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自己的身心同时感到亢奋与疲劳,但仍继续拍摄葬礼的照片。当地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虽然撒卡尔表示说不在乎,但我不能继续带着他到处走,所以便请他先回家,自己一个人走动,选择看似会说英文的人採访。后来疲劳开始佔上风。当我努力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东京旅舍时,已经接近十一点。
乔珍区的大街上虽然还有.一些灯光,但是进入巷子里便一片黑暗,甚至让人感觉到危险。我不时摸着土砖墙壁,凭藉着从家家户户装饰精美的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加快回程的脚步。夜深之后,路上的人还是很多。这么多人替国王送行,依依不捨地待到深夜。不过到了东京旅舍附近,路上就只剩我一个行人。
远处传来某种声响。类似钟声的「轰……」的声音是哀悼国王之死而鸣放的炮声,每隔几十秒就会朝天空发射,这一次不知道是第几发。我数到一半就搞不清楚了。我听街上的人说,一共会发射五十五发。国葬鸣炮的次数据说和国王的享年一样。
我看到了旅舍。绿色铁门上的灯往下投射出三角锥範围的橘色光芒。即使只是暂时寄宿之处,不过想到自己终于回来了,仍旧感到身心放鬆下来。
就在这时,旅舍的铁门意外地从内侧打开了。我以为是査梅莉迎接我回来,但走出来的却是舒库玛。他仍旧穿着整洁的白衬衫,不过手臂的部分难免还是多了些皱纹。他和我一样感到惊讶,瞪大眼睛看着我说:
「你工作到这么晚的时间?」
「是的,我去参观了国王的葬礼。你要去哪里?」他有些腼腆地笑着说:
「我想去喝酒。虽然说在这里也能喝……」
「你比较喜欢热闹的地方吗?」
「也不是这样。总之,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再见。」
舒库玛说完就晃入夜晚的街上。在国王过世的次日,会有提供酒类的店家吗?我正思索着,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道的黑影中。
我拉开旅舍的铁门。昏暗的前厅里,查梅莉正在柜檯后方翻阅帐簿。她看到我,有些歉疚地说:
「太刀洗小姐,还没有迴音。」
她指的是我要採访拉杰斯瓦准尉的事情。我藏起内心的失望。
「那也没办法。他既然是王宫的军人,今天想必处于很混乱的状况中。」
「我也这么想。如果有迴音,我会通知你。」
「拜託你了。就算我还在休息,也可以叫醒我。」
虽然这么说,不过我要是睡着了,光是敲门或许没办法把我叫醒。
「我知道了。我今晚应该也会很晚睡。」
「如果是因为我拜託的事情……」
查梅莉露出微笑。
「不是。是因为舒库玛先生出去了,要等他回来才能去睡觉。J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东京旅社并没有那么多员工可以二十四小时顾着柜檯。査梅莉大概要等到所有房客都回来,才能上锁休息。
我感到很疲倦。虽然脑袋一角仍想着必须先确认今天拍的照片,但我的意识几乎已经朝向温暖的洗澡水与柔软的床。
然而査梅莉却对走向阶梯的我补了一句。
「对了,今晚停水。」
我转头看到她已经把视线放回帐簿。
加德满都长期苦于水资源不足,不时会进行分区停水,每个区域的停水时间不同。虽然早就听说过了,但没想到好巧不巧却是今晚。我感到全身的疲倦倍增,就连脖子上挂的数位相机都好像紧紧嵌入肩膀。舒库玛之所以会外出喝酒,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没有水会有许多不便之处。
我打开二〇二号房的门锁,开了灯。就如分区停水,分区停电在这座城市也是家常便饭。这时应该庆幸至少没停电吗?我想要亲眼确认停水的事实,于是走到洗脸台转开水龙头。残留在水管中的水形成细细的水流,不久便停止了。我把单肩背包丢到床上。暂时不能洗澡了,不过停水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刚刚应该问查梅莉停水结束的时间才对。
内心有一股冲动想要追随背包新到床上,但我还有事情要做。不知道是因为今天是尼泊尔假日的星期六,或者因为所有店家的主人都去替国王送葬,我在街上没有买到收音机。现在也不能向舒库玛借收音机。这一来,四楼的电视就成了宝贵的情报来源。得至少先去看一下电视新闻。我知道如果坐下来就会失去气力,因此便把相机放在桌上,为了保险起见拿起单肩背包,立刻走出原本应该给我安宁与休憩的二〇二号房。
我注意到走廊有些暗,发现有一颗灯泡熄灭了。锁上房间的门之后,走向阶梯。
当我走到阶梯前方,另一间客房的门打开来,有个男人缓缓走出来。是罗柏。他的下巴长出鬍鬚,脸色苍白。即使如此,他看到我还是露出坚强的笑容。
「嗨,万智。你回来了。」
「嗯。」
「很累了吧?可是竟然停水了。真是伤脑筋。」
「我也有同感。」
在交谈的当中,他不时意有所指地瞥向我。我一开始以为他是在送秋波,但感觉又不太像。
「怎么了?」
我问罗羊他便明显表现出困惑的神情。
「没有,我是听说你有话要跟我说。」
「我?」
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显得太惊讶,罗柏连忙辩解。
「大概是搞错了。对不起。」
他打算要关门。由于他的样子似乎很沮丧,因此我想要跟他聊一下,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原本就想要採访各种立场的人。如果能够在报导中加入刚好在加德满都的美国旅客说法,或许也满有意思的。
「我没有话要对你说,不过想要听你说话。」
「我?」
灰色眼睛在凹陷的眼窝中透出喜悦神色。他似乎很想和别人交谈。
「是的,不过在这里会干扰到其他客人。」
「如果你方便到我的房间……」
「我也想看电视。我们到四楼吧。」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了」,然后关上门,锁上之后跟随我上楼。
四楼没有人。査梅莉在一楼,舒库玛则外出去喝酒了。没看到八津田,不过他大概也不是那种会紧盯着新闻的人。我打开电视,把一旁餐桌的椅子拉过来坐下,还没开口,罗柏也坐到我的对面。
「你订到出国的票了吗?」
罗柏苦着脸摇头。
「没有。他们每次都只会说『请稍等』,然后要我重打别的电话,最后才告诉我说营业时间结束。让査梅莉赚了不少电话费。」
「这样啊……」
「反正我明天再找找看吧。」
他似乎想开了,很乾脆地这么说。
「对了,你要我说什么?」
我举起手制止他说话。刚刚打开的BBC节目中,播报员以紧张的神情念稿:
『政府今晚宣布狄潘德拉殿下继承王位。新国王的意识还没有恢複,暂时由贾南德拉王子摄政,代理公务……』
我惊讶地打开记事本。贾南德拉是因为这次事件而亡故的毕兰德拉国王的弟弟。也就是说,对于据说开枪狂射的狄潘德拉王储而言,他等于是叔父。
播报员还没有说完,罗柏便狠狠地说:
「太疯狂了。竟然要让屠杀者当国王?」
「他目前意识不明。」
他听到我这么说,表情骤变,用彷彿要喷火般的气势质问我。
「那又怎么样?他有可能会恢複。一条生命得救了!太棒了!可是他起床之后要说什么?我杀死了父亲和母亲,可是因为我是王储,所以要继承王位?开玩笑!又不是中世纪!如果枪杀总统就可以让副总统升级,那么白宫每天都会展开决斗了。」
他转向电视。BBC在报导皇太子继位之后,暂时开始播放音乐。或许是哀悼死者的音乐,弦乐器的音色余音袅袅,非常悲伤。
「今晚尼泊尔人或许也想着同样的问题。让弒君者登上王位太奇怪了,搞不好有什么问题。这下子一定会引来骚动。」
罗柏说完又仰望天花板喊道。
「可恶!我真希望在家里的沙发看这条新闻。虽然变得有趣了……可是太近了!」
他为了追求异国情调而来到东方,却因为杀人事件而无法出国。他的心情或许就像是为了看狮子来到动物园、却被关进狮子笼里的游客吧?
「太近了」这句话充满了真实感。看着罗柏激动的侧脸。他说他想要在美国看这起事件。我此刻进行採访则是为了写出给日本读者看的报导。也就是说,这里存在着新闻的传递者与接受者。我预期的读者是像他这样的人吗?我忽然发觉到,自己当了六年记者,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好好思考过:什么样的人会阅读并欣赏我的报导?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纳入报导中,不过我想要和罗柏多谈一会儿。不,其实我希望和我谈话能够让他稍微放鬆一些。便拿出记事本出来。
「罗柏,我受到日本杂誌《深层月刊》的委託,正在进行採访。可不可以说说你对这起事件的感想?」
他听了眼神立刻出现变化,彷彿同时存在着自豪与反感,又彷彿是感到既喜悦又困惑。
「杂誌?这么说,你真的不是学生?」
「我不是说过了吗?」
「你说你已经二十八岁,实在太夸张了,所以我不知道你说的话哪些可以当真。」
我不禁莞尔。我在学生时代反而常被人说看起来不像学生。
「这个嘛,因为发生了完全没有预期的大事件,所以我很震惊。可以的话,我希望儘快离开这个国家。毕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虽然我的第一选择是巴士,可是在这种时候,就算得坐飞机也只好接受了。在离开尼泊尔之前,都不能放心。我一再告诉自己,要慎重冷静才行。」
我把他的话翻译成日文记下来。罗柏或许觉得日本文字很有趣,在我写完之后仍旧盯着我的笔。我忽然想要多秀一些给他看,因此虽然没有必要却又多写了「罗柏这么说。据说他有Chief帮他撑腰」这几个字,然后阖上记事本。
「谢谢你。」
「报导什么时候会登出来?」
「如果没有其他更大的事件,大概是这个月中。杂誌印出来之后,要不要我送你一本?」
他像小孩子般用力点头。
「一定要。拜託你了!」
于是我也记下了他的地址。罗柏说他要自己写,因此我便把记事本递给他。看着他写下加州的地址,听到远方传来的葬礼鸣炮声。
BBC停止播放音乐,又开始报导新闻。
『政府今晚宣布狄潘德拉殿下继承王位……』
我在凌晨零点左右回到二〇二号房。怀着碰运气的希望转开水龙头,但这次连一滴水都没有出来。看着突然感到口渴,拿起桌上的电热水壶——感觉到水壶有些重量,打开盖子,看到里面有水。我依稀记得好像是自己装的,但记忆并不明确。虽然觉得可能会有危险,不过转念一想,只要煮沸应该就没事,因此便打开开关。
我坐在床上拿起相机。虽然带了很多替换用的电池,但不知道够不够。我没有在海外採访的经验,也是第一次用数位相机採访。因此无法预期电池的消耗量,也不太敢保证在国外买的电池也能毫无问题地运作——虽然我觉得大概没关係。
购买数位相机的时候,我在选择充电式或电池式的机型时犹豫了很久。充电式可以长时间使用,机身也较轻薄。电池式因为是使用电池,无可避免会比较笨重。但是充电式相机如果在户外电力用完就没辙了,相较之下电池式只要有替换电池就可以更换。这次採访之后,我会再次考虑哪一种比较好。
虽然担心电池残余电力不够,不过我还是得确认照片。打开相机电源,检査先前拍摄的我拍了几十张国王送葬队伍经过加德满都街道的画面,有经过古都风格的砖墙与格子门建筑的照片,也有经过二十一世阳风格水泥与玻璃建筑与汉堡店招牌下方的照片。
我原本就觉得自己拍到了东西。这些照片有很多张的构图确实比上午在王宫前面拍的更有意思,但是和自己原先预期的成果相较,都不能算是很满意。不过我想要拍到满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画面呢?
我叹了一口气。这些照片如果只是要使用并没有问题。为了传给「深层月刊」,得找个可以上网的地方……要思考的事情还有很多。
就在我看着照片时,有人小声地敲了门。我缓缓站起来。这时才突然注意到,房间的门没有窥视孔。
「谁?」
回答和敲门声一样小声。
「我是查梅莉。关于那件事……」
虽然我觉得不会有问题,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挂上门链才打开门。门外只有査梅莉一个人。不知为何,她有些顾虑地一再瞥向楼梯的方向。
「怎么了?」
「没有……我听到那边的房间有声音。」
她这么说,我也听到了好像是移动重物的声音。
「住在这一层楼的只有我和罗柏……罗柏特·佛斯威尔吗?」
「不是,舒库玛也住在这一层。不过他还没有回来。」
「这么说,声音是从罗柏特的房间传来的?」
「是的。如果持续到太晚,我得去看看情况。还有……」
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似乎害怕被人听到。
我解开门链。
「请进。」
「……谢谢。」
査梅莉进入二〇二号房。
「你刚刚提到是关于那件事……」
「是的。」
她停顿了一下,说:
「他愿意见你。」
我原本疲惫到极点的身体感觉涌出了新的力量。「他」指的当然是事件当晚在王宫担任警卫的军人。没想到真的能够採访到他!
「你是指拉杰斯瓦准尉吧?」
我配合她压低声音,但她还是把手指放到嘴前。
「小心……他说他希望和你见面这件事能够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