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期也过了,蝉整天竞相鸣叫。室温持续上升,行天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
多田在勤勤恳恳地打扫事务所。明天,春终于要来了。万不能让幼儿待在骯髒的屋子里。他开了很久没开的吸尘器,擦了窗户和地板,把从平价大卖场买的儿童床垫和毛巾被晒在窗边。
天气太热,单单干这些,汗水就已经从额头流到下巴。还是在事务所里安装一台空调比较好。要是害春长满痱子,或者待在室内却中了暑,那就兹事体大了。但就算想要拜託人来安装空调,站前商业街的那家电器店,日程恐怕也已经排满了——这一想法,只是多田找的借口,最主要的,他没有买空调的钱。
多田从事务所的屋子深处扒拉出一台电风扇,拿掉罩在上面的垃圾袋,试着打开了开关。
高温高湿的空气被搅动了,扇叶上累积的灰尘飞舞起来。多田不合时宜地吸了一口气,连灰尘一道吸了进去,结果一阵猛咳。
「行天,我去年叫你『把电风扇擦乾净再收起来』,对吧?你这叫好好擦过了吗?」
「没关係的,这种程度的灰,死不了。」
行天在狭窄的沙发上灵巧地一翻身,变成了趴着的姿势。看样子採取的是让腹部和背部轮流享受从窗户吹进来的微风的战术。
「我问你,多田,你怎么突然就成了打扫狂了呢?」
「哈……」多田险些说出「小春」15来,于是故意打了个喷嚏矇混过去。
「没有,这个,怎么说,我弟弟的孩子明天要来……」
「明天?!」
趴着的行天霎时间在地板上站直了。难道他的脊椎骨里安装了一条强有力的弹簧吗?蹲在电风扇前面的多田吓了一跳,抬头望着行天。
「怎么突然……?」
「我避难去。」
行天穿过多田身旁,出了事务所,叫人根本来不及阻拦。
多田没追,留在事务所用抹布擦着电风扇的扇叶。露露打电话给他,报告说:「便利屋先生的那位『朋友』,果然离家出走了哦!现在哦,正在我家和海茜一块儿吃冰激凌呢哦!不过好像很生气。你们因为私生子的事情吵架了?」
多田连否认私生子这一猜测的气力也没了,对她说:「哎,这个嘛,能请你转告他,让他儘早回来吗?」
「嗯,明白了哦!」
结束通话后,多田去百元店买来红色的风铃。回来的路上,见真幌大道上有人派发团扇,他不会错过这种事,上前拿了一把回来。
骄阳快把头顶晒焦了。凭什么就我一个人忙着準备帮人带孩子,播种的那个人却在跟一个女人吃冰激凌!儘管心底涌起这样的不满,可知道行天在哪里,也放心不少。
在事务所的窗边挂上风铃。
採取了一切能够採取的防暑降温措施的多田,上澡堂仔仔细细地清洗了头髮和身体。邋里邋遢出来迎接,吓着春可不行。
我好像还挺兴奋的。一在脑海里描绘明天起和春一起的生活,感觉就好像是在对一个从没去过的国度进行这样那样的想像。
虽然一点也不困,多田还是躺在床上,为求平复情绪,闭起了眼睛。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风铃摇曳,发出撒落金沙般的音色。
那一晚,行天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仔细想想,行天不在事务所倒更方便。万一行天和三峰凪子撞个正着,春的身份一下子就暴露了。那恐怕就不是帮着带春这点事了。
只要趁行天离家出走期间把春带过来,剩下的事情应该总能解决。哪怕发觉春是自己的孩子,就算是行天,恐怕也不会做出赶幼儿出门的事情来。
起床后,多田仔仔细细颳了鬍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只要收拾得乾净利落,我看着也是一个十二分正儿八经的社会人。跟无论作何打扮总会散发出怪人气息的行天可不一样。这样的话,不仅三峰女士能放心把小春交给我带,小春跟我生活的时候也不用害怕了。
换上刚洗的工作服,多田开始处理堆积下来的文件。寻常的委託预约,昨天和今天就不受理了。满脑子都是迎接春的事,打扫、修剪草坪、代为购物一类的活,虽不是实在干不了,可也没信心能干好。
他一边敲着计算器,一边无数次地看钟。和凪子约好的是晌午过后带春到真幌来。碰面地点约在箱急真幌站的检票口。因为他觉得,在事务所跟行天遭遇可不妙。
时间迟迟不向前迈步。时针终于转过十一点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事务所的门。妈妈呀!该不会是行天回来了吧!这样想着,忐忑不安地打开门一看,是凪子。
「怎怎怎怎,怎么到这儿……」
凪子却并不理会心绪不宁的多田,平静地致以寒暄:「您好!」
「来,春,问好呀!」
多田循声降低了视线,看见了和凪子手牵手的春。
春穿着一条无袖连衣裙,很是依赖地握着凪子的手,低着头;另一只手垂着,抓着兔子布偶的耳朵。比记忆中的春的模样令人吃惊地长大了许多,可儘管如此,身高也才到多田的腰部以下。为了对上春的视线,多田蹲了下来。
「你好,小春。」
春瞥了多田一眼,露出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的微妙表情,小声应道:「你好!」然后立刻躲到了凪子身后。似乎有些害羞,或者说有几分闹彆扭似的无所事事地扭动着身子的模样煞是可爱。她从凪子背后探出一张脸,偷偷看着多田。
看那双眼角细长的眼睛,像行天,多田心想。一见到春,行天肯定也能一下子察觉到吧。
这可不妙。我的寿命没準就在今天完结了。心里虽有这样那样的担心,可到底得先招呼母女俩进事务所。
为了尽量使话听起来不像责怪,多田小心谨慎地开口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碰面地点应该在车站呀……」
而且,还比约定的早了大约一个钟头。凪子带着小春在沙发上坐下,说道:
「是的。其实——」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事务所的门。妈妈呀!该不会是行天回来了吧!想到这里,多田豁了出去,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快递员。接过长宽至少有他手臂那么长的大箱子,多田放心地舒出一口气。
「其实,」凪子继续说道,「春的换洗衣服,我叫了快递,指定上午送来。又怕行李送到的时候多田先生赶去车站了,于是决定提前一点直接到这里来。」
多田看了一眼手中抱着的箱子,见快递单上的寄件人姓名确实是「三峰凪子」。
「收件人不在,稍后投递也行的!」他忍不住大声说道。
「您这样说,也是。不过,好在您顺顺噹噹地收到了。」
为了防止凪子和行天撞上,多田可谓费尽诸般心思,没想到凪子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
多田把箱子放在地板上,凪子撕去封箱胶带,里面有春的衣服、鞋子、凉鞋、毛巾,还装有春似乎很喜欢的绘本及带小花的发卡。春抱着兔子布偶站在凪子身边,欢欢喜喜地查看着箱子里面的东西。
这只玩具布偶似曾相识。是一只兔子,却起名叫「熊熊」。以前碰见的时候,才大约两岁的春也抱着它。熊熊比当时旧了不少,想必经过无数次洗涤之后依然十分珍惜。
多田把瓶装茶倒进杯子请凪子和春喝。春首先把杯子往熊熊的嘴边凑了凑,然后再喝茶。看她的样子,一脸认真像在做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似的,真是让人想笑。
「春平时穿的和用的东西都在箱子里了。今后要给您添很多麻烦了,恳请多多关照!」凪子深深地低下头去,接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春的生活费。要是不够的话,我马上汇款。」
拿起放在玻璃矮几上的信封,多田吃了一惊。
「好像很厚呢……」
「请您收下。里面还有我在美国的联络方式和医保卡的複印件。这孩子虽然还算结实,可如果突然发个烧什么的,请带她上医院。」
为了使凪子放心,这时候好像收下比较好。多田道了声谢,从沙发上站起身,把信封收进了厨房的抽屉里。只要事后算清楚,把多余的钱还给凪子就行了吧。
回到沙发上,他看见凪子正充满怜爱地抚摸着春的头髮。春也不知是否知道与母亲分别在即,一门心思往熊熊的耳朵上夹发卡,甚至还表现出嫌凪子的手打扰到她的样子。
「您对小春解释过了吗?」
「解释过了。我说,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你在便利屋先生家里要乖乖的哦!」凪子微笑着说,「虽然我告诉她,天气变凉快了就会来接你,但我们还是会哭吧,无论是春还是我。」
凪子的眼睛早已经湿润了。春天真无邪地把夹好发卡的熊熊拿给凪子看。反倒是多田,险些就要「呜呜」地抽噎起来,于是慌忙将视线移向了窗边的风铃。
「几时出发?」
「今天晚上的飞机。我打算先回一趟家,拿上行李箱,然后去机场。」
这样的话,还有一点时间。
「方便的话,一起去吃个午饭吧。」
多田提议。一想到万一行天这时候回来了,他就坐立不安。
凪子还没回答,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您好,这里是多田便利屋。」
「恶魔已经来袭了?」
是行天。早知道不接什么电话了。大意了。
「没有,这个……」多田含糊其词道,「你现在人在哪里?」
「哥伦比亚人这里。」
行天习惯管露露叫「哥伦比亚人」。露露只不过因为化妆的关係,从外表看国籍不明罢了,但一般人还是会猜她是日本人,而不是哥伦比亚人。
「不过吧,房间里晒着胸罩,哥伦比亚人的睡相又不好,她那个同伴又老磨牙。说到底,凭什么我非得因为恶魔被赶出家门呢?」
这里可不是你家,是我家。再说,是你自己硬要离开的不是?想归想,多田还是保险地附和道:「说得没错。」
「所以说,要是恶魔还没来的话,我想先回去睡一觉。」
「这怎么说呢——」多田慌忙想借口,「都已经来了,而且事务所里满地都是儿童用品。在一切收拾停当,孩子也安顿好之前,你就在露露家再多叨扰个两三天怎么样?」
「呃——」行天显得很不满,「你不是说要我帮着看孩子,要我早点回来吗?这算什么嘛!你有事瞒我。」
「什么都没瞒你。总之,现在别回来!」
「不行!我立马回去!」
「这里可不是晒胸罩那么简单了,整间事务所晒满了尿布,跟挂鲤鱼旗似的!」
「我可没穿什么尿布!」
多田这样一说,春立刻出声抗议。多田条件反射地放下话筒,朝沙发转过脸去,只见春已经下了沙发,正站在地板上生气地望着多田。看来明显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对不起。因为不那样说的话,坏蛋就会到这里来了。」
听了多田的道歉,春稍显不安地侧着小脑瓜问:「坏蛋?怎么样的?」
「呃——是嘴巴和鼻子冒着白烟,连声怪笑,要把自己的肚子锻炼得像独角仙的肚子一样的家伙。」
「是小春吧。」
凪子说。春以为是说自己,再次出声抗议:
「我不是坏蛋哦!」
事态变混乱了。现在这时候,行天肯定在朝这边赶了。
「好了,咱们早点去吃饭吧!」
多田催促着凪子和小春,以把王后与公主救出高塔般的气势下了事务所的楼梯。
「咖啡神殿阿波罗」的室内装潢太有个性,一来真幌就带她们上那里去的话,对孩子的情操培养可能不大好。多田思来想去,选定了面对真幌大道的一家咖啡馆。
这家店一次也没进去过,不过从摆在门口的菜单照片来看,这里的料理看着还挺好吃的。最重要的是,店内倡导全面禁烟,临街的部分全是落地窗,连店堂的角角落落都给人明亮的感觉。口鼻冒白烟的行天也好,专门耍诡计的星之流也罢,铁定不会靠近这家店。
招牌上写着店名,但不仅是手写体,而且似乎并非英语,所以多田没看懂。唉,无所谓。推开玻璃门,他让凪子和春先进去。也因为正是午饭时间,店里几乎坐满了人。
桌椅地板都是木质的,店员一律身穿白衬衫,腰上系着黑色长围裙。店员把他们带到四人座,只见桌上摆着一只玻璃器皿,里面插着一株类似于常春藤的植物,和「阿波罗」恣意生长的观叶植物相比,差别不是一般的大。
稍感压抑的多田拿起了菜单。午饭套餐似乎主要是意麵,只有一个「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他很想吃米饭,就点了这个。凪子要了「杂烩笔管面」。多田不明白杂烩是怎么回事,等意麵端上来一看,他越发不明白它跟肉酱意麵有什么区别了。
「杂烩笔管面」,凪子和春分着吃了,食慾旺盛的春把附赠的小麵包也啃了。「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是用芥末蛋黄酱拌的,多田对于不是酱油味这一点大感震惊,告诉自己说:「只要想着加利福尼亚卷打开后就是这样就行。」心理建设完后也下筷子开吃了。
儘管对多田而言坐着并不舒服,但这似乎并不妨碍这家以女性顾客为主的餐厅生意兴隆,刚才店员又喊了一声「欢迎光临」。多田让凪子和春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他自己则背对门口,所以,新进来的客人进不了他的视线。见凪子和春停下吃饭的手,惊讶地望着他背后,妈呀!是行天?!——他吓了一跳,忙回过头去。
站着的人是柏木亚沙子。她身穿一套黑色西装,腋下夹着卷宗袋和报纸,看样子正要跟着店员到座位上去。
这是怎样的偶然啊!多田之前是用筷子在吃「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慌乱中竟然换成了调羹。
亚沙子望着多田的脸,露出了笑容:
「哎呀,果然是!」
她接着面对凪子和春寒暄道:「一直以来承蒙多田先生关照!」凪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回以点头致意。春大概是吃饱了,小脸上笑眯眯的。
「不是,这位是委託人。」
为免听着像是辩解,多田儘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但其实内心在拚命地解释。「我还是单身。」人家也没问,他却主动补充了这样一句。当明白了即便自己有妻有子女,亚沙子也不会有情绪波动时,多田的内心才真叫百感交集了。佔据百感一大半的,是失落。
「对不起,都怪我破坏气氛了。」亚沙子有些难为情地说着,去了吧台那边。
「这位是多田先生的恋人吗?」
听凪子这样问,多田险些把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倒喷出来。
「是以前接受过她委託的女士。」多田一边拿调羹吃着剩余的盖浇饭,一边回答问题,「我俩看着像那么回事吗?」
「没有。」
凪子一句话便打碎了多田脆弱的希望。「我只是保险起见才问了您一句。我想,如果您正好在和别人交往,那么请您代为照看春恐怕就太对不住了。」
早知如此,一开始就告诉她自己有女人好了。说不定那样一来,就能干乾脆脆地回绝凪子的要求了。
唉!什么恋爱,什么交往,怪只怪跟这些缘分太浅了,才完全没想到这一手啊!多田自怨自艾地摸了摸脸颊。
午饭套餐附带的餐后咖啡也喝完了。春喝完了另外单点的橙汁,这时候正在用吸管戳着冰块。凪子的咖啡杯里还剩大约一半的黑色液体。估计早已冷了,可凪子就是不说离开。她微微垂着头,凝神看着坐在身旁的春。
她是想尽量拖延告别的时间吧,哪怕延长一点点也好。多田摸了摸工作服的胸袋,才想起这家店是禁烟的。时间打发不了。接下来,看着小春和凪子流眼泪的可能性很大。一想到这里,冷气明明开得很足,掌心却渗出了汗。他在裤子膝盖上擦着汗。
像这样一言不发地面对面坐着,亚沙子会不会误会我们是非同一般的关係?多田斜眼瞄了一眼吧台,只见亚沙子正一边吃着「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一边看着放在吧台上的报纸。明明并非太值得称讚的举止,可她那专心追逐文字的侧脸却像个孩子似的认真,煞是可爱。报纸摺叠得很小,她左手规规矩矩地端着大碗,拿筷子的姿势也很优雅,独独不见半点在意多田他们这边的样子。
多田正感到些许失望,店门再次打开了。不知不觉间,已经有大约两组客人在等空位了。
「走吧!」凪子终于说道,「春,要上厕所不?」
「不要。」
单是凪子买的。亚沙子也许觉出了动静,抬起脸,朝多田点头致意。多田也轻轻点点头,带着春先一步走出了店门。
夏日骄阳晒得真幌大道乾燥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