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幌市的市民,很有点两边不靠。
真幌市在东京的西南部,以探入神奈川县的形状存在着。从东京某区到这儿来玩的朋友瞥见真幌市张贴着东京都知事选举的海报,不由惊呼「真幌这地方竟然是东京!」不管多田讲过多少遍,住在外地的祖母都在信上写「神奈川县真幌市中町一丁目23多田启介收」。
国道十六号和JR八王子线奔走于此,恰如沿着真幌市的边缘描了一圈。私营铁路箱根快线则纵向穿过真幌市延伸到东京都的中心。真幌市民把这些铁路称为「小混混输送线」。
真幌市的夜晚充斥着小混混。
住在东京和神奈川周边的小混混们若提起「去东京玩吧」,要么是骑着偷来的摩托车飞驰于十六号国道,要么是大举乘上八王子线或简称为箱快的箱根快线,一路朝真幌而来。真幌市民们认为:「十六号国道连接着六本木。箱快通往下北泽。要是这些家伙别认準真幌,稍微走远点就好了。」
多田的思绪有时因此飘忽到住在美国国境附近的墨西哥人身上,接着便毫无意义地自言自语:「jalapeno!salsa![5]」每当这时,躺在事务所沙发上的行天就咯咯地笑起来。
「莫名其妙啊,你小子。」
行天笑道,一边把吸进的烟雾不断地吹向天花板。
多田便利屋这一周都很閑。
曾根田家的老太太怎么样了呢,多田想着。在这种时候反倒没有让他去探视的委託。
在这种閑暇更该深入了解自己工作的地区,这会关係到今后的工作。
由于实在无事可做,索性翻翻手边的地图。多田给这行为加上一本正经的理由,重新沉浸到对真幌市的考察中去。
夸张点说,真幌市就像是国境地区。真幌市民则是内心被两个国家分割的人。
他们虽然对外来的入侵者感到不快,但也怀有对中心地带的嚮往。只要是真幌市民,谁都有过这样的心情。
然而若问真幌市民怎样应对,那就是自闭。他们希求的是不因内外压力而动摇的心态,最终,真幌市内构筑了一套自给自足的环境,平静安详。
真幌市不仅是东京西南部最大的住宅区,同时也是娱乐街,电器街,书店街,学生街。无论超市、百货商店,还是商业街、电影院,都应有尽有。福利和看护制度也都建立完善。
也就是说,从摇篮到墓地的一生,都可在真幌市内找到归宿。
生为真幌市民的人很难离开真幌市。就算一度离开,重回这里的比率也颇高。正如多田和行天。
这里是不接受外界异物,同时一直紧锁的乐园。这里是文化和人群流转而至的边缘。一旦被这泥潭般的磁场羁留,就再也无法逃离。
这就是真幌市。
真幌市远离大海,但也不能说是山地,是个哪儿都不沾边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气象预报基本不準。
电视新闻中出现了插播画面,气象预报员打着伞站在街头宣称:「东京今天一直在下冰雨。在银座这里行人也比平时稀少,人们都因为春天的冰雨而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多田关掉电视,折起地图,看向窗外。从白天开始飘起的雪花把住家屋顶和道路都覆盖成雪白,万籁俱静。
「这里毕竟也算是东京啊。」
这些日子,他的自言自语变多了。因为有个家伙会对他本来说给自己听的话做出回应。
行天已经赖在多田这儿两个多月了。
或多或少,多田曾预感到事情会演变至此,也因为住在一起并不特别麻烦,他也就随行天去了。
每当多田接到案子,行天便会跟着去。多田更换纱窗,打扫庭院,或者在车库里装设电灯,行天多半在他身旁发獃。偶尔地,行天也会帮着取来要换上的纱窗,或在一旁拿着簸箕,又或是乱摆弄车库里的电线而触电。总的来说没派什么用场。即便如此,行天仍在上工时中规中矩地跟着多田。
多田根据行天的工作每周付他薪水。第一次递过白色信封时,行天说了声「不用」。
「你已经让我住这儿了,就连餐费和水电费……」
「那些我已经从工资里扣除了。」
行天瞅了眼信封里头。
「哇!」他喊道。「这是给小学生的零用钱?」
「不要就算了。」
多田打算拿走信封,行天却飞快地把它塞进自己的口袋。
这期间,行天不再趿拉着保健拖鞋,而换上了一双白底红线的跑鞋。似乎是存了钱购置的。那双保健拖鞋整齐地摆在事务所的沙发底下,旁边有个不知他从哪儿搜罗来的小小的点心罐,一摇就发出零钱的响动。多田在打扫时发现了这些东西,觉得行天像条狗,一条把自己的宝贝煞有介事藏起来的狗儿。
说起狗,吉娃娃也还在多田这儿住着。
一想到那个疼爱吉娃娃的小姑娘,寻找新主人的眼光也变得苛刻起来。
忙着照顾婴儿无暇分身的年轻母亲。有着破坏大王般的三个孩子的家庭。很可能比宠物先走一步的老夫妇。虽然因为工作关係走访了各种各样的家庭,可没有一个能让多田开口提出託付吉娃娃。
一筹莫展的多田于是让行天去找吉娃娃的新主人。这是五天前的事。吉娃娃眼下更喜欢黏着行天,因为他每天两次带小家伙散步。多田觉得,熟悉吉娃娃的行天应该能鑒别出合适的主人吧。当然,这想法是个错误。
「干吗让我去……」行天彷彿嫌麻烦地说。「你自己呢?反正你閑着也是閑着。」
「我可没閑着。目前不过是工作的间隙。」多田反驳道。「自己做生意总会有这种时期。我要在这段时间养精蓄锐,懂了吗?你去找吉娃娃的候选新主人。」
行天嘟嘟囔囔地出了事务所,多田一个人閑閑地和吉娃娃玩开了。
过了大约一小时,事务所的电话响了。多田以为有案子进来,奋勇地拿起听筒,却只听到对方压低的笑声。是骚扰电话。多田狠狠扣上听筒,愤然想:哪儿来的小鬼。
那之后不断有电话进来。大多是沉默的电话,只有一次,对方唱起其中有吉娃娃出现的广告歌曲。是年轻男孩子的声音,边唱边试探着这边的反应。旁边似乎还有好几个人,在乱纷纷的气氛和站内广播的背景下,传来他们为唱歌男生的喝彩。
多田总算理清了事态。
他奔出事务所朝车站跑去。行天果然如预料般站在人群川流不息的站前南口转盘上,他一丝不苟地穿了外套另加围巾御寒,手里举着个告示牌模样的玩意儿,是在废木料顶上加了一截纸板箱残片做成的。
纸板箱上用马克笔写着字,除了「赠送吉娃娃」,还有潦草写就的硕大的事务所电话。
行天的身旁站了个举着小包间成人电影广告牌的中年男子。这两人所构成的奇妙组合使得路人不由频频投来闪烁的目光,而行天压根儿不为所动。
中年男子看起来干惯了举广告牌的差事。在其广告牌的手柄位置用电线绑着用来当烟灰缸的塑料瓶。行天不时把抽完的烟蒂扔进中年男子的塑料瓶里。
要是可能的话,多田真想装作不认识行天。但如果照此下去,恶作剧电话会不断涌进事务所。事实上,就在这会儿工夫里,多田身旁便有高中男生笑着经过:「什么嘛,那个牌子。要不要打打看?」
多田低着头迅速穿过转盘,站到了行天跟前。挨近一看,身着平日里那件黑外套的行天裹在脖子上的并非围巾,而是多田的运动长裤。的确,最近又降温了,天冷得像是冬天又回来了似的,可就算这样,凭什么擅自拿我的运动裤当围巾使?
多田头一回知道,焦躁一旦越过某个限度,就会演化成无力感。
「行天。」
他轻轻地开口叫道。目光一直落在新球鞋上的行天抬起脸来。
「你怎么来了?难道已经有人打电话来,说想要养吉娃娃?」
行天兴緻勃勃地问道。
「电话倒是有。一大堆呢。」
多田低声回答,拽着行天的胳膊就往事务所走。被多田扯着走的行天把似乎是借来用的一百日元打火机抛还给举广告牌的男子。那人对这边的状况彷彿有所感觉,不置一词地目送着被多田带走的行天。
「那个大叔啊,挺热心地教了我举广告牌的诀窍呢。」
多田决定让夸夸其谈的行天暂时担任事务所的前台。
和行天的共同生活归根结底是建立在多田弃权的基础之上。至少多田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行天似乎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多田让他处理恶作剧电话,之后有那么一会儿,他情绪不高。
「就算是找新主人,也该有其他法子吧。」多田说。
行天不认同:「你说法子,譬如?」
「先问问看可以信任的熟人啦,张贴登有小狗照片的宣传单啦,有好多办法嘛。」
「要这样的话,你去不就行了。」
行天的半边面颊微微抽动。那是个隐忍的表情,多田花了些时间才明白他在笑。
「这狗本来就是你的。要是觉得多余的话,你就赶紧扔掉好了。就算扔了也不会有谁说三道四。」
共同生活了两个月之后,多田得以知道,在话匣子没打开的状态下,行天基本是个平和安静的生物。他常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要是放着不管,他会始终一个人待着。又或者他其实什么也没在想吧。
因此,多田觉得行天尖刻的反应有些罕见。他试着思索是不是哪里惹恼了行天,并得出结论,大概是自己对不像有任何熟人的行天提出了过头的要求吧。
很久不曾这么推敲谁的内心活动了。多田重新回忆起与他人共同生活的烦扰,以及几乎是带着窘意的些微喜悦。
「抱歉,」多田为自己的少根筋道歉,「我的本意不是要让你不愉快。我也不认识什么人。」
行天以注视马路上晒乾的蚯蚓般的眼神看向多田。那眼神中几乎不包含什么感情,却流露出哀其不争的情绪。
「你啊,是那种就算一开始顺利,很快也会被女人厌倦的类型吧。」
「谁都或多或少这样吧。」
多田竭力不去面对自己内心萌生的动摇,装出平静的语调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用不沾边的理由道歉。」行天讽刺地笑道,「只要保持沉默,对方就会自说自话地帮我们找个能套到头上的理由。」
「你还真了解女性心理。」
多田这回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嘲讽。当然,对行天来说这套似乎行不通。「我可不是了解女性心理,只是很清楚关係搞不好时的人类心理。」
他又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老是惹人烦,可大多数时候都用沉默顺利糊弄过去了。」
难道他这是在自鸣得意?多田稍微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旦反应过来,就迅速涌起怒意:「凭什么要你小子来教我人际关係的微妙啊?」可这时行天已经把吉娃娃搁在胸口在沙发上睡了,仍是纹丝不动的睡法,宛如一尊躺倒的地藏菩萨石像。
自从独自开始便利屋的工作,对多田来说,所谓交谈,就是在工作中把必须事宜传达给客户。然而,娴熟的话语带有的平稳与明快,自从行天出现后就七零八落。
多田很久不曾有这样的认知了,原来对话是让人疲倦的。当交谈的对方是行天,这疲倦还要加倍。彷彿不得不跟上满是划痕弹开唱针的唱片一般,连多田的转速也变得不正常起来。
多田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怒意,在深夜的事务所里独自製作了徵募吉娃娃新主人的宣传单。
雪飘个不停。
宣传单的效果尚未体现出来,也没工作进来,事务所里的电话如同顽固的犀牛般守着沉默。多田担心电话线是不是鬆了,检查了好几遍之后,他决定出门去找行天和吉娃娃。
雪刚积起来,行天就匆匆地给吉娃娃拴上狗绳,比平时早了许多出门去做下午的散步,那之后一直没有回来。这会儿外面已经完全昏暗下来。
行天怎样倒也罢了,多田首先想到的是,那么小小的吉娃娃,被他带到雪地里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多田不清楚行天和吉娃娃的散步路线。离开事务所后,他漫无目的地闲蕩开了。
真幌站前可以划分为四个区域。南北走向的八王子线和穿越东西的箱根快线以真幌站为中心,呈直角交叉。
多田便利屋位于东南方向的区域。这里有百货商店和商业街,是最繁华的地区。被称为「南口转盘」的站前广场总是人潮汹涌。
走过南口转盘,多田站在八王子线车站前迷茫了片刻。要是越过八王子线,那边就是被称为「车站背后」的西南区域。那里是红灯区,旧时的蓝线区域[6],从白天起就有人閑閑伫立。站那儿拉客的女子们身后矗立着一些形迹可疑的陈旧木造平房,屋子另一面紧挨着河。对岸就是神奈川县了。
十六号国道往这里而去。沿着十六号国道散布着美军基地。据说,正是因为美军,真幌的「车站背后」在战后不久便作为红灯区繁荣起来,具体情形多田也不清楚。大概里头有什么协定,这是块警察也不太掺和的落后于时代的地方。
若没什么特殊目的,真幌居民几乎不踏入车站背后。所谓特殊目的当然是指买春。生于斯长于斯的真幌男人们有很大比例是在车站背后抛却自己的童贞,高中的时候多田就知道有好几个同学逃课前往这里。
而行天又如何呢?
无论如何都很难想像,那个如其所愿把怪人称号弄到手的行天会热衷于在车站背后和女人厮混。多田绝不想面对这样的场景:成年后的行天其实是个会带着吉娃娃去车站背后和女人睡觉的变态。
多田没有前往车站背后,而是走向箱根快线的真幌站。
西北方向只有一小片小区和河流,除了小区的居民以外,没什么人熟悉那边。东北边的区域,也就是箱根快线的北口,是「松之澡堂」所在的冷清商业街,还有银行和补习班进驻的几栋大楼。
车站前一如既往没什么人出入。在南口转盘被人踩薄的积雪,到了北口这里逐渐变成了不曾有人留下足迹的柔软雪堆。多田确信,行天和吉娃娃一定就在北口的附近。
雪不知何时停了。
多田的呼吸泛着白气,飘散在暮色里。北口前的狭窄通路在堵车,一溜车尾灯隐现于雪色中。
在积雪上嬉笑着行走的情侣。两手提着买的东西、紧盯着地面小心挪步的中年妇女。多田与朝车站走去的人们擦肩而过,在寒冷的空气中缓步前行。
他在北口有大钟的广场发现了行天的身影。那座大钟像发了疯似的,一到某个固定时间就会响起音乐,并有人偶随之起舞。行天背对着大钟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
行天,你在干吗。多田正打算喊他,又犹豫起来。行天什么也没干,只是茫然地眺望着车流。
多田决定暂时先在广场外抽支烟,同时观察行天。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好彩烟。那是行天买的。自从开始付他薪水,行天就偶尔偷偷买烟给多田。
多田平时把买回来的烟搁在厨房的橱柜里。打开橱柜时发现理应抽光了的烟还有剩,多田最初以为自己记错了。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多田也就留了心,才发现是行天悄悄买了烟来补上。
这个男人,像狗儿攒宝贝般储蓄零钱,又像报恩的仙鹤似的搞这等名堂。
行天的举动在多田看来满是谜团。要是拿了钱这么于心不安,索性赶紧离开我的事务所得了。要那样的话,多田也该谢天谢地。但行天眼下似乎并无此意。
他似乎真的无处可去。
对于在雪里待了好几个小时的行天,多田感觉到轻微的怜悯。同时他也意识到,与这怜悯一线之隔的,是轻蔑。这轻蔑是从行天身上反射回他自身的某种东西。的确,此前发生广告牌闹剧时,行天也曾向多田投以怜悯的目光。
说到底行天也罢我也罢都是孤身一人,多田想。不能承受独自一人的沉重负担,同时为无法承受孤独的自己感到羞愧。
广场的积雪上只留有行天的脚印,多田循着那脚印走到长椅跟前。
「行天,你在干吗?」
这一次,他出声询问道。行天没有因为突然的说话声而惊讶,他把目光从路面缓缓移到了多田身上。
「没干什么。」
多田在行天身旁坐下。
「吉娃娃呢?」
「在这儿。」
行天解开大衣的扣子,吉娃娃随即从他的领口探出了小小的面孔。行天似乎是把狗当暖炉来使。多田抱过吉娃娃,解下自己的围巾把它裹了起来。吉娃娃微微地颤抖着,但那并非出于寒冷,而是平常状态。它在围巾里生机勃勃地摇着尾巴。
多田收回了自己的运动长裤,所以行天今天看上去领口有些冷。他从衣兜里伸出手,也抽起烟来。不知为什么,他只有左手戴了一只黑色的毛线手套。
「怎么只有一只?」
行天像是不明白多田在说什么,他先是看了看多田的脚边,接着环视广场,最后终于看向自己的手。
「啊。」行天说,「捡来的。」
别戴什么捡来的手套嘛。多田想着,却没出声。
「不过,你来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