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还接到不少拔庭院的杂草和换纱窗的工作,这一阵子的工作内容几乎都是清除塞在落水管的落叶和整理储藏室。
可能是因为十一月进入下旬后,大家都想到了年底大扫除这件事。还没到十二月旺季,多田便利屋已经盛况空前,无论去哪一户人家都听到不知道算是打招呼还是感慨的「一年的时间过得真快」。
的确如此,多田心想。
他觉得随着年龄的增加,时间就像加速度般地流逝,他甚至很担心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在迎接五十岁的三天后就变成九十八岁寿终正寝了。要是整天浑浑噩噩,当自己回过神时恐怕已经躺进棺材,结果一辈子都一事无成。虽然并没有想要做一番大事的野心,只是脚踏实地做好每天的工作,只求能够养活自己就好,但话说回来,他又觉得自己似乎太散漫了。
迎接下一个新年时,行天来多田便利屋就整整两年了。
行天和他既不是家人,当然更不是恋爱关係,甚至不算是朋友,硬要说有什么关係的话,充其量只是高中同学,而且彼此从来不曾有过充分沟通的经验,自己竟然还可以让他在这里赖了两年不走,天底下去哪里再找第二个这样的人,也未免散漫过了头。
以前「一人饱,全家饱」的时候,都得使出浑身解数努力工作养活自己了,行天出现后更得同时养活两个人。行天好吃懒做,所以必定是由我赚钱养他,这种明显的不平等状况让人无法释怀。
多田回想着今天一整天繁忙的工作。
事到如今似乎有点为时太晚,但他觉得必须好好对行天说清楚。
虽然腰酸背痛,但他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打开隔间的帘子,对着事务所那里说:
「喂,关于今后的展望……」
他本来想说「关于今后的展望,我们来好好聊一聊」,但说到一半就住了嘴。因为行天平时当作床铺的沙发上没有人。不知道为什么,他钻到了茶几下方,用优雅的速度做着伏地挺身。
「一百零七、一百零八……」
行天数到这里,发现了多田。
「什么?什么展望?」
他像鳄鱼一样从茶几下方爬了出来,跪坐在昏暗的事务所地板上,仰望着多田。
多田维持拉开帘子的动作站在那里。
「……你在干什么?」
「做伏地挺身啊。」
谁不知道那是伏地挺身?
「为什么在茶几下做?」
「因为我发现一个秘诀,在即使腻了也无法马上离开的地方做,就可以坚持下去。」
行天得意地说完,再度像鳄鱼一样爬回去,腰部以下都塞进茶几下方后,开始练背肌。
真讨厌。想到有人在自己睡觉的地方深夜做伏地挺身、练背肌,就觉得超级讨厌。
多田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行天在茶几边缘上上下下的后脑勺。
「为什么突然开始锻炼?」
难道打算增强体力,在工作上出一点力吗?
「因为我觉得最近身体的灵敏度变差了。」
行天可能想要看着多田说话,转过身仰躺在地上,开始做仰卧起坐。「问题果然是出在除了喝酒以外还开始吃饭。」
「是年纪的关係。」
他既不是士兵也不是摔角选手,为什么为了提升身体的灵敏度开始锻炼?相较之下,更希望他提升一下工作意愿,如果觉得自己发胖了就先戒酒。
虽然多田有很多话想要说,但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也不打算再讨论今后的展望。
算了,我天生命贱,一定是在倒楣星球长大的,只能被行天吃定,也没办法存到半毛钱,必须忍着腰痛继续工作,忍受这种节衣缩食的日子。
睡觉吧,只要睡一觉,至少可以消除一些疲劳,又可以带着全新的心情迎接早晨。
「不要太累了。」
多田发现顿悟的境界其实和放弃是同义词,独自点着头站了起来。双眼追随着多田的行天问:
「你腰痛吗?」
「这是职业病,所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有备才能无患。」
行天一本正经地说道,多田把原本準备拉开帘子的手停在那里,看着仍然在练仰卧起坐的行天后背问:
「你在说什么?」
「你腰痛不是年纪的关係吗?听说如果三十岁后不採取措施,肌肉也会变成霜降肥肉,而且会不断累积。」
不用你管。
多田走回帘子内,虽然满腔愤怒,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躺了下来,以免伤到腰。
行天为什么突然在深夜开始锻炼?多田第二天就清楚了解其中的理由。
多田和行天在东急HANDS买完工作上使用的清扫用品,即将走到车站南口圆环时,看到阿星迎面走来,曾经和多田打过交道的壮汉像忠实的狗般跟在他身后。
行天发现了阿星,叫了声「啊,卖砂糖的」,一路跑到阿星面前说:「我可以做超过一百次伏地挺身了。」手上拎着的东急HANDS袋子发出沙沙声响。
阿星手一挥,赶走忠犬,停下了脚步。
「腹肌和背肌呢?练腹肌不是追求次数,要均衡且确实地做好每一次。」
「那我调整为各做五十次好了。」
「嗯,你喝什么高蛋白饮品?」
「什么都没喝。」
「如果想要有效提升肌肉就一定要喝。现在有各种不同的口味,味道还不错。体脂肪一旦降低容易发生贫血,所以也不要忘记摄取营养补充剂,补充铁质。」
「我没钱买那些,舔钉子不行吗?」
这是怎么回事?行天什么时候和阿星这么熟络了?多田惊讶地远远看着他们站在南口圆环说话,阿星的忠犬也一脸不甘心又满是羡慕地看着行天。
阿星教导行天锻炼和摄取营养补充剂的方法,行天说着「是喔,是喔」,听得津津有味。
把身体练得这么好乾什么?你的弹跳力和腕力早就超乎正常水準了。
如果行天练出一身肌肉,三餐恐怕得花更多钱。虽然多田猜想行天应该很快就会放弃,但还是希望他不要猛练肌肉。
他正準备对行天说要先走一步时,放在工作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那通电话是打到事务所后转接到他的手机。多田走到圆环角落,按下了通话键。
「多田便利屋您好,感谢您的来电。」
「我想找人帮忙整理遗物,」电话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请问你们可以接受委託吗?」
这委託有点棘手,多田低头看着走过脚边的肥胖鸽子。电话中的声音听起来差不多和多田相同年纪,所以去世的是她的父母或是祖父母?
委託便利屋整理故人的遗物,表示家属和故人的关係不融洽的可能性很高。至今为止,多田曾经接过三次清理遗物的工作,事后心里都不怎么痛快。
鸽子微微拍动翅膀,懒洋洋地飞上从圆环开始延伸的通道栏杆。
「原则上必须请家属在场,不知是否方便?」
「这样啊……」女人迟疑了一下,但立刻打起精神说:「没问题,请问什么时候可以上门?」
「最快明天下午两点到四点。」
「两个小时就可以完成吗?」
「必须视实际情况而定。」多田搜寻着脑内记事本,「后天傍晚六点以后也有空。」
「我希望越快越好,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先预约明天下午两点的时间,还有后天傍晚六点到九点的时间?即使提早完成,我也会支付五个小时的酬劳。」
「好的。」
多田摸着口袋,虽然找到了原子笔,但没有纸。多田向已经结束和阿星的谈话、正转头看着自己的行天招了招手。
「请问地点在哪里?」
他把相关资料记在行天双手手背上。
真幌市成子町五之四之二 樱花公寓二〇三室
「那明天两点在公寓门口等你,」女人说道,「我的姓名和手机是……」
柏木亚沙子,多田记下了名字。行天乖乖伸出双手站在那里。阿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探头看着行天手背上的字。
多田挂上电话时,阿星似乎有话要说。
「阿星,怎么了?」
「没事,便利屋老兄。」阿星笑了起来,「只觉得这个委託很有意思。金井,走啰。」
记得每次都要做伸展运动,阿星临走时不忘叮咛行天,带着忠犬消失在人群中。多田和行天走向事务所。
「原来你也接受整理遗物的委託。」
「嗯,偶尔啦。」
「工作满档,完全没有时间休息,」行天老是擅自偷懒,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今年要买怎样的门松?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搞不好可以买比去年大一号的。」
「不要再买门鬆了,多余的钱要存起来买冷气。」
「为什么你愁眉苦脸的?」
行天偏着头纳闷。
「因为刚才的委託人声音太开朗了。」
多田回答。
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约定的两点已经超过十五分钟,仍然不见柏木亚沙子出现在公寓门口。
多田靠在停在公寓内的小货车车斗上,抽完了第二支烟。行天站在车斗上,按照阿星教他的方法左扭右弯地做伸展运动,但似乎也等得不耐烦了。
「你打电话问一下啊。」他说。
多田每隔五分钟让铃声各响十五次,第三次拨打时,柏木亚沙子终于接起了电话。
「喂!」
「这里是多田便利屋。」
「啊哟!」原本不耐烦的声音突然泄了气,「啊哟哟哟,已经两点半了。对不起,我工作脱不开身,明天一定会在,可不可以请你先动手清理?」
「我昨天也说了,家属必须在场……」
「房间内所有的东西都丢掉没关係。」
「请问妳几点回来?如果晚上也方便的话,我可以晚一点再来。」
「今天可能要到九点多。」
这么晚开始工作身体恐怕吃不消,多田用空着的手揉着脖子。
「钥匙呢?」
「在二〇三室前有一个瓦斯表,钥匙用胶带贴在后面。」
「了解了。」
多田在挂断电话的同时叹了一口气,沿着公寓生鏽的楼梯走了上去。
「只要委託人是女人,你就特别好说话。」
行天轻鬆地从车斗上跳了下来,跟在他身后。
眼前这栋公寓很老旧,但二楼都住满了人。走廊上有四扇夹板门,有的门口放了盆栽,有的把脚踏垫晾在门前的栏杆上,有的门内传来谈话性节目的声音。
只有倒数第二道门的二〇三室静悄悄的,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柏木亚沙子似乎并没有和故人同住,而是住在其他地方。
连合约都还没有签。多田再度叹着气。应该不至于叫我清理完遗物,结果避不见面赖帐吧。
厨房的磨砂玻璃上映着像是调味料罐的影子。多田从瓦斯表后方拆下钥匙,打开了玄关的门。
「呜哇。」
他忍不住叫了起来。行天也从多田身旁探出头,看了室内的情况后「啊!」了一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沿着厨房墙壁堆放的数量庞大的盆栽杂誌,可能是从二手书店把所有过期杂誌都搬了回来。从旧到新总共有三百本左右的杂誌都堆放得整整齐齐。
沿着积了少许灰尘的地板走进屋,打开玄关和客厅之间的门。客厅兼卧室的三坪大房间内,东西也堆放得井然有序。除了铺在地上的被褥胡乱地掀开以外,房间内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用直线构成。
无论如何,房间里的东西未免太多了。
除了被褥周围的榻榻米上留了三十公分宽的通道以外,其他所有的空间都堆满了东西。报纸折得整整齐齐,用绳子绑得像金属一样坚硬;数十本经营相关的工具书都包着书店的书套,书背的位置用漂亮的字写着书名,但也有好几个装了弹珠的束口袋,还有按照不同颜色排列的迷你车模型莫名叠在一起。
这些不计其数的物品按照只有主人了解的法则分门别类,分别装在袋子和盒子内,排列在榻榻米上,令人联想到没有任何人参观的冷清博物馆。被褥周围所剩下的通道也拉得笔直,好像事先测量过一样。
「这个房间的主人可能在睡觉时突然发生意外,被救护车送往医院。」
「我们要清理这里吗?」
行天看着堆放了各式各样空瓶的角落问道。或许是因为堆放了太多东西,房间内灰尘飞扬。行天似乎除了不用鼻子呼吸,连嘴巴也儘可能不吸气,露出一副好像在说腹语的表情。
「不能只把这个房间烧掉吗?」
光是将房间内的所有物品分成可燃垃圾和不可燃垃圾就是一项大工程。一想到清理这个房间内所有的东西需要耗费的劳力,多田再度叹着气。他打开壁橱的纸门,壁橱内挂着成套的西装、领带和运动衣裤。每件衣服都笔挺,让人怀疑简直连运动衣都用熨斗熨烫过,衬衫甚至像用厚纸板做的纸型折成了相同的尺寸叠在一起。
这间房子的主人生前喜欢搜集破烂,而且神经质到了异样的程度。这个房间可以用「充满秩序的混沌」来形容,让人不敢轻易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