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结束了在神殿的谈话后，路兹一回到普朗坦商会便大伸懒腰。每次出席会议，只要罗洁梅茵的贵族近侍也在场，总会让人全身紧绷。不知道比自己更不习惯与贵族接触的其他古腾堡还好吗？这个想法闪过脑海。

「唉，累死人了。」

「幸好工匠们没有惹得贵族不高兴，谈话顺利结束了。」

班诺与马克也放鬆僵硬的身体，回房更衣。听说面见贵族所穿的正装容易让人浑身酸痛。而穿着学徒制服的路兹无须更衣，在两人换好衣服来到办公室前，先準备泡茶。

「对了，老爷。关于罗洁梅茵大人要离开一事，您知道详情吗？」

班诺与马克换好衣服来到办公室后，路兹边递上茶水边问道。这天罗洁梅茵召集了古腾堡的所有成员，却没有说明详情。那么，早已知情的班诺或许知道。

然而，班诺却摆摆手说了：「我也只知道她将前往中央。」但就连这件事情，罗洁梅茵也要求他必须保密。听说还特别叮嘱，不能让在处理印刷业务时会接触到的下级贵族们知道。

「感觉情况好像十分棘手呢。」

「反正不管在神殿还是在店里，你都不要多嘴。难保不会走漏风声。」

班诺担心消息最终会传回贵族们耳中，对此路兹用力点头。只要是有关罗洁梅茵的事情，他早已习惯不告诉任何人。

「还有，那丫头定好的计画常常都会提早进行，规模也都会大上许多。我们可不能鬆懈大意，得先做好随时都能出发的準备。」

这是基于过往经验所养成的谨慎。想想罗洁梅茵以前订定的计画与施行情况，路兹点了点头。他也有同样的担忧。罗洁梅茵的专属都必须提早进行準备。

「在我们离开后负责与神殿工坊接洽的人，我打算指定达米安与迈洛斯。你去外地工作的时候，他们本来就会代替你出入工坊，所以交接起来应该不难。只不过，工坊那边的负责人有无变更、双方在工作上能否相处融洽，我希望你自己也要仔细观察。毕竟那里稍不留神就会有贵族大人跑进来。」

与平民区的工坊不同，尤修塔斯与哈特姆特等贵族有时也会出入神殿的工坊。不仅如此，虽然罕为人知，但就连领主也曾隐瞒身分跑来过。只要应对上出了一点差错，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老爷，既然您与马克先生都要前往中央，那普朗坦商会要交由谁掌管？」

「会交给我妹妹米儿达。他们一家人已经在夏天就搬过来，开始进行交接了。」

说话时，班诺示意住着员工家人的楼上房间。班诺有两个妹妹，一个是珂琳娜，一个是因为不想与公会长的儿子结婚，便嫁到城外的米儿达。当初路兹即将受洗，要在城外设立植物纸工坊的时候，就是承蒙米儿达的关照。在那之后，像是整理哈塞的小神殿、迎接他领商人入城，也都曾找她商量或请她提供协助。班诺想必是判定，可以把普朗坦商会交给妹妹米儿达与她的丈夫吧。

路兹也见过她几次。记忆中米儿达与珂琳娜长得很像，乍看下都有着温柔婉约的气质，但争取利益时的笑脸倒是与班诺如出一辙。

「路兹，你现在先思考要搬走这件事吧。罗洁梅茵说了，倘若是自己的专属，她可以连对方的家人一併带走。你要问问你的家人打算怎么做。毕竟如果搬去中央，下次回来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听到这番话，路兹这才慢慢涌起了要搬去他领的真实感。自从成为古腾堡的一员，得为了工作在领内到处移动，他本来觉得自己的梦想已经实现了。然而，如今发现自己将要离开艾伦菲斯特前往他领，幼时那种对外面世界的憧憬重新填满他的胸口。可以想见自己眼中的世界将越来越宽广，他就难以抑制兴奋。

「……我一定会说服父母，一起去中央。况且多莉他们也会离开，我才不会输给他们！」

路兹刚握起拳头这么宣告，忽然有人轻拍了下他的头。「你别太激动了。」转头一看，只见班诺一脸受不了，马克则是面带苦笑。

「我们知道你有冲劲，也知道你有决心，但还是要跟父母好好商量。我可不希望你们又莫名其妙吵起来，被叫到神殿去。」

「等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都已经过了好几年……已经七年前了耶！」

明年夏天路兹便要成年，听到自己才刚受洗不久时的陈年往事，丢脸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不知是否没察觉到路兹的难为情，还是察觉到了也刻意无视，班诺只是稍稍歪过头。

「已经七年了吗？我怎么觉得是不久前的事……」

「肯定是因为您太忙了。时间过得还真快，路兹当然也长大了。我记得他那时候只有这么高吧？」

班诺与马克用感慨万千的口吻，回忆起路兹受洗前后的过往。虽然他自己的成长经历也不遑多让，但那时候梅茵还是青衣见习巫女，不叫作罗洁梅茵；神官长也不是哈特姆特，而是斐迪南。回想起来，这几年真的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变化。

两人滔滔不绝地打开话匣子，说起当时的路兹与梅茵在商人世界里做的事情有多么离谱，路兹只想捂住耳朵。毕竟从小就把他们卷进自己的家庭纷争来，他实在无可反驳。两人朝自己看来的眼神就像亲戚里的叔伯一样，让路兹更是坐立难安。

「请两位别再说了。我现在已经跟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就连父母也对我有些刮目相看喔。」

「那当然，要不然他们怎么会允许未成年的儿子订婚。」

班诺嘿嘿贼笑，路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平民区里尤其是在贫民居住的区域，女性通常都是成年前后就订婚，男性则要等到收入足以养家之后才有办法结婚。未成年的路兹之所以能与多莉订婚，除了是双方都有隐情，也是因为路兹的收入还不少。

「我会给你休假，好好和父母沟通吧……啊，还有，你回家前也记得先跟多莉报备一声。你们订婚以后完全没见到面吧？」

由于班诺与马克不仅知道梅茵变成罗洁梅茵的原委，平常在很多事情上也会给予通融，所以两人对路兹与多莉的家庭情况简直了如指掌。

「你礼物準备好了吗？」

「準备好了。因为同行的人都有提醒我。」

虽说是基于很多原因，但即便是临行前急忙订下婚约，也绝不能怠慢未婚妻。大家三番两次地提醒他要準备礼物。

「好好讨未婚妻的欢心吧。」

由于不想再被调侃，路兹飞也似地沖回自己房间。

这时多莉应该人在工坊，因此路兹往工坊前进。儘管自己回来后得到了休假，但多莉并没有。现在这时候，应该正忙着準备罗洁梅茵要带去贵族院的服装与髮饰吧。说不定，也开始準备她要带去中央的衣物了。

「哎呀，路兹，你回来啦。是来见可爱未婚妻的吧？」

「我只是想把礼物先拿给多莉，可以帮我叫她一声吗？」

「礼物耶。哇啊，你们感情还是这么好。真羡慕。」

路兹一到工坊，店内的柜檯女员工立即开口揶揄。以前路兹总会反驳说「我们不是恋人」，但现在两人确实已经成了未婚夫妻。他无法反驳，只能任她调侃。

……多莉肯定也是刚订完婚就被大家调侃吧，真是辛苦她了。

路兹因为后来马上去了克伦伯格，几乎没被人打趣挖苦，但多莉铁定每天都要面对这些吧。等待时他想着这些事情，不久就听见了脚步声。

「路兹，你回来啦。」

看见挥手走出来的多莉，路兹有些倒吸口气。明明多莉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但外表却不是。她的麻花辫不见了，头髮往上盘起，裙襬长度也变长了。仅仅只是这样的改变，看起来却彷彿是自己不认识的成年女性。

「那个，路兹，我要了一点休息时间，我们要不要到外面去？至少到中央广场那边。」

发现柜檯女员工嘻嘻贼笑着投来目光，多莉似乎十分在意，将身体挨过来小声问道。明明这样的举止也和以前没有不同，但由于是第一次见到多莉成年后的打扮，路兹感觉自己的心脏莫名跳得飞快。他无法马上就听懂多莉在说什么，只是不自觉地发出「喔」、「好啊」的应和声。

被多莉拉着手臂快步离开工坊时，路兹注视着她没有了麻花辫后，暴露在空气中的雪白颈项，内心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嗯？视线的高度也不一样了。

大概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多莉长得较快也较高，所以印象中比她小一岁的自己总要稍微仰头看她。但不知是多莉已经不再长高，还是路兹进入了成长期，总之看起来的感觉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

……我和多莉一样高了吗？还是我比她要高一点？

如果是的话就好了──路兹这么心想着，注视多莉的脑袋瓜。

「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怎么了吗？太累了？」

多莉将脸蛋往他凑过来问道，路兹吓得一震。在他恍惚出神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中央广场。在多莉开口叫他之前，他完全没留意到周遭的景象，也没听见嘈杂的人声，感觉突然就置身在了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路兹有些尴尬地搔搔脸颊。

「……呃，我只是有些吓一跳。那个，因为我第一次看到妳成年后的打扮。」

「咦？啊，对喔……路兹是现在才看到吧。因为成年礼结束后都已经过了快一个季节，我自己早就习惯了呢。」

她说刚成年时，工作上有往来的人，或是附近邻居还常常对她说：「妳看起来突然就像个大人了。」、「成年了啊？已经是待嫁的小姑娘啦。」但现在都已过了一个季节，显然没有人会再这么说了吧，多莉发出轻笑声。接着她稍微捏起下襬变长的裙子，难为情地红了脸颊。

「呵呵，我看起来像个大人了吗？」

「嗯，一瞬间我还以为妳是不认识的人。」

路兹老实回答后，多莉瞬间吃惊地屏住呼吸，说着「是吗？」别开视线。紧接着她在喷水池边坐下来，轻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问道：「关于要去中央的事，你已经听说了吧？」路兹于是在她身旁坐下。

「我的回答是『一定会说服父母，一起去中央』。等等就要回家商量这件事。」

路兹认为自己应该可以取得父母的同意，但班诺偏挑这种时候提及往事，害他忽然又有些不安。他吐露了自己的心情后，多莉笑道：

「你放心吧。因为我们一家人都要离开，爸爸还跟卡萝拉伯母和狄多伯父说了，到时候会一起照顾你。」

「这样啊，那我得跟昆特叔叔说声谢谢才行。」

有了昆特的支持，要说服父母就简单得多。路兹忽然觉得心情轻鬆不少，也向多莉道谢：「谢谢妳告诉我这件事。」

「因为我们已经订婚了，等于是家人啊。」

「等于是家人吗……」

「对啊。而且加米尔一直很期待你回来，妈妈也很欢迎你喔。」

路兹感到有些难为情。由于订婚后他马上去了克伦伯格，自己还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但身边的人依然将他视为多莉的未婚夫。

……我也得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才行。

路兹这样心想道，听着多莉分享有关家人的事情。她说加米尔在举行过洗礼仪式后，便会去普朗坦商会当学徒，以后则要在中央新开的商会当第一个都卢亚学徒。

「加米尔还说，幸好他选了普朗坦商会呢。万一他当初选择了其他地方，现在就只能重新找工作，再不然就是要当住宿学徒吧？」

「是啊，要是变成那样就糟了。因为再过一、两个季节就得换工作。」

「所以加米尔很生气喔，说他的人生差点就要因为罗洁梅茵大人完蛋了。但这件事可不能告诉她。」

路兹忍不住笑了出来。要是知道真相，罗洁梅茵肯定会吓得脸色发白吧。虽然她在加米尔还是小宝宝的时候就离开了，但一直以来始终深爱着这个弟弟，每年都会送绘本与玩具给他。倘若知道自己惹加米尔生气，她肯定会沮丧得哭出来。

「那么，路兹，也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吧。克伦伯格是怎样的地方呢？」

「那里很棒喔。」

国境门关闭以后，克伦伯格的人口减少许多，因此整体给人萧条冷清的感觉；但基贝显然治理得很好，在那里的生活非常舒适自在。居民性情温厚，看到为了海蒂努力在寻找珍贵原料的贺拉斯还会伸出援手，对待头一次在外工作而水土不服的人也很亲切。在克伦伯格工作的那段时间，工匠之间也几乎没有起过争执。

「多莉，那妳的成年礼怎么样了？那家伙没失控吗？」

刚才古腾堡成员都奉命前往神殿，閑聊时聊到萨克也出席了的星祭上，神殿长给的祝福居然比往年还要多，大家因此哄堂大笑。连萨克都出现这种异常情况的话，多莉的成年礼肯定更是难以想像。路兹一这么询问后，果不其然多莉的眉尾高高吊起。

「她怎么可能不失控嘛！简直吓死我了。」

「她果然又控制不住自己了啊。」

「由于我之前就拜託过她了，所以其实一开始还好，就只是普通的祝福喔。只要有心，她也办得到嘛。可是门一打开，大家都要回去的时候，比仪式时还多的祝福突然从天而降……」

既然是在大门打开之后，路兹猜想铁定是因为看到了昆特与伊娃吧。就算中央广场这里人声鼎沸，多莉还是刻意略过这点不提。

「不光是参加成年礼的年轻人，就连神官他们也大吃一惊喔。结果她居然还在拚命找借口，说什么『这是额外再给大家的祝福』、『我是想做示範』，企图矇混过关。」

路兹很轻易就能想像到，罗洁梅茵在发生了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状况后，只好拚命找借口的模样。

「啊哈哈哈，还真是不出所料。」

「我当下心想：『真是的，她在干嘛啊！』虽然爸爸和妈妈都在忍笑，但我可是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喔。」

「这应该是最有效的吧？因为多莉生气的脸很可怕啊。」

「路兹，你太过分了。」

眼看多莉鼓起脸颊，路兹说着「抱歉、抱歉」，从手上的布袋里拿出礼物，试图让她恢複好心情。

「这个给妳，别生气了。听说这是克伦伯格传统图案的刺绣喔。还有，这是在克伦伯格才看得到的罕见花朵的图画。我看到迪莫在画，就跟他要了一张。」

英格的木工工坊是罗洁梅茵的专属。每次接到书柜或书盒这类的订单，为了设计出符合她领主养女身分的花纹，可说是绞尽脑汁。接下来还得製作装设在葛雷修住宿设施里的门窗，听说门窗上的花纹也不能草草了事。因此，迪莫说他发现到可以用来当雕刻图案的草木花卉时，都会画下来。

「多莉，我记得妳说过，在他领的订单中看到罕见花朵的图画时，妳也会想亲眼看看稀奇罕见的花朵吧？虽然没办法把真正的花带回来，但我想这应该可以在妳製作髮饰时提供灵感。」

「太棒了！我好高兴，谢谢你。我每次都很烦恼要做什么花呢。」

果然对工作有帮助的礼物更能让她高兴吧。只见多莉一双蓝色眼睛熠熠生辉，入迷地盯着图画。路兹苦笑道，不枉他向迪莫再三央求。

「还有，能请妳帮忙看看这些吗？」

路兹拿出一叠纸来，纸上记录了他从克伦伯格居民那里听来的故事。多莉很快地看过一遍。可能因为有些故事是关于很久前会出入国境门的外国人，感觉克伦伯格这里融合了与葛雷修截然不同的文化，许多故事都让人耳目一新。

「之前在葛雷修搜集到的故事已经很有意思了，但克伦伯格这边的也很有趣呢。」

「是啊。我本来想请妳修改成书面语，再趁着冬季期间印成书籍，但现在看来好像不太可能。」

班诺也说了，现在得优先做好搬家的準备，以便随时都能离开。在工坊里头忙于交接的时候，大概一眨眼就到春天了。况且路兹之前都在克伦伯格，已经比其他人要晚开始準备。万一罗洁梅茵的计画又提早进行，他可接受不了她说：「因为你还没準备好，那就留下来吧。」多莉听完他的牢骚笑了起来。

「不然等你去了中央，这就当成你的第一份工作吧？」

说得也是，总比去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可印要来得好。路兹看向写有克伦伯格故事的纸张。

「新的工坊确实是需要印点新书。」

「在那之前，你得努力说服自己的爸爸妈妈才行喔。」

在多莉的鼓舞下，路兹再伸了一个懒腰才站起来。随后，他目送多莉抱着礼物返回工坊，自己则踏出步伐準备返家。

……首先得买吃的吧。

他先买了几个可以马上吃的布雷夫饼当晚餐，再随手买了些能用来準备过冬的肉类、蜂蜜与乾燥菇类等，全都塞进布袋里。

回到住家前面的水井广场，只见母亲卡萝拉正与左邻右舍的几名妇女聚在一起閑话家常。看着这幅从未变过的日常生活风景，路兹心中油然升起怀念，同时还有等一下肯定会被问东问西的烦躁。

「妈，我回来了。」

「这不是路兹吗！你怎么每次回来都这么突然。我说过好几遍了，回来前先通知一声。这样晚饭不就不够吃了吗！」

一看到路兹，卡萝拉立刻横眉竖目。但因为不知道何时能回来，路兹很少能在回来前先通知一声。已婚搬出去住的大哥札萨，似乎会在工作途中回家露个脸，或是经由同在一个行业工作的父亲预先通知家里，但路兹工作的地方和住家相隔这么遥远，根本无法和大哥一样。他能联络的时候，就是回来的时候。

「放心啦，我买了自己的份。」

路兹抬了抬布袋说完，卡萝拉还没动作，附近的妇女们便率先扑上来。

「卡萝拉是因为你这个儿子久久才回来一次，不想让你吃这些买来的东西，想用心做饭给你吃啊。回来前还是通知一声。」

「哎唷，你不只买了晚饭吧。妳们看袋子这么鼓。」

「里面好像还有过冬用的东西。真是个乖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