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封闭,是因为封闭要素已然齐全。
设法逃出淹水的家中后,我和文男奋力地拖着湿答答的沉重身躯爬上了屋顶。我抬起因恐惧及寒意而痉挛的脸庞,发现正下着以倾盆二字尚不足以形容的大雨。我一面放鬆因寒冷而瑟缩的身体,一面擦拭脸庞:正当这个瞬间,胸口一阵剧烈的痛苦让我忍不住咳了起来。那是水分渗入体内并压迫心脏的痛楚,而寒冷更是加深了身体的疼痛。我的身体猛烈地打颤,就算是被丢入装满冰水的游泳池中,只怕也没这么夸张吧!
「春哥!」
文男张开紫色的嘴唇呼唤我。
「文男,过来这边。你没事吧?」
「不……不知道。」
文男沿着屋瓦爬到了我身边,从那湿漉漉的衬衫及短裤露出来的手脚悲惨地发汀,,找抱住他,发现他瘦小的身子极为冰冷。然而,我也是半斤八两;年仅十一岁、不大不小的我,全身亦是透骨的寒凉。
「文男!喂,喂!文男!」我呼唤闭着眼睛发抖的文男。「快把眼睛张开!文男!」
「好……好、好冷喔…」
「别怕。」
「好冷,好冷……」
「马上就会暖和起来的。你只是冷吗?没其他地方觉得不对劲?」
「不知道算不算不对劲……」文男答话的声音几乎被激烈的雨声打消。「我觉得不太舒服。」
「不舒服?」
「啊,不,没什么。」
「老实说,不必跟我客气。」
「……我的肚子有点不舒服。」
「只喝进了水。」我安慰他:「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好了,快躺着吧!」
然而,文男非但没离开,反而抱住了我,并完美地发挥八岁小孩的撒娇精神,更加用力地环抱我的背部。
「你会怕吗?」我察觉文男的颤抖并不只出于寒冷。「喂,文男,你会怕吗?」
「…………」
文男没回答我。
「没什么好怕的。」我将手放到文男吸了水分的头上。「得先解决你的不舒服,快躺下,会好过一点。」
然而,文男仍未放手,蓄积在他锁骨沟中的雨水振动着,产生了微小的波纹;不久后,他似乎克服了恐惧,在屋顶上躺下来,并将脸朝向三男,以避开雨水。我慢慢地抚着文男的腹部,文男似乎已摆脱极度的压力,眼角垂了下来。
「哎,春哥。」
「什么事?」
「到底……是怎么了?雨太大了吗?」
我俯瞰屋顶下的光景。
几乎侵蚀了所有住宅的大量流水,急速地吞食盆栽、书桌、轿车、木材、电线杆、招牌、狗屋及狗,并湍急地流动着:而它的力量及範围仍在扩张。
大洪水。
如今,小镇正面临彻底且决定性的蹂躏。
我们的家也不例外。水面逼近我和文男逃出的二楼窗户,下方的一切物品宛若被否决了存在似地沉入水乡之中。
「淹大水了,」我一面眺望漂浮于水面的漂流物,一面回答。「是前所未有的大洪水。天啊……根本是一团乱,小镇都不见了。」
洪水的规模似乎相当大,甚至看不见城镇的影子。每天经过的道路、每欲穿越便怫拙红灯的号誌、冷清的商店街、藏书稀少的图书馆、只在平日开店的咖啡馆以及从前常去玩耍的公园,在在沉入了水底。这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平时千篇一律的小镇风景竟会如此轻易地消失—那种脆弱令我联想到水彩画,无论画得再细緻,只要水一泼便化抽泡影,宣言结束。我终于了解,这个不需要我们的世界似乎是以墨汁绘成的:这个发现相当新鲜,因为我原以为世界这个概念是更加坚固的,然而它却……在转眼间淹没。
「春哥。」
回头一看,文男就站在身后。
「你好好躺着啦!不是不舒服吗?」
「欺,其他人怎么了?」
「你害怕啊?」
「不」
文男一口否定。「有春哥在,我不怕。」
「是啊!」
「就算有东西坏了、漂走了,有人溺死了,我也不在乎。」
「是啊!」
我点头肯定这个当然的事实。
无论小镇如何毁损、多少居民溺死,我们的心都不会感受到丝毫的冲击或痛苦……不,不是感不感受的问题,是毫不在意。人的动向与人的意志,小镇的动向与小镇的意志,我们从不关心。
我们不需要我们之外的一切。
我们不渴求我们之外的一切。
「话说回来,都变成这样了,我们怎么还睡得着?」我一面以手指拭去跑进眼里的雨水,一面喃喃说道。「文男,淹了这么大的水,你没醒过来吗?」
「嗯……我睡得很香。」
「我也是,一直睡到水渗到床上来,像个白痴一样,在大洪水中呼呼大睡。」
「春哥,你明明很浅眠的啊!」
「文男,你还不是一向早起?」
「就是说啊,好奇怪。」
「……文男!」我震惊于自己的灵光一现,嗓门也跟着变大。「你记得昨天是几点睡的吗?」
「咦?」
「记不记得啦?」
「……呃,吃完晚餐洗澡,和大家一起看电视,新闻说飓风很大,然后,呃……」
「我也记得看到飓风报导,但之后呢?看完电视以后呢?你记得是什么时候爬上床的吗?你记得有没有刷过牙吗?喂,喂!快说!」
「欸……怎么了?」
我确信了。
……是葯。
昨天的晚餐里,应该被下了安眠药。
但是谁这么做的?
从状况来想,只可能是妈妈。妈妈,温柔、爱磕牙、疼我们、厨艺佳、讨厌开车,是个到处可见、极为普通的母亲。这样的妈妈对我们下了安眠药,为什么?还有另一个疑问:为何没叫醒我们?房子都被大洪水淹没了,为何没打断孩子们的睡眠?
难道……
被发现了?
我们封闭、对外界不感兴趣、不关心他人、不爱他人、不依恋父母、心知不能被察觉而扮演着幸福家庭的小孩之事,全被发现了?
所以妈妈利用这场洪水,对我们下了安眠药……企图杀害我们。
若是如此,是在何时曝光的?一直以来,我们守着爸妈的爱情及安宁,做出小孩特有的讨喜及撒娇样貌,一起看电视、一起打电动,吃饭时不忘交谈,去海边、山区或游乐园时装出开怀畅游之态,收到生日礼物时故作欣喜。对家人的服务,我们从未怠慢;我们未曾公开自己的异常,以免双亲痛苦悲伤。我们应该面面具到,没做出任何毁坏父母日常生活的举动。在这方面我是专家,别说父母,连同学、老师、邻居叔叔阿姨们的眼睛都巧妙地瞒过了:相信世人对我的综合评价,是「随和、懂事、尊敬长辈的乖孩子」。我应该毫无破绽,那么……文男呢?文男应付世人的功力的确不够,虽然以演技蒙蔽了父母,在学校时却总是发獃(正确说来,是置身于无反应之中;因为无论身旁包围着多少他人,对我们而言都是无意义的),不交朋友(这是当然的。我们从不需要我们以外的人,他们就等于不存在一样),也不合群(要怎么和不存在的概念合群?)。妈妈常为了这些问题被请到学校去。爸妈一定是从文男的这种态度中感到了一丝疑惑,并精确地循线发觉我们的封闭性。
不,慢着。
还有个比文男更露骨的存在。
梨耶。
我们的妹妹。
咦?
奇怪了。
「梨耶?」混乱的种子在我心中发芽,并肆无忌惮地扎根,破坏了内面。「梨耶呢?梨耶
她……在哪里?」
雨水激烈拍打的屋顶之上,只有我和文男。
我感到全身急剧地骚动起来。宛如自己的部分筋肉被整块扒落般的恐惧感与欠缺感。消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这股预感,这份恐慌——勐烈的不安结成了块冲撞脑袋,身体因而产生了一分为二的幻觉。我不知道该如何克服这种有生以来初次体验的地狱般不安。
「春…春哥!」文男的混乱种子似乎也发了芽,他湿漉漉的身子冒出了蒸气,不安与焦虑使他发热。「梨耶不在耶!为什么!」
我注视着屋瓦。
梨耶还在这下头……换句话说,她还在家巾?
「春哥,梨耶不在耶!哇!梨耶她……」
「我知道!」我宛若呻吟似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
文男缓缓地移动。
他走向屋顶的一端。
文男的脚,正跨向屋瓦之外——
「文男!」
我从背后抱住文男,就这么倒向屋瓦。
「你这大白痴!别耍赖了!干这种事有什么用?」
我揍了文男的脸颊。
「梨、梨耶她!梨耶她不见了!」
文男似乎没发现自己挨揍。
「文男!喂!文男,冷静一点!」
「不要!梨耶不能不见!真的不行!我不能没有梨耶!春哥也不能没有梨耶!我们会完蛋的……」
我、文男和梨耶。
三个人便成一切。
三个人即是一切。
少了任何一个都无法忍受……不,岂止无法忍受,是大崩坏,代表了完全结束。身体部分筋肉被扒落的感觉仍持续着,便是证据。
「……不能没有梨耶」文男虽然略微恢複冷静,但他似乎已完全理解欠缺的恐怖,紧绷的表情丝毫没放鬆。「要去救她!」
「你留在这里,我去。」我摸摸文男的头。「我们一直都是三个人在一块儿,一个也不能少。要是少了任何一个……会起鸡皮疙瘩。」
「我……我也是!胸口会起鸡皮疙瘩。」
「我懂。」
「要是没有春哥和梨耶,我就完了。没有你们两个……我就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了,会变得一片黑暗的。」
「我也一样,所以得去救梨耶。」
「我也要去!」
「你看你脸色发白,怎么去?」
「可是……」
「交给我,我会救出梨耶,而且我不会死的。」
「春哥……
「我有说谎骗过你吗?」
「没有!」文男立即回答:「一次也没有!」
「那就说定了,我会救出梨耶的,我一定能救她。所以文男,你不必担心,在这里等
我。小心别感冒!」
听我这么说,文男便露出了邋遢又鬆懈至极的笑容:那是种只对我们展露的大意笑容,完全没必要在他人面前呈现。我们三人一体,三合一,三即是一,已互相融合。
所以,我一定会救出梨耶。
既然决定了,就不能拖拖拉拉。我蹲在屋檐上往下窥探,下方只有大量流水,没有其他物体,没有其他人。过去存在于认知之外的「被遗弃感」突如其来地出现;被遗弃?为什么?我的世界只要有文男和梨耶便已足够,为何我会这么想?以前从未正眼相看的外界,却因消失而呈现存在感:这个事实教人兴味盎然。
然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反覆深呼吸,活化冻僵的全身,慢慢地往屋檐坐下。我的脚下便是大洪水:心脏高跳,肋骨被从内侧压迫的痛苦让我想吐。喂,你在干嘛?别害怕!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我的一部分快消失了耶!快点完全恢複机能啊,身体!
决心。
而后行动。
我跳入洪水之中。
随后,强烈的能量冲击而来。
我慌忙朝窗户伸出手,手指扣上窗缘。大量的流水撞击全身,试图攫取只凭三根指头维繫的身体,,若是食指、中指及无名指鬆脱,我铁定会被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