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诞生并死亡,得年九岁。
为了治癒天生的重病,少女不断与病魔奋战,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天:而少女的双亲也不吝惜治疗费,没钱了就变卖田地。
少女捱过数次手术,医生也使尽了浑身解数;但疾病却未能治癒,少女的身体逐渐衰弱,肌肤变白,身子消瘦,最后卧床不起。
即使如此,少女仍未放弃,以笑容度过每个日子:大家都爱着少女,每当她暂时出院,双亲及亲戚便会举办盛大的派对,医生及护士们也竭尽全力,以求让她早一日真正出院。
然而,少女死了。
某天深夜,她突然大量咳血,就此撒手人寰。
夜班护士準备的水桶,装满了她吐出的血。
少女带着苦闷的表情死去,翻白的眼球略微凸起,太阳穴浮现血管,染血的嘴唇极为扭曲。
有生以来不断与病魔缠斗的少女,最后留下的只有这种悲痛的表情吗?目睹少女往生的其中一名护士如此感叹,併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流了更多眼泪的,是少女的双亲。少女的父亲因绝望而失去气力,无心工作—少女的母亲因打击过大而反射性自杀,被前来帮忙的亲戚制止。
让这样的双亲更加痛心的,是少女的遗容。
极尽扭曲的那张脸,正露骨地呈现少女隐藏于笑容面具下的本质——如此认为的父亲,一想到女儿在自己眼前忍着多少苦痛,便不住悲叹自己的无知及无力;然而,无论他如何后悔、反省,女儿已回不来了,自己的心情也不会因此平复。
于是,为了让自己的精神多少安定一些,父亲决定对少女的尸体施以防腐处理;然而,母亲坚决反对。
女儿的身体动了那么多次刀,内外部已然残破不堪,现在变成尸体了,还要折磨她吗?母亲如此激烈地逼问,父亲则拚死说服她:结果,一开始坚持没得商量的母亲,在谈到修复少女表情一节时,便有了极大的转变。
母亲和父亲一样痛心于自己的无力,并为此深戚痛苦;女儿的表情复原,意味着自己的反省之处将消灭。
听完这个提议,母亲刻意酝酿出不情不愿的气氛,点头答应了:父亲虽然看穿她一连串的演技,却没说破。
决定保存尸体后,少女的尸体便被送往防腐室。
加拿大籍的的防腐师见了安置于桌上的少女尸体脸上挂着的表情,觉得极为不忍:这么幼小的少女已尝尽苫头而死,如今友情仍如此扭曲,彷彿成了尸体后依旧痛苦一般——他觉得少女实在太过悲惨,便决心儘早替她处理。
他将消毒液喷洒至少女全身,杀光附着于体表的微生物与细菌,并以清水洗凈:接着除去塞在耳、鼻、口、肛门、阴道的棉花,清洗头髮,剃光胎毛,剪去指甲。由于眼球凸起,少女的眼皮无法完全闭阖:对此感到同情与不快的防腐师放入透明的塑胶制眼盖,将眼球回归原位。
接着,为了防止乾燥,他在少女的口内放入护齿套,铺上脱脂棉并涂抹凡士林。
作业结束后,防腐师试图阖上少女的嘴巴,但试了好几次,她扭曲的口总是立刻又开启。
防腐师一面寻思少女是否哀叫得还不够,一面替上颚与下颚穿针引线,过度地缝合。
闭上眼睛与嘴巴的少女,与初时相比已然好上许多,但防腐师尚未满足,,他希望能让她变得更美,替她安上微笑、喜悦、处于幸福中心般的表情。
防腐师拿起手术刀,将胯下的一部分切开,拉出动脉,并以木棒支撑,以免动脉缩回;对静脉亦是如法炮製。接着他将管子插入动脉,注入药液,又切开静脉,借着药液压力将血液挤出,进而交换药液与血液。
作业中,防腐师为了提升药液循环,替少女的尸体按摩。
冰冷、僵硬且削瘦的身体,是防腐师习惯的触感,,一想到这触感是发自早夭的少女尸体,他便一阵惆怅。
他处理因用药过量而罹患意识障碍的青年尸体与因电车事故而变为十二块的尸体时,都未曾浮现这种念头;虽然是工作,对小孩的尸体进行防腐处理仍令他惆怅万分。
一想像少女双亲的心情,他便强烈想念起自己将满七岁的儿子。
待确认药液已行遍全身后,防腐师转换情绪,将器具插入肚脐上方,依序排除膀胱、盲肠、肝脏、右肋膜、左肋膜、胃、结肠的水分及流动物,接着将浓度更高的液体注入内脏,进行防腐与杀菌。完成后,重新缝合切开部位及手术痕迹,一面进行最终确认,一面以消毒液再度洗凈全身,拿毛巾擦拭身体,并以吹风机吹乾尸体及盾的黑髮,再替脸部上妆。
见尸体的表情已变得如同安眠于幸福的梦中一般,防腐师感到大为满足,认为自己终于将她从痛苦中解放了。
最后,他替少女穿上少女双亲交给他的白色洋装与白色布鞋。
听说少女双亲的梦想,是等少女病癒后,让她穿着这身洋装与布鞋尽情玩耍,直到弄髒弄黑。
见到少女的尸体包覆于没有一丝绉折的洋装与没有一点脏一污的布鞋之中,防腐师发觉自己的满足感急速萎靡,只想早点回家。
少女的尸体穿着生前从未穿过的洋装与布鞋,同到了她的家。因长期与病魔搏斗与死前喀血而扭曲的遗容变得极为安详,令双亲戚到强烈的喜悦与深深的安心。
母亲一面拭泪,一面凝视着遗体,说她看起来宛若还活着一般,忍不住唤了她的名字;父亲虽明白母亲的行为只是徒劳无功,却没加以阻止,因为他也抱着些微的期待——或许女儿会回应这声呼唤。
葬礼开始了,列席者们一面反覆地怜悯哀叹,一面流泪。
每个人都爱着少女,没有人讨厌少女。
少女笑,每个人都高兴;少女哭,每个人都悲伤。
过去的同学们一面呜咽,一面向棺木中的少女道别。
虽然少女的人生几乎都在医院度过,但小学二年级九月到十二月的三个月间,她曾去上学;当时的同学与导师在之后也持续和她交游,时而赠送录影带,时而赠送干纸鹤,直到少女的病况严重恶化为止。
其中一个孩子开始放声哭泣,眼泪一瞬间传播开来,过去的同学们一齐大哭,哭声充满了法事会场。
孩子流下的眼泪掉落至遗体上,泪珠并未滑动。
亲戚们进行最后道别的时刻到了,少女的遗体包围于各式各样的花卉之中。
大了少女两岁的堂姐满脸涕泪,将小熊玩偶放入棺中;这是少女最喜欢的玩偶,但真正的主人是堂姐,而由于堂姐也极爱这个玩偶,是以偶尔才借给少女玩。堂姐很后悔,一面哭泣一面想着:要是早知道她会死得这么早,就该把玩偶送给她了。
堂姐思索片刻,拿出放入棺中的小熊玩偶,抓住少女的手。少女的手极为冰冷,堂姐在惊讶之余,也感到有点思心:但堂姐忍着思心感,扳开少女的手指,让她握住玩偶。
堂姐想到这么一来少女就能和小熊玩耍,便感到安心。
看着堂姐行为的亲戚们嚎啕大哭,少女的母亲再也无法忍耐,叫着女儿的名字并抱住尸体,没有人阻止她。
母亲的眼泪滴落遗体的脸庞,泪珠并未滑动。
亲戚们盖上棺木并封棺,做好出殡的準备。
身为丧主的父亲向众人致意;虽然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他绝不会忘记谎称少女死时面容安详之事。
每个人都爱着少女,他不愿说出少女是死于剧烈的痛苫之中,也不愿被任何人知道。
亲戚们将棺木放上灵车,自己则坐上小巴士。
灵车驾驶确认棺木已上车后,便驶往火葬场。
得知今天的棺木中装的是染病身故的年幼少女,驾驶喃喃地说道:真是太残酷了。
十年前,驾驶因事故而失去了年幼的独生女;为了忘却这个痛苦,他开始喝酒,妻子因而离去,自己则因肝脏毁损而住院。
虽然过了一阵子他出院了,却又因酗酒而再度入院。
助手座上的葬仪社男子正是当时认识的:因相同疾病住进相同病房的两人意气相投,男人听完驾驶的遭遇后深感同情,并给了他这份灵车驾驶工作。
驾驶心知这是重新做人的机会,认真地工作:虽然妻子与女儿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但他告诉自己人生还没结束,该清醒了。
他也曾被酒精诱惑,但工作上不能喝酒,再说葬礼刚结束,尸体就摆在后头,喝酒未免太过恬不知耻。
身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面载运想活却无法活命的人一面喝酒,是非常可耻的;既然自己还活着,有空喝酒不如好好工作——虽然他没受过这种教育,但他自发性地思考并忠实地遵从这个原则。
驾驶载运尸体,不断地载运尸体:在沉默的尸体与一向坐在助手座上的葬仪社男人的守护之下,他的新生活上了轨道。
他已习惯放空脑袋生活,但只有女儿的事他无法忘怀;尤其是像这次一样死者是小孩、见到父亲深深地陷入极度悲伤时,过去的影像便会重叠,令他产生强烈头痛,并回想起酒的滋味。
然而,驾驶未曾屈服于酒精的诱惑:他告诉自己不能再次堕落。
葬仪社男人呼唤驾驶的名字,问他:没事吧?驾驶不知男人何出此言,一脸疑惑;男人指他的脸上全是汗水,驾驶连忙拭汗,黏答答的汗水附着在他的手背上,让他吓了一眺。
对于此事,驾驶不置一词,只是看着照后镜,确认跑在背后的小巴士;巴士载着已成了不归人的少女的家人。
驾驶希望他们能努力活下去,别因为失去孩子而自暴自弃、酗酒或眷恋过去;希望他们能看着现实活下去,别像自己一样绕了一大圈才重新出发,而是顺利地回覆日常生活。
为此,他必须让这场葬礼完美地结束;所谓丧葬文化,或许便是从充满悲剧的非日常回归日常的手续吧!思及此,他重新握好方向盘。
灵车与小巴士驶出小镇,朝着前方的火葬场而去;当灵车转弯时,前轮爆胎了。
驾驶慌忙转动方向盘,却成了反效果,灵车连转了好几圈,护栏近在眼前,而护栏外便是悬崖。
一阵冲击袭来,驾驶一面呻吟一面微微张开眼睛确认情况,只见灵车侧面撞上护栏,严重损毁:葬仪社男人的脑袋被压烂,血液与脑浆的溷合物弄髒了上半身。
目睹此状的驾驶无法抗拒涌现的呕吐戚而张开嘴巴,却只能吐出少量唾液,,他感到不可思议,垂下视线,只见方向盘嵌进腹部,胃袋里的东西已从洞里跑出来。
驾驶断气的前一刻,透过照后镜看了后方一眼;灵车的后门开着,棺木已不见蹤影,掉下悬崖了。
棺木朝着崖下的白桦林笔直坠落,撞上其中一株白桦而毁坏;少女的尸体飞出,大量的花卉也跟着勐烈地飞散开来。
棺木成了盾牌,白桦树枝又成了缓冲,少女的尸体毫髮无伤地落至地而。
尸体就这么留在原地,虽受阳光照射,但尸体不会流汗,脸上的澹妆并未因此脱落:又因为经过防腐处理,短时间内更无腐败之虞。
少女的尸体既不散乱也不腐坏,就这么静静地待在白桦林中。
发现少女尸体的,是一名少年。
少年捕完昆虫,正住回家的路上:今天的成果在笼子里来回爬动,他心满意足地快步踏上归途,突然有个白色物体映入视角,他朝那方…掣去,才发现少女的尸体。
少年跑近尸体,经过完善防腐处理的少女看在少年眼中并不像尸体,只像个掉在地上的精美娃娃;但这娃娃的皮肤质感又太过逼真,因此少年转而猜测她是否在睡觉。
然而,他发现少女的身体丝毫不动,极不自然,又判断并非沉睡:接着他回到原先的念头,推测她果然是个娃娃,并加以触摸。
冰冷僵硬的触感与人类截然不同,令少年联想到石头;但他左思右想,依旧确信这是人类,而毫不动弹的人类,便是尸体。
少年明白自己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被焦急情感吞没,全速奔离树林。
少女的尸体被遗留下来,无法融入林中;因为短时间内不会腐败与分解,不能归于尘土;又因为全身充满药味,动物也不当成食物。
少女的尸体是孤独的,即使散落于周围的花朵被风吹走,她依然留在原地。
方才的少年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名青年;青年是少年的邻居,少年打从心里信赖这位大了他一轮的青年,甚至更胜于信赖双亲。
少年对自己的双亲漠不关心,他们从不曾做过也不曾赐予自己任何快乐、有趣、了不起的事,但青年不同。
少年囚过于信赖,注视着青年的眼睛里甚至因亢奋而含着泪水。
青年曾带给他许多未知的体验,让他试射空气枪,带他去露营,教他弹乐器,让他在屋后的E地开车,给了他许多双亲小曾给予的刺激及经验。
他认为青年什么都懂,处理尸体对青年而言定是家常便饭。
然而,在少年热烈视线注视之下的青年,其实毫无尸体的相关知识:自国中时外婆因罹患糖尿病及痴呆死亡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尸体,而他的胆子并没大到能若无其事地面对突然出现的尸体,因此他的心中又焦急又恐惧。
得去报警——这个念头支配着青年,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打算拨打一一O,却又转念,回过头来俯瞰少女的尸体。与少年一样,青年也觉得她不像尸体,甚至觉得美丽。
青年的性癖好极为正常,并没有恋尸癖;饶是如此,他仍旧觉得少女的尸体美丽。
见她苍白的肌肤、上了死人妆的嘴唇与光泽未失的黑髮,他不禁想道:虽然她死了,却还保有色彩。
外婆的尸体没有色彩,从任何角度看来,都只是失去生命的物体。
外婆总以微薄的老人年金给他零用钱,在他被母亲斥责时出面缓颊;偶尔去外婆家玩时,外婆便会带着满脸的皱纹,準备大量的点心迎接他。
外婆痴呆后,已经认不得谁是谁了;外婆死后,青年整理家中时,发现了一只写有自己姓名的信封,里头放着三十万圆及一张写着「对不起,外婆只有这么点钱可以给你」的信纸。
看着外婆的尸体时,青年没有这些感觉,,但见了这个不知姓名、来历的少女遗体,自己竟然觉得她美丽,这让青年大为震惊。
这种感觉立即化为佔有慾:青年触摸少女的尸体,尸身是冰冷的。
站在身旁的少年交互打量着青年与尸体,发现这道视线的青年便对少年说道:剩下来的我会处理,你可以先回去。
对青年寄予全面信赖的少年更加提升了青年的评价,用力地点头并离开了树林。
青年为了冷静下来,伸手拿烟,却又觉得抽烟是浪费时间,便扛起尸体,将尸体放到停在树林前的车子后座,发动车子。抵达公寓时,他谨慎地检查周围,确定四下无人后便背着尸体急奔上楼。
到了玄关前,他想起钥匙还插在车上:青年将所有钥匙都套在同一个钥匙圈上。
公寓的某处传来脚步声,同一瞬间,青年背着尸体折返,拔下钥匙后再度奔上楼梯。
青年忘了检查四周,因此没发现公寓走道上订侧女孩伫立着。
女孩凝视着青年与青年背负的尸体,青年对女孩投以抽搐的笑容,女孩却毫无反应:他不屈不挠地继续微笑,女孩仍未反应,于是青年解释背上的少女是在他开车时睡着的,他想带她到屋里好好休息。
女孩听了,便问,她在睡觉吗?青年连忙点头。
此时,布鞋从尸体的脚上脱落,青年弯腰捡拾布鞋,尸体却失去平衡,大大地往后仰,青年连忙压住尸体背部。
女孩仍注视着尸体,再度询问:她在睡觉吗?青年的全身冒出冷汗,他连点了好几次头,抓起布鞋,以颤抖的手打开门,逃进屋里。
他将少女的尸体放上床铺,从冰箱里拿出可乐一饮而尽,又连抽了两根烟,泡了杯即溶咖啡喝上几口,才总算冷静下来。
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瞥了少女的尸体一眼,思索她为何身亡.,是事故?是疾病?无论原因为何,夭折便是不幸;但没加以火化,就这么放在白桦林中,也未免太过分了。
青年一面如此思索,一面望着尸体;虽然他百看不腻,不久后却浮现了一个疑惑。
该怎么保存这具尸体?这个现实问题浮上檯面。
青年触摸尸体的肌肤。
现在还没问题,但过一阵子应该会开始腐烂吧!得在腐烂前想出办法。
他打开冰箱,将隔板、蔬菜、牛奶及可乐全拿出来;但空间太小,无法放入尸体。
他继续动脑,却想不出兼具可行性与现实性的方法。
青年回到尸体旁,在床边坐下。
不久后,睡魔侵袭:青年明知这是用来忘记想不出对策之事的逃避方法,但他依然接受,在少女尸体旁躺了下来。半梦半醒之间,青年持续凝望着那将塑胶埋入眼皮下并缝合上下颚而成的虚伪表情,只觉得百看不腻。
此时,他听见了门锁被打开的声音,跳了起来。
一个酒醉的女人拿着菜刀进入青年的房间,尖声呼唤背床而立的青年名字。
女人的双亲在她十七岁时离婚,原因是父亲外过及酒后乱性:母亲带着七岁的弟弟离家,却将女人留在父亲身旁。
父亲与母亲分手后,立刻带了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回家,这个年轻女人成了新母亲。
女人无法介入父亲与新母亲之间,不久后她开始被疏远、被虐待。
她不能吃饭,不能上学,被监禁于家中,天天挨打,头髮被烧,被迫喝除臭剂及香水,变得衰弱不堪。
感受到生命危险的女人在某天偷偷逃家:她成功了,欢天喜地,一想到幸福的新生活即将展开,她高兴得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