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后来我在那霸机场里徘徊,没花太多工夫就立刻找到委託人。部分原因在于我并不是第一次来沖绳,大致掌握那霸机场里有哪些咖啡厅,但是实际上,主要原因在于委託人千沼原戴的「眼镜」是非常好认的「标誌」。
其实应该没有比这更好认的标誌了。
我从店外也清楚认得出来,可以断言那个人就是她。
因为她的「眼镜」是宴会娱乐用的假鼻子眼镜。
附两撇鬍子的那种眼镜。
穿着制服的女高中生,戴着假鼻子眼镜待在咖啡厅,当然显眼无比。与其说显眼应该说异常。我一时大意被她吓了一跳。
机场商店应该不会卖这种东西,代表那个女高中生在我提到认人方式之前就做好準备……啊啊,慢着,对,真是的,我率直觉得她很蠢。
但我也同样觉得败给她一次。这是真的。
我囚禁于败北感。有种败家犬的感觉。
这方面的胜负标準非常敏感又细腻,有点难以说明,不过简单来说,其中一方觉得输掉的时候就输了。
我发现了不晓得是战场原还是千沼原的她,却提不起劲进入店里。
要是现在直接进入店里,就这样坐在那家伙面前,肯定会被她掌握主导权,而且话题自始至终都会依照她的步调走。我不愿意这样。
不只是不愿意,是讨厌这样。
我悄悄远离这间店,前往机场里的礼品店,购买沖绳商店肯定会卖的夏威夷衫与墨镜。
我搞不懂沖绳为什么会卖夏威夷衫……不过到头来,夏威夷衫这个夏威夷名产,据说追根究柢是以日本和服为依据,所以当成逆向输入就不奇怪。
然后我在厕所隔间脱掉上衣与衬衫,穿上夏威夷衫戴上墨镜,以镜子确认。镜子里是个阳光大男孩,搞不懂这家伙是谁。如果再加一把夏威夷四弦琴就很完美了,但是不可以凡事都追求完美。
要是没有留点余地,应该说留点玩心,发生什么万一的时候将动弹不得,如同车子的方向盘那样。
我确认上衣与衬衫口袋没留任何东西之后,将衣服连同领带扔进厕所外面的垃圾桶,再度走向委託人等待的咖啡厅。
我毫不犹豫、光明正大、未曾畏缩地维持冷酷表情,以这身打扮坐在委託人对面的座位。
「噗哈!」
假鼻子眼镜女孩喷出嘴里的柳橙汁。
她喝的不是咖啡或红茶,而是柳橙汁,或许是因为我刚才那么建议,才激发她的反抗心态。
反正她被我害得喷出饮料,所以无论她喝什么,都等于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咯咯咯。
好,我赢了。
这是智慧的胜利。
我在内心振臂握拳。这份情感当然连一丁点都没显露在外。
我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不疾不徐地就坐。
「给我热咖啡。此外再给这位女性一杯柳橙汁。」
我对送上湿毛巾的服务生点饮料。
这里是沖绳机场,穿夏威夷衫戴墨镜的男性应该不稀奇,服务生正常地接受点餐之后就离开。但服务生看向我前方按着肚子似乎很难受的女高中生时,眼神有点质疑。
「平……平常的……」
好不容易恢複到讲得出话的假鼻子眼镜女高中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询问。
「那套丧服去哪里了……像你这样的人来到沖绳……来到沖绳,那个,也会变得阳光?」
「那不是丧服。别以为黑西装都是丧服。」
正如预料,我和她直接见面之后,语气果然走样。
我个人想再装模作样一阵子,但我察觉这份想法之后,反而刻意提早结束这次的作戏。
我是个性彆扭的天生骗子。
甚至会欺骗自己。
「我好歹也会穿夏威夷衫。」
「仔细看就发现,你只有下半身是一如往常的西装裤……鞋子也是皮鞋。不协调到足以颠覆这个玩笑话,害我笑了两次……」
唔。
我没蓄意安排的部分居然逗笑她,我深感遗憾。
我开始不耐烦。因为小心眼吗?
「我才要问,你剪了那头长发?我好惊讶,这样很适合你。」
个性或许小心眼的我,刻意没提到假鼻子眼镜的事,也就是视而不见,拿她相较于上次见面大胆剪短的头髮当话题。
不过,我已经在夏季从阿良良木历提供的照片知道她剪了头髮,所以我不可能惊讶。
虽说如此,她和照片比起来,头髮稍微留长了……吧?
「…………」
她以自己的湿毛巾擦拭自己喷的柳橙汁,然后面向我。我至此总算看见很有她个人风格的扑克脸,但她依然戴着假鼻子眼镜,正经不起来。
看来她错失取下眼镜的机会。
「千沼原,好久不见。」
「铃木,好久不见。」
久违半年的重逢。
记得是久违半年没错。
错了也无所谓。
怎样都无所谓。
就这样,我和以为再也不会见面,会在见面一瞬间没命的女孩重逢。和我当年诈骗家庭的女儿重逢。
和战场原黑仪重逢。
007
「没想到你会主动联络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我要你骗一个人。」
已经无须强调是千沼原的这位客户──战场原黑仪,记得就读直江津高中,总之是高三的这名女高中生,重複刚才在电话说的这句话。如同非得像是照本宣科这么说才能对我提出委託。
从她这种态度来看,「麻烦您多多关照」这句话或许果然是我听错,或者是我个人的期望。
这种事同样无所谓。
到头来,我有什么不能当成无所谓的事情吗?
如果那句细语是用来叫我过来的小伎俩,我也不会额外惊讶。在我实际像这样被叫来这里聆听委託内容的时间点,在这个事实成立的时机点,那么久之前的对话内容就变得无所谓至极。
我不会计较过去。
所以无论眼前的女孩是我以前骗过的女孩、路过的观光客,或是当年受过照顾的恩师女儿。都是无所谓又没有两样的事。
无所谓到没有两样的程度。
「我要你骗一个人。」
她再度这么说。
到她讲出第三次的时候,与其说是讲给我听,更像是讲给她自己听。
但我只觉得很烦。
「可以帮我骗吗?」
「你讲得这么含糊,我也很为难。我当然骗得了任何人,不过……」
我刻意夸大其词。战场原肯定最讨厌这种豪语。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时候,总之先说对方讨厌的事情让对方讨厌。这是我的原则。
问我这样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比起被喜欢,被讨厌比较轻鬆。
真要说的话,该怎么形容,或许是因为被喜欢等于被轻视,被讨厌等于引起对方重视吧。
我随便说说的。
「不过,除非你说得具体一点,否则我无法回应。」
「……你即使没比我高阶,至少比我年长,所以我姑且给你一个面子,以委託工作的形式和你交涉,但你原本至少非得帮我做到这种程度。」
「这是怎样?」
战场原这番话使我耸肩。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真的是莫名其妙。
「这是所谓的赎罪?我以前害你吃过苦头,所以要我补偿?这该怎么说……战场原,你有所成长了。除了胸部也有所成长。」
最后补充像是性骚扰的这句话,当然是为了引她讨厌而说,但这个女孩平常就和喜欢幼女的阿良良木历来往,这种话语对她来说或许没意义。何况我「总之先让对方讨厌」这种沟通方式,这女孩在数年前就已经识破。
锐利得如同刀刃,应该说如同削尖的文具前端般,锐利识破。
若是如此,或许真的没意义。
我再怎么斗心机,也像是在表演戏法早被拆穿的魔术。虽说诈骗受害者容易继续成为受害者,但我不认为曾经被狠狠骗过的这女孩会再度被我骗。
我不认为。
「并不是补偿我。」
战场原果然一副完全没受打击的样子,劈头就如此回应。
这副知晓一切的态度令我不悦。极为不悦。
「你对我造成的伤,阿良良木已经为我抚平。」
「喔,那太好了。你们打得真火热。」
「所以我要你补偿的是完全不同的事。你非得这么做。」
「……我不太喜欢像这样被限制行动。」
我这么说。这是我难得正直的想法。
以我的状况,「正直」听起来或许也有点假,但这真的是我正直的想法。
「不然我也可以立刻转身走人。」
「你敢这样,我就会捅你。别以为我毫无準备就来到这里。」
「…………」
我直觉认为这是谎言。
虽说是直觉,其实不是这种第六感。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单纯推理。即使她预先有所準备,既然是搭飞机来到这里,利刃类的物品肯定都已被没收。
总之,她也可能花心思藏在託运行李……而且即使不是如此,即使她没準备利刃,我要是应对不当,战场原应该会想办法杀我。
这女孩就是会对我做这种事。
我就是曾经做过这么过分的事。
就算这样,我也不打算补偿。这样对我当时赚的钱很失礼。
只有对于金钱的礼仪,绝对不能有所疏失。
绝对,绝对,绝对不能。
不过,她像这样擅自决定我今后的行动,我在有所反感的同时,也冒出强烈的好奇心。
如果我不是要补偿战场原,我究竟是要补偿谁?
对谁的什么事情补偿?
难道是那件事?
阿良良木历妹妹的那件事?
我遇过那个家伙……记得叫作阿良良木火怜。她是极为勇敢的女孩。虽然我绝对无法和她成为朋友,但我对那种笨小孩有好感。我意外地喜欢小孩,所以我记得她。
嗯,如果是补偿那个女孩,我就稍微有点干劲。
怎么可能。
她肯定一见到我就痛打我一顿,我为什么非得为那种嚣张的丫头做事?就算给我钱,我也不干。
不对,如果有钱拿,我会考虑一下。至少会坐上谈判桌。之后视金额而定。
「我讨厌被捅。没办法,好歹听你怎么说吧。我不一定会照做就是了……」
好奇心战胜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