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嘛,也不是非读不可的东西。」
白石小姐由此讲起了她的故事。
她嘴上虽这么说,可学生时代也读了不少小说。可是大学毕业上班了以后,光是读和工作有关的书都读不完。好书实在是太多了,白石埋头苦读,拚命吸收着书里的知识。每天快节奏的生活让她慢慢丢掉了读小说的习惯。
「小说嘛,也不是非读不可的东西。」白石重複了一遍,「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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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经过一系列事情,辞掉了第一份工作之后,白石才又开始读起了小说。她在家乡小石川闷闷不乐地生活了一阵子,去年秋天又重新踏入了社会。白石的叔叔在有乐町的某栋楼里开了一家铁道模型店,白石去了店里帮忙,迈出了重新踏上社会的第一步。
模型店位于地下商业街的一角,并不是什么客流量很大的位置。有时店里寂静无声,看上去就像个巨大的模型。空閑的时候,白石就一直坐在椅子上翻看厚重的产品目录。
就这么过了两个月后,有一天她久违地萌生出想读小说的念头,于是午休时间去三省堂书店买了一本浅田次郎《监狱酒店1》的文库本。午后客人稀少,白石悄悄地埋头阅读,大概读完半本的时候,她就站起来像洄游鱼似的在店里来回踱步。「小说竟是这样的吗?!」她惊叹道。太久没读小说了,白石现在完全被阅读小说的快感压倒了。这就好比一台不曾添加燃料、被閑置了近五年的机器,因为这一本书而开始「丁零噹啷」地运转起来了。
白石如饑似渴地读完了《监狱酒店1》。夜幕即将降临时,她骑车穿过有乐町高架,往三省堂书店而去。她在书店一口气买了后续的三本,在东京交通会馆地下的「柚拉麵」门口边排队边读,回到小石川的家中也读,第二天到了铁道模型店还在读,晚上又接着读,直到第三天的傍晚,她终于把四册文库本都读完了。白石心中顿生一种无书可读的落寞感,于是又去了三省堂书店,之后就一直如此往複循环。
「从那以后,我就像要把这几年的空白期都补回来似的,一个劲儿地读小说。看店的时候读,休息日在商店街吃东西也读,回家的路上还在读,回到家吃完晚饭后又读了起来。总之那时我觉得只要能读书里的故事就心满意足了。当然,没有小说日子也能过下去,可是这世上有无数有趣的小说,光是这一点就让人觉得太棒、太美好了。写作者们都很努力,人类万岁!当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十一月初的某一天,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白石正靠在收银台边,托着腮阅读《鲁滨逊漂流记》。读着读着,她的心思就从寂静的地下模型店飘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密林中瀰漫着闷热的空气,大颗的雨滴带来潮湿黏腻的感觉。植物硕大的叶子被雨点击打,像未知生物的腮腺一般摇曳着。白石穿过森林来到一个舒适的洞穴,在一个小灶里燃起枯树枝。她想像着自己吃了一块山羊肉、一些葡萄乾和海龟蛋,还用柔软的树枝编了一个篓子。雨季过后,田野里生长出麦苗……她的心已经飞到了热带的岛屿上,就连客人的呼唤也没听见。
「不好意思,请问……不好意思!」
白石猛地抬头,只见眼前一个穿西装的男子正用手指着一组N轨[5]的水泥搬运车,等待着她的回答。白石认出他是经常来的熟客,红着脸开始收银。
顾客看着放在柜檯上的文库本问道:「你在读《鲁滨逊漂流记》吗?」
「抱歉,让您久等了。」
「这书很有意思。」男子小声嘟囔道。
这是白石和池内的第一次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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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内在这栋楼五层的一家进口家具公司上班。
他大概三十岁,总是穿着黑不溜秋的西装,胳肢窝下夹着一本黑色的大笔记本。每次看见他的身姿,白石总是会联想到在屋檐下躲雨的瘦小鸟类。白石偷偷在箱根登山铁道日曆上做了记号——池内每周都会来两次,分别是周三和周五的中午。
没过多久,白石和池内说上话了。
「您从事什么工作?」
「我其实是干走私的。」
白石点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
过了一会儿,池内又一脸严肃地说道:「对不起,刚才我是开玩笑的。」
他说起了自己的真实工作,可在白石听来也不像是真的。白石觉得比起在进口家具店上班,放蕩不羁的哲学家或是夜夜写作的前卫小说家之类的职业更符合他的气质。当然,白石既没见过尚在人间的哲学家,也没见过小说家。池内邀请白石去他工作的家具展示厅看看,可白石觉得那家店看着挺高级的,所以她一次都没去过,反正池内一周也要来模型店两次。
池内的爱好是铁道和读书。
「没有比乘火车旅行更棒的事情了。看看车窗外的风景很愉快,读读手中的书也很愉快。」池内说,「令人高兴的事情不胜枚举。」
池内似乎是个十分热爱读书的人。閑聊间白石提到的自己在读的书,池内都已经读过了。所以,白石觉得那些自己想读但还没读的书,池内可能也已经都读过了。她知道在这些事上非要争个高下也毫无意义,可心里有些不甘心也是人之常情。
「您的阅读量可真大啊。」
「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阅读,不知不觉就读了这么多书。」
「您平时工作很忙吧?」
「确实挺忙的,但零星的时间总是有的。」
有一次下班回家,白石在通往日比谷站的长地道里见到了池内。他左手拎着包,右手拿着文库本边读边走。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令人生厌,可他却在里面快步行走,还用右手单手拿着文库本轻巧地翻着书页。白石心想,这也太危险了吧。她提心弔胆地目送池内穿过人群而去。在地下通道里迅速前进的谜一般的阅读爱好者,身上穿的黑不溜秋的西装和机器人般的举动相得益彰,宛如一个二十一世纪现代版的二宫金次郎[6]。
关于池内还有一件事令白石十分在意。
她上班的有乐町大楼的地下街里开了许多医院、旅行社,地下街一角有一家名叫「玛丽」的古朴咖啡店。白石下午两点左右就会去那儿,一边享用乾巴巴的三明治和淡而无味的咖啡,一边阅读文库本以度过午休时光。
十一月下旬,她在那家咖啡店里看见了池内。
光是这些称不上稀奇,引起白石注意的是和池内同桌的那些人。其中一个五十几岁的男子戴着贝雷帽,略微发福,一个看上去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戴着眼镜,骨瘦如柴,还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她端咖啡的手上戴着闪闪发亮的戒指。白石在心中暗自给他们三人起了绰号,分别是「贝雷先生」「瘦柴小伙」和「老闆娘」。
这些人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池内的客户,也不像是亲戚聚会,他们几个的年龄和气场都不相同,完全找不出什么共同点。
桌上摊着一张大型的纸张,四个人一边喝咖啡,一边围在那张纸周围热烈地讨论着。池内把笔记本摊在膝盖上,一边附和「贝雷先生」,一边在本子上记着笔记。「瘦柴小伙」面露不满之色,时不时地插上几句话。唯独「老闆娘」一言不发,浅色镜片后的双目无精打采地紧闭着。
「难道他们是正在策划行动的犯罪团伙?」
此时,池内注意到了白石的视线,沖她微微一笑。「老闆娘」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穿过浅色镜片朝白石看来。白石慌忙收回视线,低头看向文库本。
她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场面。
○
到了十二月,池内还是一如往昔地定时来模型店。
他没有跟白石提起那次神秘聚会的事,倒是白石浮想联翩地揣测了很多可能性,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一定是因为自己最近小说读得太多了,所以「想像神经」过分敏感。
有乐町站周围一带都沉浸在圣诞节的氛围中,而地下街的模型店却脱离了节日的气氛,依旧静谧如常。这样心情反倒平稳、舒畅,白石心想。池内一如既往地来到店里,语气平淡得就像地铁里的广播员。午休时间一结束,池内就迅速掐断了话头,回去上班了。
可是模型店的店长却让白石十分为难。
她的这位店长叔叔是个鲁莽的人,亲戚们也都觉得他是个怪人。可能是由于两人年纪相仿,白石和这位叔叔十分投机。可是他却深信「那位男客人是专门来店里见侄女的,我侄女对他也不是毫不动心」。每次快到池内来店里的时间了,叔叔就会莫名其妙地到店外去。对于不太靠谱的叔叔来说,他已经竭尽全力察言观色了,可白石却觉得非常难为情。池内就像按照时刻表运行的电车,这家铁道模型店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停靠站罢了,而白石就是这个车站的工作人员。途经此站的电车和车站工作人员之间是不会发生什么浪漫故事的。
那天是周三。一到中午,叔叔又悄悄溜了出去。
「我出去一趟。就麻烦你看店啦。」
「你去哪儿啊?」
「嗯……呃……有点杂事要办。」
「什么杂事?」
「你管那么多干吗?我也有要办的事啊!」叔叔口中嘀咕着出了门。
之后,来了店里的池内有些担心地说:「最近都没看见店长啊。他没事吧?」
「他出去四处閑逛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没有,他没事就好。」
池内和平时一样慢悠悠地在店内转了起来。白石假装埋头阅读《基督山伯爵》,实则偷偷观察着池内。过了一会儿,池内打开胳肢窝下夹着的笔记本,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支圆珠笔「唰唰」地在本子上写了起来。白石的脑海中掠过那天在咖啡店里看见的神秘聚会的场景。这么一想,在那次聚会上池内好像也在积极地做笔记。
「你一直带着这个笔记本吗?」
听见白石问话,池内「欸」了一声,回过头来。接着他又低头看看手中的笔记本,好像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记笔记似的。
「我不带这个笔记本就会心神不宁。」
「是工作笔记吗?」
「不,这完全是我的私人笔记,里面记了一些读过的书里的选段摘抄和我自己的感想。」
池内边说边「哗啦啦」地快速翻动厚厚的笔记本给白石看。内页上没有画横线或是网格线,上面书写的字迹就像印刷体般规整。池内似乎还边读小说,边给它们做了时间年表和登场人物一览表。白石从来没有像这样阅读过一本小说。如果说池内是「笔记派」阅读者,那么白石就是「聚精会神派」。
「有点像备考补习啊。」
「有时候这些麻烦事儿也很有意思。比如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时,不给众多的登场人物做个人物表的话,就很难掌握故事情节。哪怕只是记录一下几个主要人物,阅读起来也会轻鬆顺畅许多。」
「原来乳齿。」
「『原来乳齿』?」
「就是『原来如此』的意思啦。」
「哦,原来如此。原来乳齿……」
「不过只要人物关係没有乱成一团,我都会选择一口气读下来。」
「这也是一种选择。每个人的阅读习惯都不一样。」
池内觉得把那些触动人心的文章摘抄到笔记中是件乐趣无穷的事情。这样就能带着这本写满了摘抄选段的本子到各处去,时不时地拿出来重读一下。每段文章都是自己花了心思摘抄下来的,这些文章已经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自己是由自己挑选出来的文章所创造的,这个过程通过肉眼可见的形式,也就是笔记记录下来。这让池内觉得十分可靠,充满了安全感。
「每到一本笔记本快写完的时候,我就会变得不安。因为马上就不能随身携带这些摘抄的文章了。刚开始用新笔记本的时候,我心里真是没底。所以我的笔记本就越买越厚。这也称得上是『大舰巨炮主义』[7]了吧。」
「可是这样一来,每次用完一本笔记本的时候就更难受了吧?」
「没错!真是进退两难,实在令人心烦。」
池内边说边抚摸着笔记本。这本笔记本写了还不到一半,看来池内还能安心一阵子。
「我要是也能有你这种毅力就好了。」
「我觉得这应该跟习惯的养成有关係。最初是学生时代的恩师推荐我这么做的,可当时我觉得麻烦就没去做。不过这个习惯一旦养成就不会觉得麻烦了,反而还会觉得很有趣呢。我常常在想,为什么当初没有照老师说的去做呢?如果我学生时代就开始摘抄笔记的话,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一个充满自信的人了。」
「没有的事,你现在看起来已经相当有自信了。」
「不不不,我只是个笨蛋罢了。」
「笨蛋!」白石不禁笑了出来。
她问池内后来为什么开始摘抄文章了。池内说是因为经历了一些奇妙的事情。
○
事情发生在五年前的晚秋。
池内在奈良各大寺庙观光旅游,他住在猿泽池[8]畔的一家商务酒店,步行去兴福寺、东大寺和新药师寺[9]参观。民宅的门前挂着柿子干,夕阳染红了古旧的土墙,乌桕的枝头布满了一粒粒白色的种子。新药师寺的门前有个小屋,售票窗口里的女人正在打盹儿。池内欣赏完奈良晚秋的景色,回到酒店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酒店大堂的特产专区隔壁放着一个小书架。上面的书好像谁都可以拿去看,但同时要把自己看完的书放到书架上来。池内手头正好有一本读完的文库本,就把它放到了书架上,打算再从哪里选一本什么书来看。和旅途中偶遇的书相伴度过漫长的秋夜,想来也是件不错的事呢。
这时,池内被放在书架角落的一本书吸引住了。
「那本书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池内对白石说,「它的纵边比文库本的更长一些,封面上画着一些几何图形……就是很久以前那种设计简单的书。那个感觉和我当时的心情十分相称。」
「命中注定的相遇?」
「没错,就是你说的那样。」
池内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就带着那本书出去了。他在商业街吃过晚饭,穿过昏暗的后街前往奈良大酒店的酒吧。他边喝酒边看书,觉得这实在是一本妙不可言的小说。池内回到下榻的酒店后还在继续阅读,差不多读完了半本。接着,他把书放在枕边后就睡了。剩下的他打算在回程的新干线上读。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书却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呢?」
「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既然丢了那也没办法了,当时我打算回到东京后再找一本。可怪就怪在,我找遍了旧书店和网上书店,就是没找到我读的那本书。」
找着找着,池内对于那本书的记忆就越来越淡薄了。
有一天,池内决定买本笔记本,把自己在那个时间点能想起来的内容都记录下来。这就是他现在还在做读书笔记的原因,那本笔记本就是第一本读书笔记。
「这事情很奇妙吧?」池内边说边抚摸着手中的笔记本,「我到现在都还在找那本书。」
「那本小说一定非常有趣咯?」
「是佐山尚一的《热带》。」
听到这个作者名和书名的瞬间,白石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记忆中自己坐在某张长椅上打开一本书的场景。
「我好像……读过这本书。」
池内像是吃了一惊,他紧紧盯着白石的脸。
「真的吗?」
「我也不太肯定。」
「什么时候读的?在哪儿买的?」池内探出身子追问道。
白石抬头望着天空回忆着,记忆中的某个场景慢慢复甦。
那是她学生时代一个人去京都旅行时候发生的事。她从出町柳站坐睿山电车到八濑比睿山口站下车。五一黄金周刚过,天气还很凉爽,嫩叶苍翠欲滴,那绿色像是要一下子浸透白石的皮肤。白石走过横跨在高野川上的桥,听见河边有人在吹奏奥卡利那笛[10]。
那天,她打算坐索道上比睿山。可走近索道乘车点,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乘车点前的广场上有一个奇怪的摊位,看上去是一个流动的拉麵摊,可店面却像一家古董店。那里杂乱地摆放着许多东西——摊位正面垂挂着一幅威风凛凛的猛虎图,被波斯风格的布盖住的华丽屋顶上摆着「三猿」[11]木雕,还有风车在不停地转动,搅得光线忽明忽暗,有些晃眼。这花里胡哨的风格就像一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迷途商队。可是从写着「暴夜书房」的黄色幡旗来看,这个摊位应该是个书店。白石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闻过有流动书摊。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书摊。「我可以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想怎么看都行。」
摊主坐在摊位旁边的椅子上吃着杯麵,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勾人食慾的咖喱味。摊主穿着红色的短袖T恤,体格健硕,虎背熊腰。他留着鲁滨逊一样的鬍子,矍铄有神的眼睛让人心生亲切之感,比白石想像的要年轻。书摊小小的书架上摆满了书。
「这是……书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