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场修太郎造访关口巽,是在十二月七日星期日,下午三点过后。
在刑警到访之前,关口家中笼罩在一股不自然的沉默之中。榎木津在睡觉,中禅寺敦子一脸沉重,静默不语。关口双颊严重凹陷。
关口至今仍无法相信宇多川已然死去。
即使看到尸骸,说不定还是无法置信。
因为见到宇多川先生生前身影的人,除了杀害了宇多川的兇手之外,关口可能是最后一个。
逝去了的老作家身影,还历历在目。那不过才一个星期前,是十二月一日的事。
依照与宇多川所约定的,关口在隔天便通过自己的精神科医师,请对方介绍在日本首屈一指的名医。对关口而言,可以说是电光火石般快速的响应行动。
并非只是顾虑宇多川才如此行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关口谨慎态度的表现,但无论如何,宇多川所说的话、宇多川的地位,以及其人品与苦恼的严重性,这些都对关口的精神形成莫大的压力,不消说,其结果便是促使关口快速行动。
然而,宇多川一直没有联络。在毫无消息的情况下,关口应敦子之请,前往榎木津处,虽非本意,但还是将工作委託给这位超级侦探。几经争论之后,榎木津接受委託,关口则如其所担忧的,被迫同行参加长野探查之行。目前事情发展至此。
出发应该是前天,却在临行前中止了。
因为早报上刊登了宇多川的讣闻。
难怪没有联络。宇多川死了,并且是被深爱的妻子亲手扼杀——报纸如是记载。据说死后已过多日。
委託人死了,便无法进行侦探调查。长野之行不得不取消,当时只顾得慌慌张张地急忙与榎木津联络。
在那之后,惊愕、后悔与不安,接连冲击而来。而在关口察觉事情的严重性时,已然形成骚动。
涟漪立即扩散开来。
宇多川既有权威又有资历,对业界也有非常大的贡献,其死亡讯息带给出版界的冲击,远大于单纯死了一位知名作家。
小泉和敦子两人一脸苍白地造访关口。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虽说被捲入事件,但宇多川与久保不同,完全是一名被害者。但是,即使要举行葬礼,宇多川也没有家属。他唯一的家人是妻子朱美,以杀人罪嫌疑被捕了。当然,遗体仍由警察保管。
关口他们什么事也不能做。
警察应该会来询问案情,关口一开始只想到这件事。想想看,宇多川在与他们分手后回家,立刻就遭到杀害。只要追溯被害者的行动,马上会找到关口等人身边。关口思忖——这会演变成麻烦事,所以,首先要与小泉和敦子商量的是,是否主动向警察说明。
结论是,不用做到这种地步吧——宇多川确实是在自己家里被杀害,那么回家前人在哪里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再者,严格来说,最后见到被害者的,应该是送宇多川回家的司机吧,说不定下车后当地也有目击者。载送宇多川司机的名字稀谭舍已经记下来了,只要警方提出要求,随时可以提供协助。
然而关口对保持沉默有所抗拒。
当然,只是由于关口特有的过度忧虑意识所致——知情不报,万一到后来出了问题,被问罪怎么办?但这次这个问题似乎排在第二位,关口更在意的是——根据报道,杀害宇多川的人是其妻子这件事。
假设如报道所指,其妻子即使兇手的话,那么她的病症应该已经相当严重,在与宇多川会商时,如果关口察觉这点,说不定老作家可以免于一死,而他的妻子或许也不会犯下无须犯下的罪行。
——他的妻子真的是兇手吗?
关口还抱着一丝怀疑。
因神经症或精神障碍的病症加剧而杀害他人的事,确实并非无法想像。说不定宇多川的妻子不单只是神经症,而是精神分裂。不,以关口这个外行人的判断,可能性相当高。精神分裂病患虽然不一定会有暴力行为,但至少还是有这种案例,只要可预期其可能性,就应该儘早应对。即使不是这样,如果考虑到药物等媒介的存在,也可以猜想到有所谓因幻觉或妄想而引发暴行的案例吧。
关口在听宇多川陈述时,就已经预测到与服用药物有关。
也就是说,有关这起命案,关口认为自己是处在可察觉、可阻止的立场。因此,关口怀疑并非宇多川妻子犯案,是由于介意自己的立场,也就是一种逃避责任的想法。宇多川如果是被强盗所杀,关口不会有责任。这种情况下,关口只会惊讶、同情与寂寥感,如果只有这些,不会溢出关口身上那小小的感情容器。
——然而……
宇多川妻子——朱美经历几度残忍杀戮行为的幻想。一介女流有此幻想,可以说真的是太严重了。事到如今回想,关口还是认为那并非正常的状态。因此,朱美是兇手,这件事也许是事实。不,既然已经见报了,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就是事实。
因此,关口的心情很沉重。
再加上,报道中对于朱美是精神障碍患者一事,只字未提。即使报社判定并无报道的必要,但难以想像那是因为不合适报道而故意不刊登。报道中写着杀人动机调查中。
说不定,警察不知道朱美的病?——这也是关口所担心的事情之一。
因为关口认为朱美的状态无法冷静地说明自己的病症。遭到逮捕后,应该百分之九十九处于错乱或忘我状态。即是所谓的失神状态才对。然而,以现状而言,警方并没有断定其为连续性癥状的讯息来源。犯下杀人案之后,即使是正常健康的人,陷入不省人事的状态,一点都不足为奇,反而应该说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朱美也会被认定是在冲动犯案后,一时丧失心智吧。现阶段,警察如此认定的可能性很高。如果考虑嫌犯的处境,应该刻不容缓地告知警方相关事实。这至少是关口负起责任的方式吧。
然而另一方面,关口觉得这种想法未免太小看警察了。即使没有如关口这类门外汉的通知,这种事应早在警察掌控之中,不是吗?他又觉得——没有报道是因为另有隐情。
于是,关口只能像平常一样陷入思考的泥沼,无法动弹,结果只能一位沉默。只是烦闷也没用,而沉默对关口而言,在精神卫生上比任何状况都糟,这也是事实。
因此关口提议交由木场判断。就算不是亲耳所闻,在榎木津的事务所几乎把来龙去脉都告知木场了。也就是说,有无必要主动出面说明,交给刑警来判断。于是——木场来访了。
「怎么了,各位?吃坏肚子了吗?这么无精打采。」
硬汉刑警一开口就是最高音量。
在睡觉的侦探起床,回答:「小关照惯例回溯过往,正苦恼不已。回顾着没一件好事的自我人生,简直就像反刍的牛。做那种事只是让自己觉得反胃,因为你跟牛不一样,只有一个胃啊。没用的啦,笨蛋。猴子有的不是反刍胃,而是颊袋!」
他说得很过分,但关口连反驳的气力也没有。敦子也很苦恼,只有在準备茶点的关口妻子苦笑着。
「脸颊的袋子,那你不就是粟鼠了吗?」木场认真听完批评,坐了下来。
「刑警真是无知啊,有颊袋的不只是啮齿动物,日本猴子有颊袋呢!」
「但是,这家伙怎么说都算是西洋猴吧,不是狐猿吗?」
连发的批评,只有无聊的知识特别丰富。
「不管我是狐猿还是猩猩,都无所谓!快点进入主题。」
「哎呀,别那么生气嘛。交往这么久了,你们的心情我都看透了。」木场说完,喝了口茶。
「我啊,做不来打通关、探消息这些事,神奈川那边,那个啊,发生过上次那起事件,不太好……」
「你人面很广吧,你不是鼎鼎有名吗?」榎木津捣乱。
「很啰嗦呀,闭嘴,你这家伙。我在跟这位三流小说家说话,没用的侦探退下。」
「哼。等你们事后觉察我退下后很无聊,到时候,可别再来找我。」榎木津说完,又躺下。这样话题进行会比较快。
木场嗤之以鼻,继续说:「总之,我,那个,不擅长打探消息,但是我也说过,同事中有一位很会做这种事的大叔。我对那大叔全盘说明后,请他去调查。个性琐碎的大叔,很仔细地为我查证了,根据他的调查呢……」
是姓长门吗?关口不太记得。
「听好,关口,你的顾虑是杞人忧天。首先,被害者宇多川崇的推定死亡时间是十二月二日下午七点到九点。久保的葬礼是在一号晚上,是吗?所有宇多川被杀的时间,是在与你们分手,过了一天之后。因为我从你们这里听到事情是在二号的傍晚,当时宇多川还活着。」
发现时已经过数日——报纸只报道了这些。也就是说,所谓一回家立刻遭到杀害,完全是关口言之过早。因为宇多川一无音讯,所有关口擅自如此认定。根据方才的说明,宇多川回家后,隔天在家里待了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待在家里——那天的晚上才遭到杀害。这段时间,他和朱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
「完全不需要劳烦你们,已经取得了载送宇多川回家那位司机的证词了。司机自己出面说明的,他好像是从东京绕到了神奈川。那司机,嗯,冈崎交通,姓户冢,听说是宇多川的书迷呢。知道载到的是作家宇多川之后,激动得要命。因为是长距离,好像聊了很多话。后来看了报纸大吃一惊,便出面说明了。听说宇多川到家时是二号清晨三点左右。」
「户冢先生确实把宇多川老师送到住家门前了吗?」敦子问道。
「嗯,好像不是住家的正门吧。那个什么的,叫山道吗?宇多川的家在那凿山闢建的山道上面,车子没办法开上去,所以听说在山道入口的地方让他下车了。那条路是到宇多川家的唯一道路,宇多川自己说山道入口就等于到家门口了。哎呀,事实上途中有条岔路,好像可以到隔壁邻居家,但因为无法穿越整条道路,所有就只能到自己家或邻居家。」
「虽然如此……」
虽然如此,关口的心境并未产生太大的变化。与关口分手后,宇多川直接回家,然后死了,只是时间稍稍往后延了一点而已。阴郁的心情并不会因此而开朗起来。
木场继续说:「说到被害者之后的行蹤,下了车的宇多川爬上山道,应该是不会错的吧。户冢遇见了平常见不到的作家老师,激动之余,目送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假设宇多川没有在户冢回家前在中途躲起来,等户冢走后又回头下山,就一定会回到家吧,因为这么晚了也不能去邻居家。还有,直到尸体被发现为止,至今没有人在二号凌晨后看到宇多川,目前警方似乎判定他没有出门。」
「我记得宇多川老师说,拜託邻居太太注意他的夫人。」
敦子的不安似乎也无法消除,不像平常一样伶牙俐齿。
「啊。邻居——叫一柳史郎,工作室……什么?啊,是卖家庭用药的销售员。就像福山县的卖药商一样。邻居太太好像确实受宇多川之託,注意他妻子的状况。事实上,一日那天听说待到很晚。等到过了十一点,宇多川一直没回来,所以就回家了,这是邻居太太的证词。然后有关被杀害当天的事——这还在调查中,正在做笔录吧。啊,听说邻居太太因为隔壁惨剧的打击,卧床不起。」
「那么……兇手……」
「是朱美应该错不了吧。」木场断言。
「理由呢?」
「很多啊,罪证如山。如果有目击证人就更完美了,没什么好怀疑的。」
「为什么?」
关口假装无法被说服的样子。当然兇手一定就是朱美,对于这点关口已经放弃了。不过,就这么说「是的」、「对啊」,也太不近人情了。
一方面站在应该指出朱美可能犯罪的状态,但又无法指责,这样的关口,不希望朱美是兇手的心情,是对自己的一种辩解。
「朱美不是兇手的可能性是零吗?」
所以关口才先表示不满的情绪。
「你很钻牛角尖。当然不是零,但几乎是零。不,应该是很难怀疑其他人吧。」
木场沉默片刻,然后依序举出被认为是证据的状况。
「首先,接获报案的搜查人员到达时,玄关门转扭式的锁从内侧锁着,还细心地扣上门闩的样子。不管朱美是不是兇手,这个工作应该是朱美或宇多川本人所为。如果是宇多川做的,那兇手就是朱美,如果兇手是外来的侵入者,那就是朱美在兇手作案逃离现场后上的锁。」
「无法从玄关以外的地方出入吗?」
「好像不行。那房子像这样,盖得好像被水沟夹住似的。唉,虽然有庭院,但因为是山道,像断崖一样,高度好像很高,所以有点勉强吧。因此,无法从两侧侵入。」
木场从口袋掏出香烟和火柴盒,放在桌上说明。
「这是山,这里好像盖得像被夹住一样。」
「这两侧,从山上侵入呢?」
敦子用食指摸摸火柴盒背面。
「哎,不可能吧。也不是不可能像登山家一样从断崖上爬下来。只是,实际上似乎是不可能的。再加上没有从山上走到房子那边的痕迹,也没有断崖下来的痕迹。还有,这一边……」
木场也用食指指着香烟和火柴盒的间隙。
「真的是断崖,下面是海。要从这一边上来下去,更困难。」
没有玄关以外的出入口,然后玄关……
——从内侧上锁?
「喂,」木场说。「所以只要是从内侧上了锁,那么在里面的人就是兇手,或是兇手逃了之后,在里面的人上了锁,可能性只有这两种。很难想像是后者吧?」
的确很难想像。丈夫在眼前被杀,或是发现丈夫死掉后,慌慌张张上了锁,把自己关起来——普通人并不会做这种事,反而是打开锁逃出去才对吧。因为兇手有可能还留在屋内。然而……
事实完全相反。如果说受到惊吓而动弹不得,还能理解,但是转上锁,还扣上门闩,如果能採取这般冷静的行动,正常人应该会报警吧。无法报警至少不会紧闭门窗,不过……
——朱美并非处于正常的状态。
即使丈夫被某人杀害,如果她无法正常地认知这件事实的话,会怎么样呢?
比如说——
当时朱美受到所谓死灵造访的幻觉侵袭。
为幻觉所苦,恐惧之余更谨慎地上锁……
——这是有可能的,绝对由此可能。
关口说出自己的观点。敦子说「原来如此」,表示同意。
木场也点头说:「嗯,对你而言,还真是很不错的意见呢。」
木场接着说:「正是如此。锁的问题就只是这样,这并非密室杀人案。里面有活着的人,并且那个人有可能做出异常的举动,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所以,只能说事情就是这样。」
木场抽出一根烟,点上火。
「所谓『就是』是?」
「就是说锁什么的,完全无所谓。」
「无所谓?」
木场说:「对啊。哎呀,听我说。抵达现场都还好,但上了锁进不去,对吧?哎,因此,据说调查人员猛力敲门。没回应,就破门而入。叫也没人出来,于是就进去了。从走廊向前走,逐一确认房间,嗯——面对庭院的客厅。就在那里,嗯,中间靠走廊侧的那个什么,哎,叫什么无所谓啦。总之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宇多川和在一旁恍神的朱美。」
「她在尸体旁恍神吗?」
「对……好像是。宇多川像这样趴倒,断气了。听说调查人员摇晃她,确认是否死亡。确实死了,因为尸体已经开始僵硬,于是立刻认定死后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以上。关于这点,与解剖验尸结果对照,确认是正确的看法。据说搜查人员发现时,应该是死后三十二三个小时。」
「这么说,被发现是在四号的清晨——四点或五点左右?」
敦子的算术很快,关口才正要开始计算而已。
「嗯嗯。听说是早上五点二十分左右。从尸斑的状况判断,死后尸体并没有被移动的痕迹。在那种地方,以那种姿势被杀害了。是有一点点拉扯移动的痕迹,也认定有些微争执过的迹象。」
「夫人——朱美小姐呢?」
「在尸体左侧,横坐的姿势,一动也不动。据说搜查人员一问话,她还微微笑了。」
「笑了?」
「是啊,搜查人员因此害怕了起来,吓坏了。他们慌慌张张地寻求支持,再说死者是有名的文艺界人士。」
——哪里不对。
关口感觉到矛盾之处,无法明确知道是什么和什么不吻合。但……
——这是不对的。
他们说朱美笑了。坐在丈夫尸体旁对警官笑,这种行为百分之百是异常的。然而,关口所预测朱美的异常现象,不应以这种形式显露出来。但是,要问那应该会有什么反应,关口也说不上来。
再说关口没见过朱美。
「对了,听说拉门和挡雨门都关着,也没有开灯。是管线烧掉了还是怎么了,好像是点不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点不着了。不管怎样,房间非常暗。」
「那朱美呢?」
「啊,立刻在当场自白说,是我杀的。」
「自白……吗?」
「是的。一直说杀掉了、杀掉了,之后越来越兴奋,听说还大叫『快,快点逮捕我吧,判我死刑吧』,来支援的警官和刑警全体合力才终于压制住,将她带走。」
「可是……」
那种自白可信吗?那正是丧失心智的状态,不是吗?也有可能是自己认定是自己杀的。再怎么说,朱美患有神经症——不,也很有可能是精神分裂症或滥用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