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天下了公交车沿着田间道路走来,路上所有人都朝他看去。
行天身着藏青底色上印有鲜红牡丹花纹样的夏威夷衫,外加带有龙形刺绣的缎子外套。无论怎么打量都只能看作是「只有追溯到远古时期才能看见的典型的小混混」。
这种外套,这年头哪儿还有卖啊。就在多田蹲着发獃的工夫,站在泉水旁的行天问:「你在干吗呢?」
「没看见吗?清扫。」
多田伸手探进泉水,一边拾起刚从手中掉落的石头,一边答道。
「哦。我本来还想帮你采岩石海苔来着。」
行天打量着桶里堆积的水藻,点上一支烟。在一旁忙着清扫泉水的居民像是有些害怕,戳了下多田的侧腹。多田无奈,只得简洁地解释说:「这是我的僱员。」
「但却没有工伤补贴。」行天说。
多田对居民们说了句「我走开下」,起身把行天带到公园一角。
「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想帮忙。」
「连蹲都没法蹲,怎么帮?不用了,你回去擦窗户吧。」
没有比吭哧吭哧擦石头这种工作更不适合行天的个性的了。擦窗户的话,工作面积大,也不用弯着背。可对于多田作为老闆这番因材施教的苦心,行天简直全然不加考虑。
「那就让我在水里做个前空翻把水藻冲掉给你看如何?」
说着,行天挠着肚子就回身往泉水边走。
「等一下等一下。那衣服是怎么回事?虽然我觉得就算不问也猜得到。」
「哥伦比亚人送的。她说『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哦,这是出院礼物』。」
果然。多田用没拿鬃刷的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手心里沾了腥臭的水的味儿。
「便利屋可是信用第一。这打扮糟透了。」
「为什么?这不脏呀。」
行天用脚巧妙地挑起躺在地上的长柄刷,开始擦拭木头做的游玩小径。他脊背僵直,视线也不与地面接触,这番姿态宛如没上足油的旧型机器人一般。围绕泉水的众人不时瞄一眼举止明显不自然的行天。
多田回到磨石头的人圈里,故意发出一声叹息。
「他肚子动了手术,今天刚出院。工作这么热心,让人没法子啊。」
「啊呀,是生病了吗?不要紧吧?」一位看起来很善良的老妇人担心地问。
多田没法告诉她,其实是为了件傻事,让嗑了葯的男人捅了一刀。多田保持着沉重的表情,意义含混地说了句「总算命是留了下来……」他没说谎。
居民中涌起充满好感的气氛。刚从重病中生还就马上开始工作,虽然服装品位怪异,却是个不错的男人,对行天的评价就这样开始稳固起来。
就在多田为了下一次委託而进行的印象策略眼看就要成功的当口,一辆白色麵包车疾驶而来。在安静的田间,车里飘出的音乐的重低音迸落四周。
那辆车在公园的停车场停了下来,沙砾四下飞溅。车窗上贴着遮光膜,让人没法窥视内部,后座的门猛地开了。下车站定的,是两耳满满当当缀着耳环的星。
「便利屋,你来一下。」
「我在工作。」
多田又从泉水中捡起一颗石头。居民们停下手里的活儿,来回地瞄着多田和星。
「首先,你究竟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去了你的事务所,挂曆上写着『小山内町·源泉公园』。」
「门没锁?」
「门开着呢。」
「行天!」多田叫道。行天拖着长柄刷走了过来。「你为什么不关门?」
儘管知道门锁了还是没锁对星来说是一码事,可多田没法不这样质问。行天当然没有在听多田的问话。
「这小子是谁啊?」
行天饶有兴緻地注视着星的耳朵。多田怒喝了声「喂」,但他的吼声也只是徒劳的噪音。行天似乎正通过目测计算着耳环的数量。
星无视这番举动,当行天等人不存在似的说:
「我希望委託你当一阵子保镖。」
「你的?」多田惊讶地问。
「高中女生的。高兴吧,便利屋?」星用不带起伏的声音回答。
「一共十七个。」行天满意地自言自语。
多田还没答应,星就迅速回到了车里。接着从麵包车上下来的是个背着运动背包身着校服的美少女。
「我是新村清海。真幌高中二年级。请关照。」
清海把手中一叠纸币塞给多田。「这个是阿星给的。他还说,『要是敢碰清海,就让你变成龟尾川的水藻。』」
完了,多田想。居民们弯腰埋头用鬃刷擦着石头。在这地区拓展新客户已没有可能。
「真幌高中是不穿校服的吧?为什么你穿着校服?」行天无忧无虑地问道。
「因为我是高中女生嘛,大叔。」清海回答。
傍晚时分,多田总算在让人不适的气氛中做完了泉水的清扫。
清海坐在支起遮雨棚的小皮卡的货斗里回到多田的事务所。让行天开车太危险,可若让行天坐在货斗,说不定会震到肚子上的伤口,所以别无选择。
清海快活地嚷着「啊,屁股坐疼了」,走上事务所的楼梯。她的短裙下摆极短,多田于是存心不看走在前面的清海,自入住以来头一回数着台阶上楼。不吉利的是,台阶一共十三级。
「那么,为什么需要我们当你的保镖呢?」多田向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清海问道。
「叫我清海。」
「清海小姐,」多田重新说道,「我是便利屋,对腕力可没有自信。说让我当保镖,这让人很困扰。」
「阿星说,便利屋是帮助有困难的人的。」清海好奇地环视着事务所,说:「如果便利屋也说困扰,那可就麻烦了。」
只弄了自己那份饮料的行天从厨房端来了咖啡杯。他直着上半身不动,像僕人一样跪下来,把杯子搁在矮几上。
「这人的动作有点怪吧?」清海说。
「他怪的不只是动作,你不用管他。」多田说。行天就那样跪着膝前行了几步,用背抵着沙发往上蹭,在多田身旁坐下。
「果然,肚子还差把劲呢。感觉像是一用力就会跑出来。」
行天本来是指「内脏」,但清海好像理解成了别的意思,皱起眉说:「哎呀,差劲。」
「不过,我倒是对腕力有自信呢。」
行天四仰八叉地坐着说道,指了指杯子。多田递过杯子让行天端着。杯子里似乎是不折不扣的威士忌。
「还有,多田困扰的时候,由我来跟进。因为我们是共同经营者。」
被他给佔了先。要这样的话,行天会把这个事务所给佔领了。多田感觉到危机,小声问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一一说明的话太麻烦了吧。信用第一嘛。」
行天若无其事地啜了口威士忌。
「是吗?不过呢,我想应该不需要腕力。」清海说。「我只想暂时躲在你们这儿。因为媒体烦人得很。」
「啊——我见过你,在电视上。」行天脱口而出。
「是什么偶像吗?」多田惊问道。
因为清海漂亮极了,就算是偶像也没什么可奇怪。闪亮的黑色长髮,白皙光滑透明得能看见血管的肌肤。小小的面孔上不成比例的大眼睛。
可清海笑趴下了。「好极了!什么偶像,难不成你打算帮我去说个人情?」行天则以输给多田的表情说:「你啊,这种时候总该看看现场追蹤报道。」
你自己倒是因为住院閑得很才看了电视。多田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行天得意地解释起来。
「这个人上了好多次电视呢,虽然只是背影。和公园新城的命案有牵扯。」
警察在寻找其下落的女孩的名字虽未公布,但据说叫作芦原园子,是公园新城被杀的夫妇的独生女。作为园子好友的清海在真幌高中前被记者们围住,以颤抖的声音做了访谈。
「我很担心她。希望能快点找到她。觉得很孤单。园子,你在看吗?我们是好朋友。一生一世。」
唤出「园子」的部分被做了音效处理,这个图像在电视上一遍遍播放。大概节目的製作方判断出,清海含着眼泪的声音和窈窕的背影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吧。
「这一来,就有人说我『想出风头,是用同班同学炒作吧』,在学校成了众矢之的。媒体在那之后也每天来我家,问我『能不能再给我们讲讲园子是个怎样的孩子』。父母气得不行,教室也没地儿可待,惨透了。」
「所以,在事情的余热消退之前让我待这儿。」清海以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
「情况我了解了,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扯进来。」多田叹息道。「你是星的熟人对吧?你待在那家伙的地方不就行了。」
「阿星说:『我不是正道,所以会给清海你添麻烦的。』」
「不是正道的家伙和高中女生为什么会是熟人呢?」
「阿星是高二的学长。他是篮球部的队长,超——酷的!」
如此说来,星还未成年。但却在真幌有这等势力。大概他是靠在读高中这一点,巧妙地分别使用表面和私下的两套面孔吧。多田又叹息一声。不能和她搅在一起。超——不能搅在一起。
交流的基準模糊不清,因此清海似乎是把多田的叹息当作同意的标誌了。她从校服衣兜里掏出贴着许多亮晶晶贴纸的手机,开始彙报起来。
「喂,阿星?便利屋呀,说愿意接下来。嗯,嗯,没关係的。因为他说没什么腕力。另一个人现在好像拉肚子呢。谁要是敢动我,把他扔飞出去再逃掉都绰绰有余。哈哈。嗯,拜。」
多田木然盯着清海手机上摇曳的护身符。行天把喝空了的咖啡杯捧在手心里摩挲着,和平时一样笑嘻嘻的。
「我说,清海。」
是天地异变的前兆吗?行天竟然主动向挂掉电话的清海搭话。「犯人果然还是园子吗?」
「干吗问我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我对杀害父母的人感兴趣。」
行天和清海互相瞪视了一会儿。
「是啊,」清海的脸颊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园子杀的。」
「你凭什么断言?」多田在一旁插嘴道。「你刚说了你怎么会知道,不是吗?」
「什么嘛,便利屋,你以前是刑警?」
「不。我是汽车销售。」
「真是的!」
行天从沙发上站起来,但似乎震到了肚子。他像个坏掉的自动门似的,靠着沙发异常缓慢地滑了回去。一边往回滑,一边说:「这样的话,你该找以前的熟人,便宜点买辆更像样的车才是。」
我对眼下的小皮卡很满意。多管閑事。多田这样想着,视线却不离开清海。
「我之前是不想对刚见面的人刷刷地说真话。」清海抗拒地坦白道。
「你不是和既没见过也不认识的主持人说了话吗?」行天挠着肚子捣乱道。
「不是既没见过也不认识的。是在电视上见过和认识的人。」
多田试图修正谈话的轨道。
「明白了。那我们也不是电视主持人,你为什么突然有心情对刚见面的我们说『真话』呢?」
「是不是因为大叔你的眼神是认真的,而且可怕?」清海以分辨不出有几分真心的态度说道。「其实呢,园子杀了父母之后,洗了澡换了衣服来到我家里。我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她:『怎么了?这个点过来。』『嗯,我想和清海聊聊。』园子说。我尽量不吵醒父母,到厨房去拿喝的东西。等我回到房间时,园子已经不在了。我的钱包也顺带不见了。」
「那么,园子是靠你的钱包作为资金逃走的。」
「我想是的。虽然里面应该没多少钱。」
「这事和警察说了?」
「……说了。」
多田和行天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清海玩着发梢。
「哎,这里有浴缸不?」
「你怎么想?」
多田一边在「松之澡堂」洗着身体,一边问行天。
「什么怎么想?」
行天叉腿挺胸双手叉腰,站在和多田隔一个位置的水龙头下洗头髮。松之澡堂一如既往空空蕩蕩,浴池里只有几名老人,但多田仍压低嗓门:
「清海真是园子的朋友吗?园子拿走清海的钱包是不是真的?清海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警察?她对电视主持人说的话是出于被偷的怨气吗?她对我们讲这些的用意是什么?」
行天说了句「把水打开」,多田于是探手过去帮他拧开水龙头。
「这个嘛。」
洗髮水被沖乾净后,行天站在那儿开始对付身上。毛巾够不到脚,他便用自己的脚底交替地从腿往下擦。多田笼罩在行天溅起的泡沫和水滴中,皱起眉喊了声「喂喂」。
「你这家伙,真的医好了吗?是不是因为在医院抽烟喝酒所以被早早赶出来了啊?」
「疼倒是不疼了。」行天用手指碰一下肚子上凸起的红色伤痕。「只是有种抽筋的感觉,所以尽量不想弯腰。」
行天开着淋浴花洒不管,立即走向浴池。多田关上两人的龙头,也泡进热水里。
「如果清海说的话是真的,」多田的肩部以下沉到反射着灯光微微晃动的热水里,「园子为什么要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