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当中,印象最鲜明、最难忘的记忆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中村惠里一定会这么回答。
──父亲死时的光景。
那是惠里六岁时的事。惠里跑到了大马路上,在即将被汽车撞到的时候,父亲扑过来救了她一命,却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是一场平凡无奇的车祸所造成的结果。
但是,对惠里来说,这件事却带来了一点都不平凡的结局。
那就是母亲的态度。
惠里的母亲家世不错,称得上是千金小姐。但是她却不顾家人的反对,自己选择了结婚的对象。她深爱她的丈夫,形影不离。某些人甚至认为她的爱是一种依赖。
丈夫是她的至爱,也是心灵的支柱。因此,她无法承受丈夫死亡的事实。
无法承受的她,将矛头指向丈夫的死因,也就是自己年幼的女儿──惠里。
她每一天都将内心满溢的悲叹与憎恨化为暴力与辱骂,无情地施加在女儿身上。
对于如此伤痛,惠里选择忍耐。她虽然才六岁,却常被周遭的人称讚为聪明。这样的她,也同意母亲的话──「都是妳的错」。
自己的疏忽害死了父亲,母亲会因此生气也是应该的。自己所遭受的痛楚与折磨都是应得的。
同时,惠里也相信,只要撑过了所有的责罚,兇恶如恶鬼的母亲就会变回原本那个慈祥的母亲,像以前那样对惠里温柔地微笑。
由于母亲虐待的手法很巧妙,惠里也绝不对他人提起这件事,因此没有任何人察觉母女关係之间的扭曲,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年。
理所当然地,惠里的脸上失去了笑容。
她变得消极而阴沉,不再欢笑,就像个拚命地缩着身子等待暴风雨过去的孩童。
对于周遭同龄的孩子们来说,这样的她想必是个阴森而怪异的存在。
想当然尔,她交不到任何朋友。孤独、自责、身心的痛苦、挂念母亲的心意与寂寥,长年磨耗惠里年幼的心灵。
抑郁的每一天,最后终于让惠里的心无法负荷……
这时候,又发生了更痛苦的事,彷彿无情的落井下石,要给她致命一击。
惠里十一岁那一年,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母亲带了陌生男人回家。那是个相貌兇恶、态度霸道的可怕男人。但是母亲却成天黏着那个男人撒娇。
惠里简直不敢相信。她一直以为母亲一直对她发泄憎恨与愤怒,是因为打从心底爱着父亲。
惠里的想法并没有错。但是,母亲的心远比惠里所想像的还要脆弱。没有找个依靠的话,根本无法正常地生活。
从那一天开始,陌生男人在惠里的家住了下来。
那个男人在家里的样子,无疑是典型的人渣。更糟糕的是,她看待惠里的眼光明显地图谋不轨。
惠里必须比以前更为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生活。男人对待她的言行愈来愈逾矩,使她心生危机感。于是她狠下心来,剪掉了因为嚮往母亲的造型而留长的头髮。说话的方式以及行为举止也儘可能模仿男孩子,藉此保护自己。但是……
惠里的变化造成了恶性循环,同侪们无法接受她的变化。
本来惠里虽然没有朋友,但是其他的孩子们仍然肯以一般同学的角度跟她进行日常的交谈。但是,惠里改变自己之后,同学们再也不敢靠近她了。因为孤独以及对男人的恐惧,惠里本身的心早已千疮百孔,随时都会崩溃。即使如此──
──总有一天,母亲一定会变回原本那个温柔的母亲。
惠里仍然如此相信,靠着这个想法一直苦撑着。虽然那只是在逃避现实,惠里自己心里也多少有些自知之明,但是她的心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希望,彷彿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
但是,现实无情。她的希望终归只是一根无力的稻草,轻而易举地断了。
过了约三个月左右,在某个夜晚,母亲出门工作而不在家。男人终于兽性大发,对她动手了。
惠里并没有受到打击,她反而将其视为一个机会。
因为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事发当时她大声呼救,让邻居来救她。警察也很快就赶到现场,逮捕了男人。有如恶梦一般的生活,终于划下句点了。
这样一来,母亲一定会清醒,一定会再度想起她对父亲的爱。
惠里如此深信不疑。
但是,母亲去警局做完笔录、回到家之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不是关心女儿的话语,也没有为自己带了烂男人回家而道歉。她表现出来的是更甚于以往的憎恨,狠狠地甩了女儿一个耳光。
「妳竟然勾引他!」母亲对惠里这么吼道。
对母亲来说,这起事件并没有让她理解那男人是多么坏的人。她只知道自己再度因为女儿而失去了自己的男人,她更无法原谅女儿了。
母亲背叛了父亲。
母亲总是折磨自己。
比起女儿被男人非礼,母亲更在意的是自己不能跟男人在一起。
这时候,惠里才看清了现实。不,应该说,这时候她终于能正视一直以来刻意忽视的现实。
也就是说,母亲并不爱她。母亲不会变回以前的样子。以前那样温柔慈祥的样子不是母亲的真面目,现在这副丑恶的嘴脸,才是这个女人的本性。
惠里所相信的一切,不过只是幻想。
以往的忍耐,全都没有意义。
以后的未来也没有任何希望可言。
她所察觉的这些现实,足以彻底毁坏她的心灵。那一天,惠里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昏了过去。在隔天早上醒来以后,她一声不响地出了家门。
她打算了结自己。但是,她不想留在母亲的身边。
她漫无目的地徘徊,无意之间来到了住家附近河面上的桥。
惠里靠在栏杆上,茫然地望着下方流动的河水,决定选择这里。
她漠然地想,如果能够死在这里,河流或许会将她运到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有如受到吸引似地,她从栏杆探出身子,正要往遥远下方那清澈的河流落去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叫住了她。
──妳在做什么?
惠里茫然地回头,眼前看到的是个身穿运动外套的少年。年纪跟她差不多大,似乎是在慢跑。惠里认得这个少年,他是在校内非常受众人欢迎的耀眼男孩──天之河光辉。
看到惠里的脸上那毫无情绪的表情,以及阴暗混浊的眼神,光辉察觉事态非比寻常。他当机立断,硬是拉着惠里远离栏杆,耐心地问出了事情的缘由。
惠里本来不打算搭理他,但是光辉坚持不肯放弃,不放她走,于是她只好非常简略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听了惠里的说明,光辉最后误解了情况。
父亲的管教太过严厉,即使惠里向母亲求助,母亲却跟着责骂了她。惠里没有朋友可以倾诉,求助无门的她最后想不开,打算自杀──光辉以为是这样。
由于惠里说出的情报非常破碎,也难怪他会如此误解。加上他年纪尚幼,对于性善说深信不疑,而且天生的性格容易钻牛角尖,完全无法想像到惠里的母亲与那个男人的真正言行。在他能理解的範围内儘力思考的结果,只能得出如此不正确的结论。
当然,光辉发挥了他的正义感。脸上同时浮现那掳获所有女同学芳心的笑容。
──惠里,妳再也不孤独了。我会保护妳的。
当时,少女的心灵残破不堪,认为自己对于任何人都毫无价值。在这样的时候,有个人过来跟她说『我会保护妳』、『我会跟着妳』。对光辉来说,这是他常说的话。
少女的心底深处一直在渴求别人的爱。对于这样的她来说,这一句话实在是影响非凡。加上对方还是个有如白马王子一般的男孩,在她正要自杀的时候出现。这样的情境,实在是过于戏剧化。
不只如此。那一天,惠里好不容易打消了自尽的念头,有如被母亲赶出家门一般地出门去上学。到了学校以后,令她意外的事发生了。班上的女生们竟然陆续过来开朗地找她说话,这让惠里非常惊讶。当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光辉的一句话造成的结果之后……
简单来说,她一下子就坠入了情网。
说不定就像屋漏偏逢连夜雨一般,转机也是会一下子连续出现。
之后,儿童福利单位的职员数度造访惠里的家里进行调查。
因为那起事件的发生,终于让外人开始怀疑惠里的家庭环境并不单纯。
面对儿福单位的调查,惠里强忍着满怀的吐意,卯足全力扮演『深爱母亲的女孩』。因为她知道,要是离开母亲、被别的人家收养,她就再也不能去原本的学校上学了。
当时母亲的表情,惠里仍然历历在目。母亲先是显得惊讶,表情僵硬地抽动,然后明显地转变为恐惧。
看到母亲的如此反应,惠里才恍然大悟,心想「啊,原来只是这样」。
只要找对做法,一下子就能逆转情感与立场。
惠里一改以往的阴沉态度,光是眯起眼睛对母亲微笑,母亲便会马上闭上嘴巴,移开目光。「下次妳想要我剥夺什么?」惠里对母亲这样轻声耳语,母亲即满脸苍白,呼天抢地地夺门而出。
这些变化,惠里相信都是多亏了光辉,那个突然潇洒现身、誓言守护她的白马王子。她相信是王子在那一天救了她,为她改变了一切。自己是被王子选上的『特别』存在,今后自己的人生也能跟有如耀眼光辉一样的他一起活在光明之中。
后来,惠里有意无意地威胁母亲提供生活费,并逐步布置好能让自己留在光辉身边的环境……
但是,其实惠里误解了。她并没有理解光辉这个少年。
对光辉来说,惠里仅仅是正义的英雄该拯救的许多人之一。
光辉只是要求同学们跟被孤立的惠里好好相处,如此而已。对他来说,他的救济活动就到此为止。
在传奇故事之中,英雄所拯救过的人物在之后的剧情中不太有机会登场。同样地,对光辉来说,惠里的事是『已经完结的一段故事』。
因此,光辉对待惠里的态度就跟『其他多数』没有两样。这让惠里感到不解。同时,她也无法理解光辉的心目中那些『特别』的女孩们。
那个位置应该属于我──惠里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惠里的心灵早已彻底碎裂,只是藉由光辉的存在勉强拼接起来,外表看起来像是正常,实则脆弱异常。那样脆弱的心灵,非常容易崩溃、缺损、扭曲,平静的外表下,激动地走向疯狂,甚至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
──你说过,我不再孤独,说你会保护我。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对别人说同样的话?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只看我一个人?
──为什么我都这么痛苦了,你就是不肯帮助我?
──为什么要对别的女生露出那样的表情?
──为什么你看我的眼光就跟『其他多数』没有两样?
──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啊啊,彷彿要被泥沼埋没一样……
就像跌进了无底沼泽一样,不断地沉溺、再沉溺,最后──
「……惠……里……惠里……惠里!」
忽然,五官感觉到鲜明而生动的刺激,彷彿罩住全身的沉重厚布突然被掀开似地,苦闷的叫唤声、些微的汗臭味、血腥的味道,现实的光景,以及手掌中莫名生动的触感,让惠里的意识觉醒。
「哎呀。」
惠里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同时放鬆全身的力气。
她茫然地望着心爱的人被自己压在下方咳嗽的样子。
光辉正在痛苦地呻吟着。
看来,惠里似乎是在无意识之间掐了他的脖子。
(真是个讨厌的梦。好久没做这个梦了,感觉真糟糕。)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梦呢?是因为世界末日近了,即使是我也难免感到紧张吗?──惠里在心底如此喃喃自语。
其间,光辉拚命地调整呼吸。惠里骑在他的身上,一直注视着他。
虽然望着的是心爱的人,但是她的眼神却几乎没有情感可言。
简直就像是──不只是肉体,就连内在都变成了使徒似的。
「惠、惠里,妳不要紧吧?」
换做是一般人的话,刚才那样肯定已经被掐死了。受到如此暴力对待,光辉开口第一句话竟然如此关心惠里,他的口气中没有一丝的恐惧、愤怒或不满。
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光辉天性善良,抑或是因为惠里的魔法『缚魂』──束缚魂魄,从无意识之层次控制思考所造成的结果。
无论原因为何,惠里都非常满意光辉目前的反应。
那张虚无的表情,浮现鲜明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慄。
虽是满面的笑容,看起来却无比扭曲,彷彿诓骗全世界的小丑之嘲笑。
「没事的~光辉~对不起唷~你一定很痛苦吧~?」
「我不要紧。倒是妳,是不是做恶梦了?妳刚才睡着的时候一直在挣扎。」
「嗯,没错。在梦中,那些家伙想要杀死我,把你抢走。」
惠里有如行云流水般地随口扯谎,同时将身体靠在光辉的身上。
在被弃置于废墟里的一张破破烂烂的床上,一丝不挂的两人依偎在一起。
周围的环境非常吓人,窗户全部破裂,天花板也塌了一部分,地面满是裂痕。房间的面积跟高级饭店的套房差不多大,但这样的环境实在不是人类能待的。
在这样可怕的地方,女人顶着一头凌乱而且看起来髒兮兮的灰色头髮。青年温柔地靠向她,看着她的眼神虽然温和,却混浊无光。如此光景,充斥着颓废、淫靡、扭曲的气氛,以及无法言喻的寂寥与可怕。
「妳不用担心,惠里。」
光辉挺起上半身,握起拳头。
「我绝对不会再让南云为所欲为。我会解除雫等人遭受的洗脑,救回所有的同学。即使要狠下心来、即使要背负恶名,我也要打倒南云。那家伙已经……做了太多坏事了。」
光辉的口气,彷彿是要吐出内心深处有如化脓般的厌恶情感。
他相信自己才是对的,南云始才是罪魁祸首。只要能杀死他,一切都会恢複正常。
这样一来,大家都会瞩目他,信赖他,儿时玩伴与朋友们都会回到他的身边,就跟以前一样。天之河光辉将会跟以前一样事事如意,成为大家的英雄,每天过着光明灿烂的日子──他的语气透露出这种毫无根据的盲信。
「没错、没错,我能理解。真的是无法原谅呢。」
惠里也挺起身子,用双手包覆住光辉的拳头。
虽然她的手是那么地温柔,但是她在极近距离内窥探光辉表情的眼神,却是冷漠无比。灰色的眼珠反映出模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