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记者生活当中,我不是很清楚自己得到了什么。
不过我确实学会了迅速更衣与用餐的技巧。査梅莉告诉我,拉杰斯瓦准尉的回应最快也要等到晚上。向她道谢之后,回到二〇二号房。我确认背包内装了记事本、笔还有指南针,拿起数位相机,并检查备用电池。
接着我开始研究地图。重新整理昨天散步时大致掌握的地理位置,并牢牢记住。我盯着地图直到觉得没问题了,然后背起单肩背包。看看手錶,才花了三分钟。
我没有把握能够看到什么、採访到谁。事件发生地点在王宫,想当然耳是无法採访案发现场的。但我无论如何还是想要前往现场,或者至少儘可能接近现场。
推开东京旅舍的铁门,走到街上。加德满都的六月应该已经进入雨季,但天空仍旧和昨天一样晴朗。天空不是透明的,看起来有些雾濛濛的,不知是因为风捲起了乾燥的尘土,还是因为大气污染。
一边意识着脖子上挂的相机重量,一边观察着街上。
从地图来看,到半路为止应该可以走昨天和撒卡尔走的路。街角到处可以看到几个男人凑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头版印着大幅的国王照片。
路上的小贩很少,街道旁的商店也有很多家没有陈列商品。我穿过新街时,街上人数虽然看上去和昨天没有差很多,但却有些沉静。
我走到尽头往左转,进入坎蒂街。沿着这条路往北走,绕行公园,就到了王宫街。加德满都是一座小城市,走到王宫的距离并不远。
虽然国王才刚刚被杀害,但街上可以看到西装打扮的男人来来往往,计程车也在没有分隔线的道路路肩等候客人,乍看之下似乎没有变化。不过我察觉到远处传来细微的骚动声,彷彿被那声音吸引过去一般地加快了脚步。
眼前排列着没什么装饰的褐色长方体。左右两端是最小的建筑,内侧则是稍大的建筑。长方体从左右两侧呈阶梯状排列,中间耸立着浅桃红色的塔。塔中央开了梯形的大窗户,反射着由南面而来的阳光。
我怀疑是否搞错了,环顾四周,但没有看到其他大型建筑物。一瞬间忍不住脱口而出:
「真的是这里?」
我承认这是摩登风格的建筑……可是并不是美丽的摩登风格建筑。我之所以停下脚步,不是因为陶醉地欣赏王宫。和加德满都充满历史气息的美丽街景相较,应该是最豪华的纳拉扬希蒂王宫却彷彿自外于这座城市的历史,完全没有个性可言。
仔细看,中央耸立的高塔顶端覆盖着装饰屋顶,令我联想到奈良法隆寺的五重塔。屋檐向外延伸、顶点有宝珠的样式,彷彿只有那里是特地加上去的尼泊尔风格。
王宫正面是南北向的王宫街和东西向的纳拉扬希蒂街交叉成T字路口。更正确地说,我走过来的王宫街一直通往宫殿,可是中间被门阻隔。这道门理应是正门,但也同样是毫无风情的白色铁栅栏。
正门前方聚集了许多人,站立在铁栅栏前方,没有任何的动作。
我举起相机。我把王宫浅桃红色的塔纳入画面中,拍了三、四张照片。但因为众人都朝着王宫的方向,从人群边缘只能拍到后脑勺。我停止按快门,暂时放下相机。现场至少有数百名没有组织的民众聚集。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宫前方却意外地安静。虽然议论纷纷的声音如浓雾笼罩,但却没有愤怒、悲哀等明确的方向性,感觉只是各自的低语声在回蕩。
视线範围内的所有人似乎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困惑。他们得知令人不敢相信的新闻后冲到王宫,但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形成茫然失落的人群。
附近有个穿着整洁衬衫的年轻男子。我拿出笔记本,试图用英语和他谈话。
「你好。」
「啊,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我是日本杂誌《深层月刊》的记者。我名叫太刀洗。可以请教你一些问题吗?」
男人瞪大眼睛。
「你是日本的记者?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们的国王过世了。这是天大的悲剧。」
「我能够理解。」
我向他深深点头。
「真不敢相信是王储开的枪。我无法想像他会杀死替他进行Bhai Tika的妹妹。」
「Bhai……Tika?」
「啊,是这样的。」
男人用指尖点了自己的额头。
「用红色和黄色的粉捺印,称作tika。Bhai Tika是在提哈节的祭典最后一天,由女性替自己的兄弟点上tika的仪式。对尼泊尔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仪式。不可能杀死Bhai Tika的对象。」
我记下他说的话。
「这么说,牺牲者当中也包含王储的妹妹吗?」
「听说是这样……可是政府却仍然保持沉默!」
他加上手势,热切地说:
「请你传达给日本人,我们非常伤心。」
「我知道了。谢谢你。很幸运能够听到你的说法。」
「别客气。」
接着我改变地点,又採访了几个人。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表达悲伤,并批判政府的沉默。有几个人也提到Bhai Tika的事情,不过并不确知死者当中是否包含王储的妹妹。不过我能够感受到,在哀悼国王驾崩的同时,人群中瀰漫着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王储是犯人的气氛。
当同样的内容出现两三次之后,我停止访问,开始寻找拍摄地点。我沿着王宫街稍微往南走,找到一家二楼有露台座位的咖啡厅。进入客人不多的店内,请店员带我到二楼。接着我再度拿起相机,以望远镜拍摄群众。
铁栅栏前方排列着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他们拿着步枪,与蜂拥而来的群众对峙。
我告诉自己:
「别担心,没有发生问题。」
透过相机看,士兵与群众的距离大约有一、两公尺,没有人试图更进一步。没有暴动的迹象——虽然我脑中理解这一点,但看到排列整齐的步枪,仍旧感到冰冷的汗水滑落颈部。我屏住呼吸,拍摄人群。就这样持续拍摄着喧嚷的加德满都市民、冷静的士兵、堆积着行李宾士而过的卡车、彷彿无人的王宫、只有屋顶是尼泊尔风格的纳拉扬希蒂王宫全貌。
算起来总共在王宫街待了一小时半左右,进行採访和摄影。
接着我决定回到东京旅舍。眼下必须取得最新情报,而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旅舍看BBC的报导。记者依赖电视新闻感觉有些窝囊,但即使是在日本,最新消息通常也是从通讯社发布的新闻及电视得到,因此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时深切感受到收音机的必要性。如果有收音机,我就可以一边接收情报一边持续进行採访。不巧的是今天是尼泊尔的假日,几乎所有的店都没有营业,不过我还是想要找地方弄到一台收音机。在回程途中,只能在勉强有开的杂货店买到刊登毕兰德拉国王照片的英文报纸。
我拉开绿色铁门进入旅舍。一楼有三个人。罗柏朝着电话用英文激动地说话,査梅莉则盯着马錶。舒库玛看到我回来,以严肃的表情询问:
「街上的情况怎么样?」
「比我想像的安稳。新街附近甚至还比昨天安静。王宫前聚集了很多人,不过并没有危险的气氛。只是负责警备的士兵都拿着步枪。」
「哦,这一点在尼泊尔并不稀奇。他们应该不是士兵,而是警察。」
舒库玛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
「市区内状况平静是好事。希望能够一直像这样保持稳定。」
从他的口吻,我听出他在担心特定的事情。
「有什么问题吗?」
舒库玛似乎不打算隐瞒,甚至正等着我问这个问题。他回答:
「我听朋友说,国界可能被封锁了。」
「国界?是指和印度之间的国界吗?」
舒库玛点点头,说:
「印度政府似乎在担心尼泊尔的游击队会蠢蠢欲动。虽然说假使真的发生那种事,我也不觉得游击队会侵犯印度国界……」
「也就是说,气氛变得很紧张。」
「也许吧。」
这个国家存在着反政府武装游击队。
他们号称毛泽东主义者,在尼泊尔政府无法有效统治的农村地带与山区扩张势力。我甚至听说在某些区域,他们赶走警察与政府官员,开始实行自治。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样的自治是否得到居民接受并具有实际效力,或者只是游击队夸大宣传成果。
「国界全面封锁了吗?」
舒库玛听我这么问,显出为难的表情说:
「不知道。我只知道印度北方邦已经开始召集士兵。他们可能在封锁国界,也可能只是稍微强化警备。」
「BBC怎么说?」
「关于这件事没有任何报导。我正準备要询问在印度的朋友。」
舒库玛说完,望向依旧朝着电话筒怒骂的罗柏。
罗柏虽然说得很快,不过我还不至于听不懂。我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
「三天后?该死!我怎么可能等那么久!听好,这种时候,即使是搭飞机也没关係。怎么可能所有班次都客满了?给我査清楚!」
罗柏想要出国。现在虽然保持还算平静的状态,但今后没有人敢断言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因此採取这样的行动也是很正常的。
不久之后罗柏听了电话另一头的人说话,然后说:
「我会再联络。」
说完他就挂断电话。査梅莉停下马錶,告知金额。罗柏从口袋中拿出尼泊尔纸币,这时似乎才发现到我。
「嗨。」
他举起手,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
「真是荒唐。巴士票竟然全都被订光了。你能相信吗?」
「应该有很多人想到同样的念头吧。」
「没那回事。是我找错打电话的对象了。」
罗柏耸耸肩。他接过査梅莉找给他的钱,塞入口袋里,然后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会担心。我有『Chief』跟着。」
Chief有很多种意思,有可能是指主任、长官、局长。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个意思。也不知道他自称能替自己撑腰的「Chief」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继续说:
「即使这座城市成了西贡(注4:西贡——胡志明市旧称。越战末期南越首都西贡被越共攻陷,决定了越战胜负。),我也能保护自己,至少还能保护你。」
罗柏的脸上虽然失去血色,但嘴角带着勉强装出来的笑容。他虽然内心极为不安,但还是试图给我勇气。
「别担心。这座城市不会变成西贡。」
我虽然毫无凭据,还是这样回答。对于罗柏虚张声势的体贴,我又补了一句:「谢谢。」
罗柏无力地点头,然后以蹒跚的脚步爬上楼梯。
舒库玛对查梅莉说:
「接下来我想要打国际电话。」
「好的。」
査梅莉按了几次马錶的按钮,对舒库玛说「请便」。舒库玛在按电话按键时,查梅莉意有所指地对我使了眼色。
该不会是她已经和拉杰斯瓦准尉谈过了吧?这么说,我能够採访到事件当晚在纳拉扬希蒂王宫的军人?
我想要儘快和查梅莉谈,至少得询问是否能够採访对方,否则会觉得好像悬在半空中无法安定下来。
但是査梅莉立刻又好似刻意迴避我的视线,看着马錶。虽然我觉得应该不用担心被人听到,但如果她觉得晚点再谈比较方便,那也只能配合了。我听着舒库玛在背后开始讲话,也爬上了楼梯。
二〇二号房正在清扫中。
戈宾使用发出隆隆噪音的吸尘器清洁地板。当他看到我,我便从口袋拿出两卢比给他。
「谢谢你,小姐。」
戈宾暂停吸尘器,用生涩的英文对我说。我不想要妨碍他工作,决定到四楼看电视,才刚转身他就说:
「小姐,主人要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请稍等。」
我没有等多久,戈宾便跑回来了。他手中拿着一叠文件。
「这是寄给你的。」
「哦,谢谢你。」
我瞥了一眼,是日文的传真。我向他道谢之后给了他小费。
我想要在楼上阅读,便走出房间,发觉到二〇三号房的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的文字像是以细笔描了好几次,写着「DO NOT ENTER」。饭店通常会有「DO NOT DISTURB」的牌子,可是写「禁止进入」倒是很少见。我回到二〇二号房,对正準备用小小的身体再度拿起吸尘器的戈宾说话。
「抱歉一再打扰你。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的,什么事?」
「二〇三号房贴着禁止进入,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戈宾露出不太像小孩子的苦涩表情。
「那是佛斯威尔先生自己贴的。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扫,正感到很困扰。」
罗柏似乎打算关在自己的房间。这也未免太夸张了。
「这不是好笑的事情。」
「我在笑吗?」
我自己没有察觉,但或许我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对戈宾来说,这的确不是笑话。第一,他没办法扫地;第二,这个国家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对于必须以娇小的身躯努力生存的戈宾来说,当然笑不出来。
「对不起,我没有要笑的意思。」
「好的……」
戈宾似乎想要继续工作,又打开吸尘器。我转身背对再度发出的噪音,走向阶梯。
四楼的餐厅没有人。看了看手錶,时间已经过了一点。我把一旁的餐桌椅子拉过来,展开英文报纸与日本传来的传真。然后从单肩背包拿出红色原子笔,打开电视。
频道仍然维持在BBC。
『再重複一次。已知的死者有毕兰德拉国王、艾西瓦娅王后、尼拉詹王子、施鲁蒂公主……』
一开电视就源源不绝的情报,让我来不及抄下国王和王妃的名字,只能从第三个名字开始记下来。由于都是不熟悉的名字,因此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拼。我只能用片假名写下自己听到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