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曾祖父

「罗洁梅茵大人，去探望曾祖父大人的时间到了。」

布伦希尔德开口唤道。来回仔细一看，我发现在自己身边担任近侍的上级贵族，全是与曾祖父有血缘关係的人。

「布伦希尔德、莱欧诺蕾、哈特姆特、柯尼留斯哥哥大人……大家的曾祖父都是同一位呢。好神奇喔。」

「只要是贵族，多少都有些血缘关係。儘管曾祖父大人十分厌恶薇罗妮卡大人的血亲，但韦菲利特大人与夏绿蒂大人毕竟同时也是领主的血脉，所以就算没有那么深厚，其实也跟莱瑟冈古有点血缘关係。」

柯尼留斯说完耸耸肩，莱欧诺蕾轻笑起来。

「在曾祖父大人眼里，血缘关係的浓厚与否是最重要的吧。正因如此，他才希望罗洁梅茵大人能当上下任领主。」

「……对于我无意成为下任领主，身为近侍的大家会感到不满吗？」

我这么询问后，近侍们不约而同耸肩，表情明显在说「我看还是算了吧」。

「罗洁梅茵大人，您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而我会以侍从的身分在旁辅佐，让艾伦菲斯特能因您推出的流行变得更加富裕。」

反正就算想要阻止，您也不可能停手嘛，布伦希尔德笑道。哈特姆特在她旁边连连点头。

「布伦希尔德说得没错，无论罗洁梅茵大人要做什么，我都会不遗余力辅佐您，让人更加深信您就是圣女。不必害怕做错事情，儘管放心交给我吧。」

哈特姆特带着爽朗笑容说道，但明明讲的话差不多，为什么就是让人无法开心接受呢？明明布伦希尔德给人可靠的感觉，哈特姆特的回答只让我觉得非常不安。

我坐着小熊猫巴士在走廊上移动，一边与大家聊天，不久就看见在等我的韦菲利特与夏绿蒂。

「韦菲利特哥哥大人、夏绿蒂，让两位久等了。你们表情这么沉重，在想什么呢？」

「我之前本来以为，自己因为是祖母大人的血亲，又由她抚养长大，恐怕很难取得莱瑟冈古的协助。但后来听基贝•莱瑟冈古那么说，感觉只要能说服前任基贝，那要建立起合作关係好像并不难嘛？我们就是在讨论这件事。」

韦菲利特说完，夏绿蒂依旧面色凝重地以手托腮。

「可是，应该要怎么做、怎么说服前任基贝•莱瑟冈古，才能化解他的怒气呢？我们一点头绪也没有……姐姐大人有什么好主意吗？」

大家接着往曾祖父的房间移动，我开口回道：

「我没有什么好主意喔。就和对基贝•莱瑟冈古说过的一样。也就是不经由第三者，由我亲口告诉对方自己的决定与希望。」

曾祖父再怎么要求，我也无意成为下任领主，也不可能当得上。原为平民的我，只能对他说「请您死心吧」。

「内心的憎恨与怒火，应该要曾祖父大人自己设法平息。我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有办法化解。我只会直接向曾祖父大人表明，我无意成为下任领主。」

「真佩服妳这么看得开。但我担心的是，别人都说妳是莱瑟冈古的希望之星，前任基贝•莱瑟冈古要是听到妳这么宣告，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就登上遥远高处。」

听了韦菲利特的担忧，我不禁想起曾祖父在自己眼前晕倒、让人留下些许心理阴影的那幅画面。

「……那可不行呢。这样一来，其实我只要能参与印刷业、尽情建造图书馆，最好能改当有更多自由时间的第二夫人这种真心话，更是不能说出口了呢。」

「这种真心话连我也没听说过喔！」

韦菲利特气呼呼地对我大吼，我一脸认真地回他：「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

「姐姐大人，莱瑟冈古的贵族们绝不可能接受这种结果喔。」

「所以我一直都把真心话藏起来呀，只是偶尔会有点说溜嘴……」

韦菲利特与夏绿蒂重重叹了口气。

「妳讲话一定要小心斟酌，我可不希望前任基贝在会面途中登上遥远高处。」

「我知道。」

到了曾祖父居住的别馆，我们在带领下入内。走进豪华又宽敞的房间，本以为曾祖父会躺在床上，想不到他穿戴好了一身衣物，端坐在椅子上。气色看起来似乎比去年还要好，是我的错觉吗？

「噢、噢噢，罗洁梅茵大人。欢迎您来到莱瑟冈古。能够再一次见到您，想必是诸神的指引吧。」

曾祖父表现出非常开心的样子。但从他的反应来看，好像彻底忽视了韦菲利特与夏绿蒂的存在。侍从还轻拍他的肩膀，却被他一脸不耐地拨开。

「曾祖父大人，我的哥哥大人与妹妹也一起前来探望喔。这两位分别是韦菲利特哥哥大人与夏绿蒂，您看得见吗？」

我开口介绍后，曾祖父这才终于发现似的，眨了好几下眼睛，凝神细看。

「到了这把年纪，视力实在差得很，在光芒四射的罗洁梅茵大人身边，其他事物更是模糊得看不清哪。真是失敬。」

曾祖父一边问候，一边神色自若地这么说，目光完全没有对焦在两人身上。让人很难判别他是真的看不见，还是故意无视。

在招呼下落座后，茶水与点心端上桌来。由于曾祖父无法为了试毒先吃一口给我们看，便由侍从代为吃了一口，再请我们享用。

喝了口茶，端起点心，茶会就开始了。曾祖父对我的食谱讚不绝口，还说兰普雷特结婚仪式那时候，雨果教了他的厨师怎么烹煮餐点后，菜色的美味程度总算大幅提升。磅蛋糕因为鬆软绵密、很好入口，他说他也很喜欢。

「若能在製作磅蛋糕时添加一些果汁，还能品尝到当季水果的风味呢。」

「当季水果的风味吗……这也不错。」

夏绿蒂提议后，曾祖父微微眯起眼睛，告诉我们莱瑟冈古每个季节有哪些蔬菜与水果。

「前任基贝•莱瑟冈古，我有话想跟你说……」

趁着气氛变得融洽之际，韦菲利特起了头说。然而，曾祖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的眼睛半闭，一动也不动，让人不晓得他究竟是没听见，还是故意装作没听见，抑或是睡着了。这可真是棘手，光要让他听我们说话，就得耗费一番心力。

「曾祖父大人、曾祖父大人。」

「有什么事吗，罗洁梅茵大人？」

我呼唤后，曾祖父恍然回神似地肩膀一动，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看我。

「曾祖父大人，您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当然，听得见您非常可爱的声音呢。」

……是故意装作没听见啊。那就没办法，只能由我开口了。

「曾祖父大人，我不会成为下任领主，也不想当。」

我直接表明了此次非说不可的重点后，曾祖父好一半晌静止不动，接着慢吞吞地举起手来按住耳朵。

「……唔？……噢，真是抱歉。近来耳背得厉害，竟没听清罗洁梅茵大人刚才用可爱的嗓音说了些什么，真是太失礼了。」

曾祖父向我道歉，表示他没听清楚我说了什么。我于是再说一遍。

「曾祖父大人，我不会成为下任领主，也不想当。」

「咦呃────！」

曾祖父忽然怪叫一声，砰地往前扑倒在桌上，就此不再动弹。

……曾祖父大人就这么翘辫子了！？

「咦？……咦咦！？」

「呀啊啊啊！」

「我都提醒过妳讲话要小心了吧！妳太直接了！」

眼看曾祖父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我们全都不知所措。这时，曾祖父的侍从走了进来说：「不必担心，这是常有的事，还请各位冷静下来。」语毕又道：「他只是情绪太过激动而已，很快就会醒来，请各位喝茶稍等吧。」

「就算您这么说……」

在这种情况下，谁有办法冷静喝茶啊。如此心想的我，心慌意乱地环顾四周，却发现韦菲利特意外冷静。

「原来是常有的事……但还是很吓人呢。」

「韦菲利特哥哥大人，您看起来也太冷静了吧！？」

对于我的反应，韦菲利特轻轻挑眉。

「因为我已经很习惯妳突然晕倒了。喏，妳瞧。妳的近侍们看起来甚至比我还要冷静吧？」

「咦？」

定睛一看，布伦希尔德与奥黛丽正代替在搬运和照顾曾祖父的侍从们，重新为我们泡壶茶。

「每次妳在茶会上失去意识，我要做的事情就和现在这里的侍从们一样。也就是安抚宾客、帮妳收拾善后……夏绿蒂，妳还好吗？这种晕倒方式妳是第一次遇到吧？」

「我、我没事。我也必须早点习惯才行呢。」

夏绿蒂小脸苍白，看着被搬离开位置的曾祖父，用颤抖的话声这么说。

「夏绿蒂大人，您不需要习惯唷。因为我们侍从正在思考对策，如何能让罗洁梅茵大人不再晕倒。」

布伦希尔德笑着说道，为我们再倒了杯茶。喝着茶时，只见侍从正伸手轻轻摇晃曾祖父。

「好了，请快醒来吧，您还在与罗洁梅茵大人举办茶会呢。」

「唔……」

虽然花了点时间才坐起来，但眼看曾祖父与我晕倒时不一样，马上就能清醒过来，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故意使出「装死」绝招。

「噢、噢噢，真是失礼了。」

「前任基贝•莱瑟冈古，我长话短说吧。」

「咕呼！」

每当曾祖父醒来，我们一想要谈话他就会晕倒，这种情况反覆发生了五次。由于曾祖父的侍从完全不加以制止，我们的对话一直是断断续续。

「唔，实在是失礼了。」

「曾祖父大人，您醒来了呀。呃……刚才说到哪里了呢？」

「刚才说到，这桩婚约已经得到了国王的许可。」

哈特姆特立即回答。我先称讚了优秀的近侍，接着继续这个话题。

「曾祖父大人想推翻国王的决定吗？您应该没有这个打算吧？」

「……那当然。不过，我只是为罗洁梅茵大人感到非常担心。」

「前任基贝•莱瑟冈古，你不用担心。我向你保证，会迎娶罗洁梅茵为第一夫人，并且终结莱瑟冈古长年来感到痛苦的日子。」

这时，曾祖父第一次正眼看向韦菲利特。他似乎决定不再使用绝招迴避问题，而是当面对峙。瞬间，屋内的气温彷彿降了好几度，空气中渗着想藏也藏不住的浓浓恨意。原本皱巴巴的脸上还挂着笑容的曾祖父，此刻没有了半点表情。明明面无表情，不对，正因他面无表情，更能清楚感受到那饱含了多年苦楚与不甘的憎恨。

韦菲利特猛地倒吸口气，放在桌上的手也在震慑下不停发抖。我咬着牙努力伸出手，往他的手轻碰一下。瞬间韦菲利特全身一震，看向我后，慢慢点头。

「我既然已与有着莱瑟冈古血脉的罗洁梅茵订下婚约，自然希望能与莱瑟冈古和平共处。这份心意绝对没有虚假。」

「假使日后有大领地的女性领主候补生要嫁过来，届时您会如何？」

曾祖父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假使我日后面临与初任基贝•葛雷修一样的情况，我保证会在迎娶大领地的女性领主候补生之前，让父亲大人收养我的孩子，保有他们领主候补生的身分。」

「大领地对此会有异议吧。」

「这件事父亲大人已经答应我了，我们绝不会重蹈当年奥伯的覆辙。」

「……奥伯也有所觉悟吗？」

话声平静地这么说完，曾祖父凝视着某个定点，没有再移动分毫。我不知道曾祖父静静注视着的，究竟是韦菲利特，还是自己的过往。

我们等着曾祖父给出更多回应时，他的侍从反倒与刚才不同，向我们催促道：「今天的会面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只好告退，安静地离开房间。离开前我回过头，看见曾祖父依然凝视着虚空动也不动。但是，我却觉得他好像在无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