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里。」
就在他上完课离开教室的时候,后面传来了西蒙的声音。
相对于选修法语的悠里,西蒙在这个时间都是去上德语课。刚刚从对面教室中走出来的西蒙,举手向身边的同学示意了一下,然后离开带着遗憾表情的同学来到了悠里身边。
「感觉怎么样?」
「没事了,睡上一晚就完全好了。别说那个了,西蒙你从一大早起似乎就很忙啊。发生了什么事吗?」
西蒙在吃早饭的时候被叫出去,然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所以悠里不由得这么询问。
「没什么,只是来了客人。我之所以叫住你,也是因为这个。那么,你午休的时候能抽得出时间吗?」
悠里有些踌躇。虽然他想要儘快去寻找婴儿,可是又不想随便拒绝西蒙的邀请。
「如果时间不长的话……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其实我是拜託了某个人,从早上起对那幅画进行了一点实验。我想你大概会有兴趣吧?」
「你说那幅画?那幅画?」
因为悠里垂下眉毛露出了好像吞下虫子的表情,所以西蒙彷彿要掩饰笑意一样伸手捂住了嘴角。
「没错,就是那幅画。放置在办公室的悠里所讨厌的母亲的肖像画。」
面对做出肯定的西蒙,悠里哭笑不得地眨眨黑色的眼睛。
「你说你对那幅画做了什么?」
「只是一点实验……」
悠里有的时候真的受不了西蒙的大胆。对于那幅画动手脚,就好像在发火的狮子屁股上面扎针一样。
「你不用担心,我觉得没事的。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的话,这个操作对于那幅画像的人物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西蒙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态度。悠里也没能再说什么,只能默默跟在西蒙的后面。
两个人在学生会馆的小卖部买了三明治作为午餐,暂时离开了教学楼。因为周二和周四附近的麵包店会运来刚出炉的麵包,所以中午的校园相当拥挤。在挤来挤去的人群中发现帕斯卡的身影后,悠里拜託他把自己另外买下的三明治转交给罗宾。帕斯卡一瞬间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在露台上吃完三明治后,悠里和西蒙就走向了教学楼三楼的办公室。
推开沉重的橡树木料的房门,西蒙刚刚踏进一步就停止了动作。在他后面进来的悠里,也因为眼前的情景而哑然失声。
「这可真是不得了。」
西蒙佩服地嘀咕着,迈步走进房屋中央。
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办公室内和平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可以说是乱成了一团。沙发被推到角落,桌子被移动到中央。周围散布着布匹和瓶子的小山。儘管敞开了窗户,房间中还是充斥着药品的味道。
位于混乱中心的人物之一,听到西蒙的声音后回过头来。这是一位年近三十岁的身材修长的男性。
另一个大概是四十多岁吧,身上穿的白衣满是黑色的污点和画具留下的痕迹,正在弯着腰全神贯注地忙于什么工作。
年轻的男子看起来很有知识修养,细框眼镜后面的眼神中包含着柔和的笑意。
「嗨,西蒙,你终于来了啊。这位是?」
将视线转移到跟在西蒙后面的悠里身上,他如此询问。
「他是我的朋友悠里.佛达姆。」
在进行了简单的介绍后,他沖悠里说道:
「他是卡米修.达鲁顿。别看他年轻,他可是美术史方面的专家。现在他隶属于科托鲁多的研究所。」
「嗨,悠里。我可以叫你悠里吗?你直接叫我卡米修就好。因为手比较脏,所以无法和你握手,请多关照。这位是和我一样在科托鲁多工作的同事海斯夫特。在洗凈作业方面,他绝对是业界的头把交椅。」
卡米修亲切地用英语对悠里说道,但是他的英语中带着某种法国的口音,悠里不由得一面回答一面交替打量他和西蒙。那种柔和的说话方式中,也存在着某种共同的东西。
「我的原籍也是法国哦。因为和贝鲁杰家是世交,所以和他也算是老朋友了。」
察觉到悠里的视线,卡米修进行说明。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算是贝鲁杰家旁若无人的大少爷的要求,我也不会因为他的任性,就马不停蹄地赶到这种偏僻地方来修复画像。」
「西蒙旁若无人?」
面对有些吃惊地反问的悠里,对方微微一笑。
「没错,旁若无人。或者该说是倨傲无礼吧?」
这个名叫卡米修,全身都洋溢着某种时尚干练的感觉的男子,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柔和的笑容,但是口中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
「你是还没有注意到吧?这家伙就算口气再温柔体贴,仔细听听他所说出的话也全都是命令哦。让我想想,上次就是这样——」
「那么,有什么成果了吗?」
面对毫不见外地马上就和悠里打成一片的卡米修,西蒙哭笑不得地从旁边插嘴。
「啊,这个啊。」
好像真的忘记了一样,卡米修如此说道。
「西蒙,厉害哦。这个是真货哦。是『Sleeper』!」
他转过头来,对海斯夫特说了几句话。当海斯夫特点点头支撑起身体后,卡米修伸出手,将散乱扔在桌上的布料和纸片都粗鲁地扫到了地板上。
不久之后出现在眼前的东西,让西蒙和悠里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那幅画。不对,应该是那幅画。
面对着摇篮的母亲的肖像画。
但是,画给人的印象改变了。也许是画像本身就产生了不少变化的关係吧?被画出来的人物还维持着原样,原本被一片暗绿色所覆盖的背景,却变为了阳光照耀下的明朗房间。
在母亲前方的桌子上,优雅地摆放着若干小东西。也许是为了庆生吧?花束?蕾丝饰品,纪念徽章和钟錶之类的东西都画在了上面。结果就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幅和最初印象完全不同的华丽绘画。
悠里突然对于这幅画像产生了某种似曾相识感。
(这是怎么回事呢?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低沉而有穿透力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这里是怎么回事啊?不得了。」
这是总长艾里沃多进入房门后的第一声感叹。确实,房间的散乱状态真的要用「不得了」来形容。因为艾里沃多虽然重视规矩,但是对于表面上的东西不是很拘泥,所以才仅仅是说了这么一句而已。假如换成是格雷的话,这时候一定啰嗦个没完了。
「贝鲁杰,回头的收拾就拜託你了。」
乾脆地说了一句就以军人味十足的步伐走过来的艾里沃多,看到位于那里的画像后轻轻吹了声口哨:
「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那幅画像?」
他手托着下巴,认认真真地凝视着画像。
「到底是怎么做才能变成这个样子啊?」
艾里沃多提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对于一无所知的外行人来说,这个变化确实让人惊异。
「今天早上我应该已经介绍过了,这位海斯夫特先生是修复绘画的专家。他的工作就是修复画像的褪色和伤痕,除此之外,也从事被称为洗凈的工作。」
卡米修彷彿为了肯定西蒙的说明一样张开双手,而当事人海斯夫特只是好像在活动酸痛的肩膀一样摇动身体。
「所谓的洗凈,主要是让附着在绘画上的污垢脱落下来。除此以外,有时候也是为了除去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施加在画像上的添画或是多层颜料。也就是让画像恢複原本的模样。」
「添画和多层颜料,还有这种事情吗?」
听到吃惊的悠里如此插嘴,西蒙优雅地举起一只手回应。
「悠里,一般来说,名画并不是在它们诞生的那一瞬间就拥有了价值。而且即使在同一时代,对于价值的定义也不见得相同。」
看到悠里对于自己的话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西蒙举出更加具体的例子进行说明。
「也就是说,比如这里有一幅画。有时候看着看着,就觉得它还缺少什么,想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也画上去进行补充。而是不是这么做就完全依靠个人的判断。过去并不乏这样的例子。比如在十七世纪的静物画家海达所描绘的精緻饭桌的背景上,又出现了怎么看都是出自浪漫派之手的厚重天空。而按照购入者的希望进行清洗,恢複了原本的质朴色彩后,这幅画一下子增值了数十倍。我想绘画的拥有人按照自己的口味改变绘画,在这个世界上也算是家常便饭了。而像这样维持着和原作不同的状态出现的作品,在美术界就被称为『沉睡的名画(Sleeper)』。」
「这个也是那样吗?」
艾里沃多发出了感叹的声音。
「没错。不管经过如何,至少可以确信它是沉睡的名画。这里有萨杰多的签名……」
「就算没有签名,这也绝对是萨杰多。色调也好,表情也好,都和塔特美术馆的《康乃馨.百合.玫瑰》出自几乎相同的时代吧?那里一定会想要这幅画的。」
对于印象派画家特别精通的卡米修如此断言,并且提出了众所周知的美术馆的名字。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贝鲁杰以前说这幅画曾经在索斯比进行拍卖,那里也应该有专家吧?」
艾里沃多不愧是总长,记忆力非常优秀。看到他不解的样子,卡米修带着几分欣赏的口气回应道:
「其实那时候也曾经拜託我们进行清洗。不过后来委託人和索斯比拍卖行进行了协商,最终还是决定取消清洗。」
听到卡米修好像面对客人似的客气解说后,艾里沃多进一步提出了问题:
「为什么?那样不是可以切实地提升价值吗?」
「是不是切实可不好说。不,应该说会降低价值的例子反而比较多吧。洗凈作业是一种赌注。如果成功还好,要是在调配溶剂的时候出现失败的话,反而会伤害到画作。而且有时候极度接近真品的冒牌货,也会失去作为冒牌货的价值。所以风险相当大哦。特别是像索斯比或是克里斯蒂这样的老牌拍卖行,更是很少会主动进行清洗。」
听着他们的对话,悠里觉得自己开始搞不懂绘画的价值了。决定画作真伪的,不是画家本身,而是被称为专家的他人。就算确实出自本人之手,但是因为转换了风格,那么专家说「不是」的话,就变成了其他人的画作。
在悠里思索着这些的时候,艾里沃多再次在他旁边提问: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要进行这么明显会降低价值的画蛇添足呢?你们能明白是为什么吗?」
艾里沃多很自然的疑问,让卡米修在眼镜后面快乐地眯缝起了眼睛。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犯人的动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推测这大概是出于什么样的情况。西蒙之所以把我们找来,就是因为他有了某种想法。」
「啊啊,我记得是你说过吧?这幅画作製作于十九世纪末期,但是在近百年的时间内,都没有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中。」
艾里沃多的记忆力果然很好。悠里听他说过后才想了起来。
「最初我所在意的,是记载在画布后面的显示画作来历的记号一栏。如同我之前所说过的那样,右上方日期最近的那个批号是索斯比拍卖行的。只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我在意的缩写。」
已经从西蒙那里听过这些的卡米修,在西蒙的讲述时把画像翻了过来,让大家都能看到背面。
「就是这里。」
西蒙说着用修长的手指做了示意,那上面有有一个黑色的「ERR」印记。
「ERR,那是什么的缩写。」
「不是Error(错误)吗?」
悠里拚命思考后蹦出的话,让卡米修非常高兴。
「Error吗?这个有意思。」
他就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样捧腹大笑,连他身边的西蒙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没错,如同悠里所说的那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人类最大的Error集团哦。」
西蒙说完这句话后,再度展开说明。
「这个缩写在最近的美术界已经变成了要多加注意的代名词。也就是说,这个就是臭名昭着的纳粹掠夺集团,罗森贝鲁克机关的缩写。」
「罗森贝鲁克的美术品掠夺机关吗?」
艾里沃多喃喃自语,他好像也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没错,这幅画像多半就是曾经被纳粹掠夺的作品。这幅画像之所以被涂上别的颜色,让它显得不引人注意,也许就是画像主人原先想要避开纳粹的视线吧?当然了,这只是我的推测。」
「原来如此,所以把画家的签名也遮盖掉了吗?」
「不过,最后还是被抢走了……」
听到悠里的嘀咕,西蒙很遗憾似的点点头。
「是啊。它在战后多半是落入了苏联人的手中,直到最近才从俄罗斯流传了出来吧?以前的KGB从东欧和美国抢走了大量的艺术品,作为土产带回列宁格勒的赫尔米达什美术馆。这也是相当有名的事情。」
听着西蒙的补充说明,悠里展开了思考。
(被夺走的,只有画作吗?)
没有那种事情。房子,财产,乃至于家人都有被夺走的可能性。
(家人——?)
这个时候,悠里在散落于地板上的东西中发现了奇妙的东西,不由得吃了一惊。那个橙色的小东西,仔细看去的话好像是婴儿的奶嘴。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
从地板上捡起那个仔细看着,悠里的脑海中浮现出某种假设。
(霍华德在事件的当晚,是不是把婴儿带到了这里来?)
要是那样,奶嘴会出现在这里也很正常了。假如婴儿和霍华德一起在这里的话,那么霍华德被什么东西所袭击的时候也应该在一起。可是,从楼梯上坠落下去的,似乎只有霍华德一个人。
(那么,婴儿去了哪里?)
(「我的孩子在哪里……」)
悠里心头一颤。
一个女性的声音和他脑海中的疑问声音重叠到了一起。那是梦中曾经听过的声音。
不管什么时候,寻找孩子的都是母亲。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就算是在梦里,那一点也是一样的。
然后,悠里将视线转到了那副肖像画上。
(那个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