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日光穿过灰色的云层照射下来。
雨水繁多的六月。刚刚停下的雾雨打湿了茂密的草木。悠里顺着湖畔的小路漫无目的地散步。
他穿着深棕色和米色的格子裤,衬衫并没有掖进裤子里面,也没有打领带,毛衣就随意地披在肩头。从他这种休閑的打扮就可以看出,现在是自由休息时间。
午休。虽然预定从下午三点开始进行宿舍之间的板球对抗赛,不过在那之前的自习时间,还是要为初中部的毕业考试进行最后的冲刺。
悠里打算在天气良好的午后放鬆一下自己。
虽然说是放鬆,但是从昨晚开始,悠里就一直在思索着他们和格雷的对话。
人数不符的集会。
原本不应该经过那里的人类的脚步声。
在昨晚的百物语中,毫无疑问是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由于从湖面吹来的水汽,森林的树木都笼罩上了轻微的雾气而显得朦朦胧胧。这时候他的视野却突然变得一片开阔。
看到眼前古香古色的石造建筑物后,悠里停下了脚步。
是灵庙。
他一边思索一边信步游走,居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里。
这个号称「鬼屋」的灵庙,是一栋拥有好像希腊神庙一样的宽敞露台和巨大的圆柱群的建筑物。只不过它的规模要小得多,色调也比较暗淡。藤蔓攀附在灰黑色的墙壁上,整体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因为除此以外,时隐时现的雾气也包围了建筑物,所以悠里陷入了彷彿踏进北欧神话中的黄昏世界的错觉。
他决定暂且先顺着外壁在周围走一圈。
以前这一带好像也建造了城堡,所以人工的石刻随处可见。
被孤单地遗留在废弃城址上的灵庙,应该孕育了几千日、几万夜的秘密吧。
在来到对着湖水的建筑物正面的时候,悠里注意到灵庙的大门处于半敞的状态。按照昨晚格雷的表示,这里应该已经被封锁了才对。
因为觉得奇怪,他靠近了那里。
他顺着延伸向粗大圆柱包围下的阳台的楼梯走了上去,伸手搭住了看似相当沉重的大门。黄铜的大门伴随着嘎吱吱的声音大大敞开。
和阳光明媚的外面相比,建筑物内部凉嗖嗖的,而且颇为昏暗。
被淡褐色石壁所包围的灵庙内部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在这个空蕩蕩的空间中,从四角窗射入的阳光勾勒出了一条条白线。
在这些光线好像能照到又不能照到的灵庙深处,放置着似乎是祭坛的檯子和巨大的圆镜。
悠里吃惊地停下了脚步。
因为祭坛前面站着一个人。他好像在仰望镜子一样地直立不动。
这难道是眼睛的错觉吗?就在瞬间之前,悠里还没有在那里看到任何人。
阳光突然增亮了几分。
再加上悠里的眼睛逐渐习惯了昏暗,所以他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出对方的样子。
那是一个个字高高的,非常衰弱的老人。
他瘦弱的身躯完全被黑色的斗篷所包围,满是皱纹的脸孔,被好像在显示漫长岁月的蓬鬆白髮所完全淹没。他那种彷彿枯树一般的乾枯模样,令人联想到被命运所摧残的饱经风霜的流浪汉,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辛酸怜悯的感觉。话虽如此,虽然有些驼背,却依旧充满凛然感觉的身影,还是让老人看起来保持着某种高贵感。
就在这个时候,老人缓缓地转向了他。
在所有部分都衰退的身体上,只有他的那双眼睛还在散发着异样的光彩。让人联想到五月的鲜嫩绿意的翠绿色眼眸笔直地贯穿了悠里。瞬间,悠里产生了自己见过这双眼睛的感觉。
所有的声音似乎都从周围退去。
『哦,果然是你吗……』
不久之后,从乾涩开裂的嘴唇中,传来了莫名的话语。悠里就好像被施加了定身咒一样,只能茫然地持续眺望对方的身影。
『救赎者啊,我是多么渴望你的到来啊。』
老人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了他。
『名字?你的名字是什么?』
是不是应该报上自己的名字呢?可是在脑子还没有作出判断的情况下,悠里已经用乾涩的声音做出了回答。
「悠里,悠里.佛达姆。」
『悠里?你居然叫悠里……这也是一种启示吗?』
老人感慨万千地喃喃自语。
『我的名字是杰克,杰克.莱恩。』
「杰克.莱恩?」
好像在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在悠里陷入思考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某个情景。
百花盛开的湖岸。伫立于湖畔的贵公子,好像刚刚萌芽的绿意一样的翠绿色眼眸。
在百物语中,西蒙曾经讲述的那个故事。
「不会吧——」
悠里的眼睛因为惊讶而大大睁开。
「你真的是,杰克.莱恩?」
杰克满是皱纹的脸孔微微一笑,没有牙齿的嘴巴也因此而露了出来。他缓缓来到悠里的身边,抬起一只手伸到他的眼前。
「干、干什么……」
『需要你的眼睛。』
「眼睛?」
『看到无形之物,吸引无形存在的力量。』
好像歌唱一样地诉说着,杰克用颤抖的手指在空中舞动着,就彷彿在隔空抚摸悠里的眼睛。这时候悠里才注意到那双手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而且鲜血正顺着手指滴落。悠里心生畏惧,后退了一步。
(但是,更加可怕的是……)
昨天晚上西蒙的话在他的脑海中鲜明复甦。
(杰克.莱恩永远也无法获得安息,每天晚上都在为了寻求新的肉体而四处徘徊。)
「……不要。」
悠里的脊背上冒出了冷汗。
杰克放下手,浮现出充满哀伤的慈爱表情,俯视着畏怯的悠里。
『你在害怕吗?』
杰克开始挥动着手臂在悠里的身边转动。
『时间不会等人。不能呼叫那个被诅咒的名字。那是会带来灾祸的名字。它已经被呼叫了一次。一定要小心。如果那个名字被呼叫了三次的话,就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情。』
杰克的动作变得更加激烈,说话的声音也越发高亢而且神经质。那些彷彿会出现在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夸张台词,因为石壁而产生了迴音。
(带来灾祸的名字?)
悠里试图用被恐怖所冻结的脑袋整理杰克的话,但是思考力却迟迟无法复原。
不能呼叫谁的名字呢?是谁已经呼叫了那个名字呢?在呼叫第三次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只有谜团不停地膨胀。
『啊,绝对不能重複。这双沾满鲜血的手掌。即使要受到地狱之火的永远炽烧,我也决心要独自背负这份罪孽。但是,那么令人诅咒的事情,绝对不能再次发生。』
翠绿色的眼睛,带着近乎疯狂的激情,牢牢地凝视着悠里。
悠里的身体瞬间一阵紧绷,他因为从对方的眼眸中读到了真挚的感情而变得不知所措。
(这种好像要撕裂胸口一样的哀伤,究竟是什么呢……)
流淌入胸口的感情,牢牢地束缚住了悠里的心脏。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的悔悟和哀伤在奔流。
(这和那双染满了鲜血的手有什么关係吗?)
不知不觉中,在悠里的体内,对老人的怜悯之情汹涌而上,甚至战胜了恐惧感。
『但是,一定有办法的。也许该说经历的千辛万苦并没有白费。我终于发现了入口。在今天晚上,也许就能等到一切的终结。』
「入口?」
悠里下意识地反问道。他搞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失去清醒的人不得要领的话语,只能让听到的人陷入混乱。
『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明白。森罗万象,这个宇宙的一切,即使只有一个真实的姿态,表现的形式也可以複杂到极点。不能拘泥于形式,必须考虑其中的含义。』
「含义……」
杰克点点头,伸手抓住了悠里的手腕,力量强大到让人无法想像是出自老人之手。
『你听好,不管发生什么也不能闭眼。绝对不能重複过失。』
悠里没能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嘎吱声,灵庙的大门被打开了。
「有什么人在里面吗?」
侵入者提高声音粗鲁地喝问。
与此同时,悠里被抓的手腕获得了解放。但是,残留下来的感觉并没有那么容易就消失。
抓住自己的杰克的手。
那是无法让人感觉到体温的好像死人一样冰冷的手。
「这还真是让人惊讶呢。」
在门口背对着太阳伫立的男子,低低吹了声口哨。然后悠里看着男人的方向,由于逆光的缘故,他无法分辨对方的脸孔,男人脚步轻快地朝着用手遮挡住刺眼光线的悠里走了过来。因为对方来到了自己眼前,所以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孔。
那是一个有着修长上挑的凤眼、整体给人尖锐印象的身材修长的男子。他那掺杂着蓝色的长长黑髮在脖子后面束到了一起。他的五官轮廓整体来说相当端正,东洋和西洋的风格融合而产生的瞬间的不协调感反而让他别具危险的魅力。就算是对于人际关係相当生疏的悠里,也认识这张面孔——从来不曾中断过各种各样古怪谣言的维多利亚宿舍的奇人,也是宿舍监督生之一的柯林.阿修莱。
据说他的IQ超过180,但可惜的是他的脑细胞全都耗费在了包括鍊金术在内的魔法研究上面。拥有「魔法师」绰号的他之所以会成为宿舍监督生,好像也只是因为他需要放置个人藏书的空间,所以在必要的时候使用魔法威胁了一下舍监和宿舍长。虽然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阿修莱确实从来没有做过干部们应当从事的工作,而且对此也没有任何人敢于提出异议。
「悠里.佛达姆,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在被用全名呼叫的悠里进行回答之前,阿修莱已经打量起了周围。
「你一个人吗?」
他不可思议地如此说道。
还没有从刚才不可思议的邂逅所造成的冲击中恢複过来,悠里只能用点头来回答对方的提问。
「哦?」
阿修莱眯缝起眼睛,好像估价一样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阵悠里后,伸出一只手碰了下悠里的面颊。
「怎么了?你的脸色难看到就像撞见了幽灵一样哦。」
悠里吃了一惊。
(这个人看到了吗?)
阿修莱用探索的眼光紧紧凝视着产生了警戒心的悠里。好一段时间,两人都持续着牵制性的沉默。
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面对闭口不语的悠里,阿修莱唐突地把话题转回了最初的问题上。虽然感觉到好像逐渐被对方的问题所左右,悠里还是回应了这次的询问。
「散步。」
「哦,散步啊。」
阿修莱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弯下腰窥探着悠里的表情。
「为了散步就要撬开门锁?开什么玩笑!」
因为被他在超近距离盯住而一瞬间失去了语言能力的悠里慌忙摇摇脑袋。他想起了阿修莱也是出名的平行不良的问题少年。
「在我来到这里的时候,门已经打开了。」
「啊?」
阿修莱怀疑地回头看向入口,交替打量着大门和悠里。
「原来如此。」
他好像认可了一样点点头,乾脆地撤回了身体。
「是开着的吗?也许是吧,照那个样子看来。」
他嘀嘀咕咕了一阵后,这次又转而开始认真地打量旁边的镜子。
悠里有些困惑,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完全无法掌握对方的真实意图。他记得这个名叫阿修莱的男人好像是个有名的怪人。据说如果惹到他的话就会被诅咒,还有人说他在房间中饲养着小鬼。虽然是很荒诞无稽的流言,但是现在倒让人觉得有几分可信。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在如此绝妙的时机登场。
(你到底又是为了什么而跑到这种地方来的呢?我还想要问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