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就知道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
桧原京介努力避免说出这句话。在警察询问他时,还有记者包围他时,他都必须努力压抑想说出一切的冲动。
十一月七日早上七点半左右,在福冈县鸟崎市的民宅发现男住遗体。邻居立刻确认这名男性是这栋屋子的住户,独居的田上良造,无业,享年六十二岁。据研判死后应该过了三天左右,但死因不明。有可能是衰弱死亡,也可能是病死。田上变得枯瘦,胃是空的,家中没有吃过食物的痕迹。
桧原京介是第一个发现遗体的人。国中三年级的他即将面临高中入学考。最近放学后习惯马上回家,田上良造的家就在他回家的路上,六日下午四点左右,他从水泥砖墙的透风孔观察屋内,发现田上倒在房间里。他如此描述当时的情景:
「我觉得有点奇怪,可是又想到他可能只是在睡觉。如果多管閑事可能会被骂,所以就决定看情况再说。」
今年在秋老虎发威的九月过后,十月仍延续着不知该不该穿长袖的日子,即使到了十一月也还没有进入深秋,即使老人在房间没盖棉被打瞌睡,也很难立即判断是否发生异状。京介的不作为虽然从结果来看不值得称讚,但也没有受到非难。
「隔天我在上学途中又去看了一次,发现他的姿势好像和前一天一样,呼唤他也没有回应,所以就回家找我爸过来。」
经营小型印刷厂的桧原孝正接到儿了的通知,立刻奔到田上家,报警的便是孝正。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感到怀疑:桧原京介为什么要窥探田上家?警察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他回答:
「他平常是个充满活力的人,可是这几天都没看到他,所以我有些在意,而且……经过的时候也闻到怪味。」
田上生前是个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杠上邻居的人物。京介说他「平常充满活力」,其实是基于超龄的顾虑修饰过的说法,平常吵闹到令人困扰的人物突然安静下来,当然会引起注意。此外,接受通报赶到的警察也发现到现场有臭味。在不像秋天的气温中,田上的尸体已经开始腐坏。遗体所在的起居室窗户开了一条缝,如果臭味外溢也在所难免。京介的发言符合现场状况。因此警察和记者都接受了。
然而就京介本身的认知。这是谎言。
至少他不是因为闻到尸臭才窥探田上家的。他是因为觉得田上差不多快死了,所以才窥探屋内。
报纸如此报导:
『无业男子孤独死亡,疑似误认六十五岁前无法领年金。』
不巧的是,全国各地刚好接连发生独居老人不为人知死亡的事件,东京一人,大坂两人、广岛一人,都被发现死在房间里而无人知悉。岛崎市的事件也被处理为连续死亡的一环,冠上一些煽情的标题。和其他事件一併讨论。
其中死在东京的老人日记被人肆报导。日记中哀怨地指控社会与政府单位的冷漠,引起极大迴响,「区公所的人不会帮我,没有人会帮我」这句话反履出现在电视上。
不久之后,媒体发现田上也有记日记,但是他的日记内容并不足以吸引世人的关注。理由是内容有些晦涩难解。也没有情绪性的不平不满。
只有一句「我即将死亡。只希望能够人死留名」这句话获得媒体报导,但是也只是附上「领悟到自己即将孤独死亡,令人痛心」这种程度的解说。
最早报现遗体的京介有好一阵子连日受到採访,被问到同样的问题:
「你发现田上先生,有什么感受?」
每次被问到,他就得忍住 我就知道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这句话,在心中产生罪恶感。他想到这样的日子不知会持续多久,半夜在棉被中咬紧牙关。
幸亏他的苦恼没有维持太久。
各种新闻都会逐渐被遗忘。当国际环境会议在北九州市召开,报导的焦点就转移到那里,转眼间,世人就忘记无名之死的事件。
由于太过快速,反而让京介感到有些失落。
2
尸体发现之后,过了二十天。
这天京介一放学,照例马上回家。他已经没有理由窥探田上家,因此没有绕路就直接走向自己的家,兼作印刷厂门市的住家位于住宅区边缘,平常很少人经过,他不自觉地低着头走路,闻到熟悉的墨水气味。
这时他突然发现前方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一名女性,留着长发。个子很高。
身穿黑色短上衣及素麵白衬衫,虽然应该能够打扮得很正式,但她衬衫最上面的两个扣子没扣,下半身则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她斜背着具有厚度、外观粗犷的黑色肩背包。
京介凭经验猜到她应该是记者,而且正在等侯自己。
他的直觉没有错。眼前的女人一看到京介,便直接走向前,此时要逃跑也太晚了。女人稍微点头,对他说:
「很抱歉打扰你。我是独立记者,名叫太刀洗万智。你昰桧原京介吧?」
口吻虽然客气,但具有凛然的气质,这名自称太刀洗的记者眼睛细长而锐利,不带笑容的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冷淡。京介感觉受到压迫,不禁移开视线。
「是的。」
「太好了。可以请教你一些问题吗?」
同样的话他已经听了几十遍。
「是关于田上先生的事吧?」
「是的。」
「为什么现在才来?大家都已经回去了。」
他所谓的大家是指来採访的记者。京介并不是要酸眼前的记者,只是真的想问为什么到现在才来,不过他发觉到自己的话语比预期的更加带刺,感到有些惶恐。
「啊,其实什么时候来都没关係。」
记者发出苦笑,说:
「有些事情要晚点才知道。」
「哦。」
「另一个理由是,不晚点来就没有我这种自由工作者出场的机会。」
京介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开玩笑。
「那么,我应该说什么呢?」
他已经被问过种种问题,也因此,他以为只要再重複一次曾经回答过某人的答案就行了。
她的问题是:
「你觉得『人死留名』是什么意思?」
有一瞬间,京介说不出话。他觉得舌头转不过来。他勉强克制自己,说:
「呃,这应该是田上先生写在日记上的……」
「没错。」
京介心中反而涌起疑问。
「妳为什么要间我这件事?」
「这个社区的人似乎都把田上先生当作麻烦人物,不想理他……」
细长的眼睛注视着京介的双眼。
「可是你却关心田上先生。还成为最早发现他遗体的人,所以我想你应该会发觉到其他人没有看到的东西。」
「不,我…」
京介想要瞒混过去,但立刻发觉这是不可能的。太刀洗完全不认为京介是偶然发遗体。谎言被拆穿了,对他而言最意外的,就是太刀洗根本不把这个谎言当作问题。
京介轻轻吁了一口气,回答:
「我不知道,我也不是一直都在关注那个人。」
「是吗?」
太刀洗并没有失望的样子,继续问:
「那么比方说,田上先生有没有在自家门口或附近的墙上贴公告?」
听她这么间,京介试图想起田上的家,但他脑海中浮现的都是被警察,记者和看热闹的人包围的房子,怎么想都想不起田上家平常是什么模样。
「……我不记得了。」
「是吗?那么,很抱歉打扰了你。」
太刀洗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很乾脆地结束访问,似乎準备就比离去,京介忍不住叫住她:
「那个……」
「什么事?」
「刚刚的问题是什么意思?妳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太刀洗的问题都是过去没有人问过他的「太刀洗停下脚步,说:
「当然是有关田上良造先生的为人。」
「为人?」
「他的个性、他重视什么、他为什么会孤独死亡――我在调査的是这些。」
京介发现自己失去了冷静,表面上感觉到的是反抗。他心想:眼前的女人想要挖掘死者的缺点来赚钱,不能跟她扯上关係。
然而他立刻又产生疑问。怀疑是否真的如此。自称太刀洗的这名记者并不显得卑屈,也没有毫不在乎的厚脸皮态度,或许她是以冷淡的姿态隐藏这一切?京介无从得知。
不久之后,他产生某种想法:为了消除他心中一直郁积的疑虑,不正应该要去了解太刀洗刚刚提到的事情吗?为了拂去无法向他人表白的罪恶感,他不是应该去了解田上良造是什么样的人?京介并不认识田上这个人,只觉得他是从小就住在附近、很啰嗦的老头子。
如果稍微了解他,或许就能接受他的死亡。
京介感觉到有些话不吐不快,问她:
「请问,这份报导会刊登出来吗?」
他的意思是,如果报导刊登出来。他很想要阅读。但这句话似乎刺中太刀洗的痛处。
「这个嘛……大概。」
她的回答很含糊。
「有可能不会刊登?」
「我不愿这么想。」
「如果不会刊登,是因为我没办法回答问题吗?
太刀洗摇头。
「跟这个无关。採访工作已经接近完成,只剩下访问约好的人。」
「妳约了谁? 」
「田上先生的儿子。」
「那个人有儿子……?」
田上良造一直都是独居,京介不知道他有小孩。
「是的,他的儿子名。田上宇助,我知道他住在市区,可是他一直不肯接受採访。后来总算谈成了,所以我今晚要去见他,这一来採访就结束了……可是会不会刊登在杂誌上,又是另一回事。」
京介听了恐不住说:
「如果可以的话,妳能带我一起去吗?」
「带你去?」
太刀洗有些意外地问,并稍稍皱起眉头。
京介也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感到意外。但是一旦说出来,他几乎觉得去见田上的儿子是自己的义务。他再次恳求:
「拜託。」
「你要见他做什么?」
「我也想知道田上先生是什么样的人……还有,我已经说过好几次那个人过世的状况,可是还没有对他的家人说过。」
太刀洗眯起细长的眼睛,凝视着京介。京介感觉到她好像在测试自己,她总算约到过去不肯接受採访的男人,带一个国中生同行(即便是相关人士) ,不会有问题吗?带。个浮躁的小孩一起去,会不会破坏工作?京介猜想太刀洗正想着这些问题。
不久之后,她稍微改变说话百吻,说:
「这样的经验应该不会很愉快,如果你不希望感到难受,最好还是别跟吧。」
「感到难受?为什么?」
「你应该也被很多记者围堵过吧?你觉得你喜欢记者吗?」
京介无法回答。
他被记者採访。完全没有愉快的经验。
记者并没有直接造成他的困扰,可是要问他喜不喜欢他们,他无法点头。太刀洗似乎看穿他内心的想法,对他说:
「去找不愿接受採访的对象,也是记者的工作。可昰我不会推荐你这么做,你要怎么办?」
京介不是那种被人讨厌也能泰然处之的类型,不过他也没有真正被大人讨厌过。他无法将太刀洗的忠告理解为现实问题,就回答:
「我要去。拜託妳了。」
太刀洗轻轻叹息,没有再阻止他。
「约定时间是六点,可以吗?」
「好的。」
「那么就约定五点半到这里会合。我会开车过去,还有……」
她打开肩背包的拉链,取出透明资料夹,递给京介。
「这是刊登在地方报纸的田上先生投稿。你也许会有兴趣。我没有多余的影本,以你待会必须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