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珠子小姐:
你过得还好吗?我是池内。
你是为了探寻《热带》的学团迎来的最后一位伙伴,我深信和你的相遇会为事情带来新的发展。这个观点是正确的。如果没能和你相遇,那么这本笔记本上所记载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这本笔记是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同时它也是为你而写的故事。
《格林童话》中的汉赛尔和格莱特被遗弃在森林深处,靠着事先做记号留下的白色小石子,他们最终走出了森林。我希望这本笔记也能成为引导你的白色小石子。可是与「汉赛尔与格莱特」的故事不同的是,我的这颗小石子恐怕会将你引入热带森林的更深处吧。
○
我就从到达京都那晚开始讲起吧。
我在京都站换乘地铁来到蹴上。这个地方就在东山旁边,离南禅寺和无邻庵也很近。这里的山丘上建有一座大酒店,听说千夜小姐每次来扫墓都固定住在这家酒店。
我到达宾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宽敞的大厅里人影稀少。在前台办完入住手续后,一个酒店工作人员朝我走来。
「池内先生,海野千夜小姐有留言要我转达给您。」
留言——我听到这话后顿时心潮澎湃。
可是千夜小姐的留言却只是一句平平淡淡的「祝你旅途平安」。我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而且工作人员说,千夜小姐是前天早上退房离开的。
「她是回东京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们不会正好错过了吧?」我说,「是千夜小姐邀请我来京都的。」
「那位客人可能还在京都,她说要去拜访一位旧友。」
那一刻我自然想到了佐山尚一。
「她要去见的是一个叫佐山尚一的人吗?」
「十分抱歉,我不知道具体的名字……」
我向那位工作人员道了谢就回了房间。
透过酒店房间的窗户能看见京都的夜景。右手边是南禅寺的浓郁森林,漆黑的群山和北边的比睿山相连。眺望眼前星星点点的街灯,我觉得这个城市的某处有一条通往《热带》之谜的秘密通道。千夜小姐肯定是先于我们找到了这条通道的入口。
我打开檯灯,又端详起了明信片——只有我的《热带》才是货真价实的。
虽然已是深夜十二点,可我却丝毫没有睡意。
我钻进被窝,读起了《鲁滨逊漂流记》。想起你在模型店里读这本书,我也打算时隔良久再重读一遍,就把它带来了。借着床头灯的光亮读起这本书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和史蒂文森的《金银岛》。这些书都和我热衷阅读的少年时代紧密相连。那时阅读故事给我带来的幸福感,鲜活得彷彿触手可及。
我感受着茂密森林的气息,终于进入了梦乡。
○
第二天早晨,我在餐厅边喝咖啡边翻着笔记本思索着。如果星期天晚上回东京的话,那我还有整整两天的时间能利用。
来京都前,我把至今为止记录的关于《热带》的数本笔记都重新看了一遍,并把它们整理归纳在了一本新的笔记本里。其中包括「打捞」出来的故事、学团得出的几个假设、千夜小姐和你之间发生的事,等等。
首先,我还是应该沿着千夜小姐的足迹去走一走。
她学生时代生活过的家位于吉田山上,听说从窗口能看见大文字山。佐山尚一也曾经生活在那一带,也就是说《热带》是在那里诞生的。我觉得一定要去那里探访一下。
从酒店坐计程车到吉田山山麓大概十分钟。我在一个大十字路口前下了车,沿着疏水渠前往银阁寺的小路上,游客络绎不绝。而我要去的是和银阁寺方向相反的,位于吉田山东麓的广阔住宅区。那一带几乎不见游客的蹤迹。
天阴沉沉的,空中云层密布。我沿着在民宅间穿梭的坡道往前爬行。
爬了一段后我回头看去,只见东山就在这片民宅的另一边。沿着平缓的山脊再往前走,因「五山送火」而鼎鼎有名的大文字山就映入了眼帘。
我想起了学生时代和朋友一起在暑假来观看「五山送火」的盛事。黑黢黢的山坡上升腾而起的送火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这火是为了送别回到现世的死者的,」朋友说,「所以叫送火。」
「这么说还有迎火咯?」我记得我还这么问过朋友。
终于爬上了山顶,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吉田山郁郁葱葱的森林。
我拐进沿着森林蜿蜒向前的岔路,接着朝前走去。道路左边是略显浓郁的树林,右边则接连有好几家木造的民宅。
佐山尚一曾经在这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据说他是主修语言学的研究生,去千夜小姐家拜访也是为了去打解读手抄本的零工。我的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一个充满寂寞和荫翳的形象。佐山尚一只留下一本名为《热带》的充满了谜团的小说后就销声匿迹了,我关于这个人物的悲剧性的记忆催生了这种形象。
不久后道路右边不再有民宅。放眼鸟瞰,街道的景色一览无余。
这个城市要是被大海淹没的话,吉田山就会像一座岛屿吧。佐山笔下在热带岛屿间的冒险故事也许就始于这样的念头吧。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隐藏着《热带》诞生的痕迹。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千夜小姐才会叫我来京都。
我离开住宅区,往吉田山的森林里走去,心想我就用佐山尚一的「眼睛」来观察一下。
我故意不走林间小道,而是踏着落叶走进了森林深处。四周是冬季凋敝的森林,也许这片森林曾经在佐山的眼中和「热带的森林」重叠在了一起。我想像着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奇异国度,一边侧耳倾听树木发出的嘈杂声,脑海中浮现出曾经读过的《热带》中的场景。
走出森林后,我来到了一处儿童公园。豁然出现在头顶的天空阴云密布,零散的游乐设施也显得形单影只。
我漫无目的地绕着公园走了一圈,却发现了一处奇异的事物。
一个像流动拉麵摊似的摊位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货物,颇有些「移动古董店」的味道。但是我没看见貌似店主的人。我凑近了往顶棚下一看,只见里面有一个小书架。那一瞬间,我想起了你跟我说过的故事。
我把目光转向黄色的幡旗,上面写着「暴夜书房」。
○
白石你就是在这家旧书店买到了《热带》的。
充满了奇思妙想的店名和风格奇特的商品相得益彰,也体现出店主的讲究。可是我没有找到《热带》。
突然,摊位那头似乎有动静。
「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吗?」店主打着哈欠站了起来。
「是在营业中吗?」
「你祈求,就给你开门。[28]」
店主掸了掸屁股上的沙子又打了个哈欠。
他刚刚是坐在摊位的角落里打瞌睡吧。店主身穿带毛绒领子的深蓝色工服,头戴带有护耳的俄式帽子。他的形象和摊位的氛围融为一体,看起来就像个异域来的商人。因为他留着凌乱的鬍子,所以乍一看好像年纪很大,其实也就和我差不多。
「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书店。」
「很有趣吧?」
「是挺有意思的……」
「你是想问为什么开在这种荒山野岭里对吧?」店主说,「几天前我还在下鸭神社一带摆摊呢。我要保持神出鬼没的风格。」
「可是这种地方没有顾客吧?」
「你不就是顾客嘛。」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那么,你要买什么书啊?」
「我在找一本叫《热带》的书……」
「《热带》?」店主歪着头在书架上找了找,「没有这么一本书啊。」
「我有个认识的人就是在你这家店里买的《热带》。」
我翻着笔记本,把白石你跟我说的事情告诉了店主。你应该是在去比睿山的索道乘车点和《热带》不期而遇的吧。
「我确实在那一带出过摊。」店主说,「可我实在是对这本书没有印象啊。」
「是嘛……」
「看起来你是铁了心想找这本书啊。」
「嗯,算是吧。」我含糊其词。
店主捋捋鬍子盯着我看。我要是就这么走了的话,他一定会很沮丧的,所以我打算随便买本书。正当我重新在书架上挑选的时候,店主却请我帮他一个忙。
「你帮我看会儿店吧。我有事要出去办一下,可为此特地关门又太麻烦了。」
「不不不,我不能答应你。」
「没问题,没问题的。」
店主根本没在意我说的话,就从摊位的另一边离开了。他的脸被凌乱的鬍子覆盖着,皮肤是冬日里不常见的久经日晒后的颜色,盯着我看的双眼目光矍铄。总觉得他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个冒险家。
「你帮我看店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情。」
「有趣的事情?」
「就是关于你在找的那本书的事情。」
「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再追问的时候,店主只是眨了眨眼睛。
「等我回来再告诉你。那就麻烦你看店啦。」说完他就慢悠悠地朝公园方向走去。
我獃獃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
我实在是被迫接下了这个诡异的任务。
我犹豫着要不要丢下店主的这些商品,就这么不辞而别,可又放不下他离开前说的那些吊胃口的话。
天开始飘雪,我躲进了棚底下。从棚顶垂挂下来的一幅小画被我的头撞得摇晃个不停。画里是一只身形如巨石般大小的张牙舞爪的老虎,好像是江户时代肉笔画[29]的复刻品。
阴沉沉的天空笼罩下的公园里还是空无一人。
摊位几乎被书籍和杂七杂八的商品掩埋了,角落里摆着一个挂着钥匙的柜子,还有一台像是收银机的东西。我把笔记本摊在那个狭小的收银台上,边往冻僵的手上哈气,边记录下昨晚发生的事情。
我写了一会儿,抬头髮现有一对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戴着围巾的男女正好奇地盯着摊位。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像在深山老林里遇上了马戏团似的。我努力用和蔼可亲的语气说了声「欢迎光临」。
女孩子一脸疑惑地问道:「这是……店铺吗?」
「是旧书店。请随便看。」
他们像被饵料引诱过来的猫似的靠近了摊位,一边盯着书架一边交头接耳的样子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啊,这本书我知道。」
「讲了什么来着?」
「哎呀,就是变成老虎的那个。」
两人边聊边拿起了一本中岛敦的短篇集文库本。我猜他们说的是《山月记》吧。故事讲的是一个立志当诗人的年轻人李徵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挫折后变成老虎的故事。我记得我学生时代也读过。
男大学生把两百日元放在收银台上说道:「您这家店可真是奇妙。」
「这不是我的店。」
「欸?」
「我只是受人之託帮忙看店。」
大学生们一脸不解地走了。
森林里还下着雪,周围安静得像时间静止了一般。
我感受到一种被遗弃的不安,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故事。那是一个被诅咒的旧书店的故事。主人公受店主之託帮忙看店。可是他怎么等店主都没回来。终于,主人公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离开这箇旧书店了。于是他下定了决心,只要没有找到下一个牺牲者,他就要永永远远守着这家店。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不知不觉间我也像白石说的那样,「想像神经」变得过分敏感了。
我打起精神又打量起摊位里的书架来。突然,有本书映入了我的眼帘——是《一千零一夜》。
我们确实也聊起过《一千零一夜》吧。据说千夜小姐的父亲叫佐山尚一来家里,也是为了解读《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我读完了《舍赫亚尔国王与弟弟的故事》《商人与魔鬼的故事》及《渔夫与魔鬼的故事》后就没再读下去了。
当时我就心想,这不正好嘛,于是拿起陈旧的文库本读了起来。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构造十分奇特。莎赫札德讲述的故事里包含着其他故事,有时这个故事里的登场人物又会讲另一个故事。比如在《渔夫与魔鬼的故事》里,差点被从铜瓶里冒出来的魔鬼杀害的渔夫讲了《鲁扬医师的故事》(学团聚会的时候中津川先生曾经引用过这个故事,你应该还记得吧)。故事里有个大臣挑唆尤南国王杀了鲁扬医师,国王就给这个大臣讲了《辛巴德国王与猎鹰》的故事,大臣又讲了一个《王子和食人鬼》的故事。当然,所有这些故事都是包含在莎赫札德所讲的故事里的。
我看起了《脚夫与姑娘的故事》。
这个故事讲的是,从前巴格达有个单身汉脚夫。有一天,他正倚靠着箩筐发獃,一个戴面纱的姑娘对他说道:「拿起你的箩筐跟我走吧。」
姑娘掀起脸上的面纱,她的美貌令人惊叹。脚夫立刻站起来,十分兴奋地按这位姑娘所说跟着她走了。姑娘在市场里逛了一圈,买了一大堆美食,接二连三地把它们装进了脚夫背上的箩筐里。箩筐越来越重,脚夫有些后悔。「早知道我就牵头驴或者马来了。」
终于买完所有东西后,姑娘带着脚夫来到了一座装着黑檀木大门的气派的房子前。在房子里等着的另两个姑娘似乎是她的妹妹。
脚夫被带进了面朝庭院的客厅,他和三个姑娘共进美食,还开了些低俗的玩笑,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夜幕降临,脚夫提出要留宿一晚,三个姑娘提出了条件——他必须服从她们的命令,无论他看见什么,都不许向她们发问。脚夫答应了,姑娘们又指着门上的金色大字让他读一遍。只见门上写着: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以免听到逆耳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