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美区一角、地毯店与帽子店之间,矗立着一间外墙颜色鲜艳的超市。我在这间超市门口和八津田道别。
我有很多东西想要买,不过最急迫的是雨伞。即使是摺叠伞也会增加行李负担,而且我觉得全世界应该没有任何地方买不到伞,因此就没有带来。尼泊尔已经进入雨季。虽然没有感觉到像日本梅雨季节那种黏答答的湿气,但不久的将来一定会下雨。在那之前我必须先买到伞。
店内的地板和天花板都是雪白色,感觉相当明亮。蔬菜或饼乾等商品都非常丰富,几乎从架上溢出来。这里和我熟悉的超市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只有标示商品的文字。不过商品标记都有尼泊尔文和英文,因此没有太大的问题。
伞的种类有几种。黑伞製作得很坚固,感觉可以承受强风。另外也有透明伞,可是骨架和轴都很细。我考虑了一会儿,决定买透明伞。毕竟我有可能需要拍照,因此想要避免遮蔽视线的情况。万一真的折断,再买新的就可以了。
清爽的天空下,我拎着伞走在到处是旅客的塔美区。八津田教我的路径很好记。我穿过因陀罗广场,直走回到乔珍区。
温暖的阳光总算射入了两侧都是土砖房屋的巷弄,有好几扇窗户开始晾起洗过的衣物。我在市集看到的尼泊尔人的衣服色彩缤纷,而绑在窗框上的晒衣绳挂着的衣物也有着黄、绿、红、白等鲜艳的色彩。
我把伞当作拐杖般,拄着地面行走。泥土的气息很浓郁。我看到了东京旅舍的招牌和辎色的门。当我把手放在门上时,有个声音叫住我:
「别进去。」
这句话是用英文说的。我回头,但没看到任何人。当我环顾四周,又听到同一个声音带着有些得意的笑意说:
「上面,上面。」
我抬起头仰望上方。在东京旅舍的斜对面有一栋和其他屋子一样用缺了角的砖块砌成的建筑。这栋建筑二楼敞开的装饰窗探出小小的脸庞——是撒卡尔,他正準备将白色衬衫晾在绑在窗上的绳索。
「为什么不能进去?」
我问。撒卡尔耸耸肩。他扣好衬衫,用手抓着窗框把身体大幅探出来,然后直接弔挂在窗框上。他的脚踏在砖墙上放开手,然后跃向空中。我正觉得危险,他已经弯曲着膝盖降落在地面。
我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佩服。多么轻巧的动作啊!
「你每次都这样下来吗?」
「我平常是走楼梯。」
撒卡尔轻鬆地说完,用大拇指指着东京旅舍的门。
「太刀洗,你从这里偷看里面。」
我把脸凑向装了铁窗的採光窗。由于户外光线较强而室内较暗,因此窥视的条件不佳,不过当我仔细注视,便看到内部的景象。
大厅里有两人。其中一人是旅舍的女主人,査梅莉。她穿着西式女用衬衫和长裙,肤色白皙,不知是因为过着不太常晒太阳的生活,或是因为有白人的血统。
另一个人则穿着非常合身的浅蓝色衬衫。虽然只看到后脑勺,不过从剪得很短的头髮、更重要的是魁梧的肩膀看来,应该是男性不会错。
「好像有客人。」
「是军人。」
「是吗?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撒卡尔像是教导迟钝的小孩子般解释。
「你不懂吗?那家伙正在追求査梅莉。这种人很多。如果受到干扰,一定会闹彆扭。而且那家伙地位满高的。最好别惹地位高的人。」
「我只是个善良的旅客。」
「是吗?如果不介意被调查整整三天,就随你高兴吧。我只是因为你买了库克力弯刀,所以才特地告诉你。」
我隔着採光窗,和查梅莉视线交接。男人似乎发觉到了,也缓缓转头看外面。我连忙缩起身体。
他或许会走过来。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附近的神祠。撒卡尔跟在我后方。我问他:
「这个国家的军人即使对旅客也会乱来吗?」
我回头看到撤卡尔双手交叉在头后方。
「至少会索取零用钱吧?听大人说,以前的情况更严重。」
接着他忽然转变为严肃的表情,说:
「可是那家伙……拉杰斯瓦准尉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家伙是印度的间谍。」
他说话的态度非常认真,让我不禁反问:
「间谍?」
「怎样?你不信就算了。」
「我只是很惊讶。我相信你的忠告,去打发一下时间好了。」
撒卡尔端详着我一会儿,然后有些讶异地说:
「你这个人果然有点怪。你真的相信我这种人说的话?」
我俯视身高大约到我胸口的男孩,说:
「我会老实接受人家给的忠告。谢谢你好心告诉我。」
我想到先前为了防备不时之需而买的伞成了累赘。当我转身时,撒卡尔在后头说:
「乾脆我来当你的导游吧,我很熟悉这一带。」
我停下脚步。看看手錶,现在已经两点多了。虽然我不是很了解尼泊尔人的生活,但是以午休时间而言似乎有些晚。
「……撒卡尔,你不用上学吗?」
撒卡尔耸耸肩说:
「我得赚钱才行。」
「是吗?那就拜託你了。」
我正好开始想要找个熟悉当地的人。
在陌生的异国採访时,通常会安排採访联络人。他们除了翻译之外,也会安排和当地政府或有权位者採访。住宿和交通方面也常常会交给联络人处理。虽然有人以联络人当作正职,但听说也有当地的日本人会以兼差打工方式接受委託。
不过这次我是自己来进行事前採访,因此没有请採访联络人。我原本想要透过旅行社帮忙找观光导游,不过如果能够请撒卡尔帮忙,那就足够了。
主动提议的撒卡尔反而瞪大眼睛,问:
「真的吗?」
「你很清楚这一带吧?」
撒卡尔这时挺起胸膛回答。
「没错。从现在开始的话,三百卢比如何?」
这个价格很便宜。如果请专业人士,大概要三倍的价钱。我稍微讨价还价,决定支付两百八十卢比的导游费。这时撒卡尔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开朗。
要到街上之前,必须先做一些準备。
「我想要把伞放回房间,然后拿出相机。可以稍微等一会儿,等到那个准尉离开吗?」
撒卡尔露出白色的牙齿微笑。
「这个就当作导游第一件工作吧。跟我来。」
我跟随着他进入建筑之间的小径。这条小径有如猫的通道般狭窄。穿过小径,前方是幽暗的后巷。脚底的泥土有些潮湿。周围瀰漫的气味不是奉献给神明的焚香,而是有些刺激食慾的香辛料与油的气味。我拍了拍稍微摩擦到墙壁的衬衫。虽然说这件衣服也不是什么完全不能弄髒的昂贵衣服……
撒卡尔带我来到东京旅舍的后巷。旅舍的大门是沉重的铁门,但后门却是木门。不过老旧的门板木材泛黑,看上去也很坚固。
「要怎么进去?」
撒卡尔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很蠢。
「你难道不知道门关着时该怎么办吗?」
他敲了敲门。
门板发出高而乾燥的声音。我们不是要偷偷潜入里面,这样敲门好吗?我正这么想,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探出来的脸孔摆着臭脸,不过显然是个小孩。这小孩有着黑色髯发,穿着皱皱的T恤,脸孔笑起来应该很讨人喜欢,但此刻却噘着嘴,眼神也没有光彩。他和撒卡尔视线交接,稍微垂下视线,口中咕哝了几句。两人似乎认识。
他们交谈了两三句尼泊尔话。我的尼泊尔语程度只有在出国前背了一些基本单字,不过从他们的语气听起来,也能察觉到应该不是很高雅的对话。撒卡尔回头看我,然后拍拍男孩的肩膀说:
「他叫戈宾,是我的伙伴。」
戈宾显得有些困扰,不过似乎并不怎么嫌弃。两人大概算是损友吧?两人的身高中,撒卡尔高出半个头,年龄大概也差了一两岁。
「太刀洗,你住几号房?」
「二〇二号房。」
「我知道了。」
撒卡尔以高姿态对戈宾说了些话。戈宾狠狠地吐出一句话,不过应该不是要反抗。
「你说什么?」
「我说,太刀洗是我的客人,所以二〇二号房的打扫工作别马虎,也别偷走房间里的东西。他就说他没在这里偷过东西。不过谁知道?」
戈宾似乎也懂得一些英语,戳了戳撒卡尔的侧腹部牵制他。撒卡尔露出调皮的笑容,轻轻敲他的肩膀。
「我在这里等你。你赶快去準备吧。」
东京旅舍虽然是一间小旅馆,不过楼梯似乎也分为住宿客人用与员工用。我在戈宾引导之下,爬上员工用的阶梯。
打开二楼的门,就是二〇二号房的隔壁。这扇门没有房间号码,所以我先前也在猜测是什么房间,但没想到会通往阶梯。我在自己房间门口摸摸口袋,给了戈宾小费报答他带路。戈宾摆出僵硬的笑容,小声地说:
「谢谢你,小姐。」
房间里还没有清扫。被单仍旧维持起床时的凌乱。我把伞靠在墙壁立着,然后打开波士顿包找寻相机。
我先前待的分社没有专门的摄影师,因此照片是由记者拍摄。当时所使用的单眼底片相机是公司的设备。我自己虽然也为了学习而买了单眼相机,但是没有带出去採访过,这回也放在家里。
我带来的是数位相机。这台相机很轻,体型也小,可以拍很多张相片。虽然在东洋新闻受到轻视,不过至少在运动摄影的领域,数位相机在去年的雪梨奥运使用频率已经比底片相机还要高。在不久的将来,所有领域的新闻报导应该都会以数位相机为主流。为了保护旅途中的冲击,我用T恤包住相机放入包包。我拿出相机,放入卡其裤的口袋。
我来到边缘泛黄的镜子前方,只迅速地重涂防晒剂。我检查手头的现金之后走出房间。戈宾已经离开了。
我回到后门。撒卡尔把手放在口袋里哼着歌曲。他看到我就害羞地停止哼唱。
「我们走吧。」
他说完就开始往前走。
「导游费呢?」
「事后再给我就行了。」
时间虽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但烈日却没有缓和的迹象。我们穿过巷子来到大街上,撒卡尔头也不回地问我:
「对了,你对『草』有兴趣吗?」
我感到有些紧张。我虽然预料到终究会出现这个话题,但却有些轻忽。我舔舔嘴脣,回答:
「没有。」
撒卡尔仍旧没回头。
「这样啊。」
然后他又轻声补充:
「别轻蔑我。我得赚钱才行。」
我虽然知道他没看见,不过还是以点头代替言语回应。
「草」是大麻的众多暗号之一。加德满都过去可自由栽培大麻,因此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大麻爱好者。现在虽然表面上禁止,但取缔却很松,只要有意的话据说不难入手。这时突然有人大喊出声。
「撒卡尔!」
我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看到有个男孩蹲在民宅大门前朝着这边挥手。撒卡尔显得不耐烦地挥手回应,用尼泊尔语说了一两句话。我猜大概是在说「我现在正在工作」吧?
我们和提着大藤篮的女孩擦身而过。神祠前方有几个男孩以认真的表情交谈。他们看到撒卡尔都露出笑脸,举起手或出声跟他打招呼。撒卡尔也对他们挥手。
「真受欢迎。」
撒卡尔听我这么说,诧异地回头道。
「你说谁?」
「说你呀。」
他挺起胸膛。
「我是这里出身的,大家都认识我。」
「的确如此。不过好像都是小孩子。」
「跟小孩子走就会看到小孩子的城市,跟和尚走就会看到和尚的城市。在哪里都一样吧?」
他说得没错。和八津田走在路上时,这座城市感觉像是旅行者的城市。大概是因为和撒卡尔走在一起,才会格外注意到小孩子的身影。
「这是尼泊尔的谚语吗?」
「是我自己发明的。」
撒卡尔说完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说的话虽然有理,不过以平日的白天而言,小孩子的人数未免太多了。尼泊尔的假日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伊斯兰国家常见的星期五,应该是星期六才对。而今天是星期五。撒卡尔或许察觉到我的疑惑,以索然无味的态度补上一句。
「不过小孩子确实很多。」
「你是指这一带?」
这时他以无奈的表情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