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开始,我的漫长午后开始了。
我得针对纳拉扬希蒂王宫事件写出六页的报导。
写报导有三个步骤:採访、设计、写作。採访畤不会意识到哪些题材会写入报导。如果产生这样的意识,就有可能只採访符合预设结论的事实。在这个阶段要做的就是儘可能多听、多读、多拍照。这次因为语言问题,有很多东西没有採访到,留下一些遗憾。不过在距离截稿只有几个小时的现在,关于採访量只能放弃了。指挥家伯恩斯坦说过,成就伟大工作有两项要素,,第一是计画,第二是时间,不过是稍嫌不足的时间。
我先在簿子上写下设计表。要先描绘加德满都,还是要直接进入事件概要?如果相信官方公布的事项,那么国王和众多王室成员之死就是因为枪支爆炸。这种说法没有人相信,而且从设置真相调查委员会来看,就连尼泊尔政府也放弃要坚持爆炸的说法。那么是否要提到爆炸说?或者在写出官方曾经做出这样的宣布之后,提到在市内到处都是质疑声浪?
决定要写什么,也等同于决定不要写什么。不论是多么小的事件,真相总是複杂的,而且有各种立场的人各自主张自己的说法。包罗所有的主张并不能称得上公平。花同样的篇幅给公认几乎无误的定论和只有一两人主张的新假说,并不算公平。要判断何者是定论、何者是没有佐证的怪论时,专家的意见会派上很大的用场。不过做出最后判断的是记者。我不能逃离这个责任。
记者常被要求中立,但这是不可能的。在主张自己是中立时,记者就掉入了陷阱。我们不可能针对所有事件毫无限度地刊登所有人的说法,也不该这么做。记者总是在进行取捨。写出某人的主张,忽视其他人的主张。这一点虽然不会呈现在文章中,但选择本身会呈现记者本人的见解。明明在进行主观的拣选,怎么能够自称中立呢?
另外还有写法的问题。如果是新闻,还有相对较固定的写法,但是我的报导是要刊登在杂誌上的。可以写得像纪录片风格,也可以写得像小说。当然也可以选择写得像新闻报导。我的写作技巧算是不错,不论哪一种风格都可以配合。也因此,在成为自由工作者的此刻,必须先确立「太刀洗万智的写法」。
我拿起笔。第一行我已经大致决定了。我打开簿子的白色内页,在左上角写下小小的字。
——加德满都是祈祷的城市。
好了,第二行要怎么接呢?
有人敲门。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毫无防备地打开门。查梅莉端着盛放三明治的银色餐盘站在门口。
查梅莉似乎对我说了一些话,但我不太记得了。三明治的料好像是起司和水煮鸡肉,不过这点我也不太记得。我的右手不断动笔,即使在转头咬三明治时,眼睛仍盯着笔记本。我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吃了两片三明治,伸手向空盘子。六天以来没有修剪的长指甲发出「叩」的撞击声。硬质的声音和轻微的疼痛移转了我的注意力。
我吁了一口气,在杯中倒入冷开水。我需要咖啡因。街上到处都有在卖红茶,应该为了这个时候先买的。要不要向查梅莉要点茶叶呢?或者跟八津田买玉露?回到日本我一定要喝很浓的抹茶。
还有,不知为何我很想吃牛肉。在实质国教为印度教的尼泊尔是不能吃牛肉的。虽然连续吃了这么多天香辛料很重的食物,奇特的是我此刻想吃的却是牛肉咖哩。
我到盥洗室去洗脸。开始思考别的事情是疲累的证据。先暂时休息一下吧。
我边用毛巾擦脸边走出盥洗室,这时才注意到要挂上门链。看了看写作时因为碍事而取下的手錶,已经七点半了。我很惊讶竟然过了这久,但仔细想想,我请查梅莉在七点送三明治,因此当然已经这么晚了。
我拉开厚重的窗帘,打开窗户想要通风。
加德满都笼罩在黑暗中。从狭窄的巷弄仰望的空中有满天星星。外面很安静,几乎无法想像这里是七十万人居住的城市。除了风声以外听不见其他声音。大概是外出禁令的关係吧。
吹进来的风带着水的气味。空气中含有湿气,似乎下过雨了。看来我错过了来到雨季的加德满都之后第一场雨。我俯视楼下,但是只凭东京旅舍门口的灯光,无法判断泥土裸露的地面是否形成水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把窗户关上。
我面对桌子拿起笔,重新开始工作。
外出禁令解除的时刻,我写完了报导。
我放下笔,转动肩膀、脖子和手腕。在报社的时候都用文字处理机写作,因此很久没有手写了。因为有许多添加之处,或许有些不易阅读,不过这一点就请对方包含了。
东京旅舍悄然无声。我跟査梅莉约好要在五点四十五分使用传真,因此她大概已经睡了。而且即使赶着送稿,日本现在也是深夜,没有人会接收。我决定先休息,到天亮时重读一次进行推敲,然后再送出去。
我洗了水温偏热的淋浴,洗凈蒙上尘土的身体,以清爽的心情上床。我把手錶的闹钟调到五点十五分。
在熄灯的房间内,我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思考。
工作解决了,但是我还不能离开这个国家。还有一件事得做。我还有应该谈话的对象、应该询问的问题。
我知道是谁杀了拉杰斯瓦准尉。
但是现在还是先睡吧。三更半夜什么都不能做。
我感到全身陷入床铺中。
在这之后,意识就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