉意的女人突然令我感到害怕,好像有人用冰冷的手抚过我的背脊。背后竖起了一整排鸡皮疙瘩。

我在操作沙漏的同时,按下了马錶。

她和之前一样,精确的在那一剎那说出「现在」,那是最后一颗黑色的沙子穿过玻璃瓶颈的瞬间。我在没有看数字的情况下,就按下停止键,最后把眼光移向马錶的液晶画面。

刚好一百八十秒。而且,在代表百分之一秒的位置上,排列着三个零。我目瞪口呆的注视着沙漏和马錶,她说:

「这个沙漏是我去工厂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挑选出来的。我看了好几百个,真正正确的,就只有这一个。」

沙子如烟雾般聚集在玻璃内。

「怎样才能这么正确的把握时间?」

她从我手中抽走沙漏,在我面前摇晃着。黑沙向液体般起伏着。

「把时间的脉流不断分解,分解得比封闭在玻璃内的沙子更细;比起百分之一秒的数位更小,当花费几年的时间,持续练习到极限,时间就会变成闪闪发光的透明粒子。」

我知道,光具有波动和粒子的双重性格,然而,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时间可以变成粒子。我问:

「所以,妳是一一计算每一颗粒子吗?」

她表情严肃的点点头。

「没错。一颗一颗计算,一旦到达这个境界,想要正确测量三分钟,就好像可以说出今天是星期几这么容易。」

我因为工作而疲惫不堪,而且,眼前这个魔女般的女人令我感到害怕。我从内侧口袋拿出钱包,正打算离开酒吧时,她眯起眼睛看着我。

「妳还是不了解我的意思,听好了,当把时间彻底分解成粒子,就会发生有趣的事,我让妳见识一下。」

说完,她把手里递到我面前,缓缓的上下翻转,用低吟般的声音说:

「慢慢放鬆,不要集中思想。把自己的心和沙子流下来的速度合二为一,同时,看着我的眼睛。」

说着,她把沙漏放在自己的额头前,黑色的沙子从她的两眼之间沉落。在她黑色眼眸之间,我感觉好像看到了犹如瀑布般发出轰隆声沉落的沙子。那是清澈而透明的颗粒,每一颗每一颗上,都有着某种影像,远处传来沙哑的声音。

「仔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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