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诺离开后,达穆尔走向空出来的位置。那里是末座,应该由平民的我来坐才对――于是我站起来,但神官长立刻制止我。
「梅茵,继续坐着吧。」
「咦?可是……」
我瞥向达穆尔,但达穆尔只是稍微眯起灰色眼眸,露出和善的微笑,直接坐下,要特别请他起身,自己再坐过去也很奇怪,所以我听了神官长的话重新坐好。
确认所有人都落座,神官长才环顾在场所有人。
「那我接着说了。梅茵,关于先前骑士们在讨伐陀龙布时,对你做出的无礼行为,领主已经下达处分,因此接下来要向你说明。」
「处分……吗?」
我知道会处罚当时护卫我的骑士,但谁不想知道详细内容,只要往后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就好了。彷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神官长垂下目光说了:
「……我想你多半不想知道,其实我也十分犹豫,该不该把贵族的这些事情告诉你。但是,也许往后你会需要这些消息。」
缓缓呼出气息后,神官长看向卡斯泰德和达穆尔。
「先前讨伐它龙布之际,担任护卫的骑士竟然危害应该护卫的见习巫女,致使现场情况更加混乱,领主对此十分为怒。首先,身为骑士团长的卡斯泰德不仅日后要更加严格教育新人,更予以减薪三个月的处分,还要负担你仪式服四分之一的费用。然后是斯基科萨……」
神官长用平淡的语气开始说明,神官长说战场上若不听从上司的命令,将会妨碍到作战计画顺利进行,况且被指派为护卫,却伤害了护卫对象,更是骑士绝不该有的行为。因此领主判定在骑士团中,不仅违反命令还擅离职守,可算是重罪。
「领主对斯基科萨下达的判决是处刑。原本还会牵连一族,但考虑到这样一来对你产生的恨意与愤怒会太过巨大,所以领主给了斯基科萨的父亲两个选择。一是就此由全族共同承担斯基科萨的过错,二是发誓今后绝不与你有所牵扯,并且支付罚金。只要发誓支付罚金,便不株连全族,还能以殉职的名义处决斯基科萨,保住名誉……」
我不由得吞口口水,虽然已经听说过处分会由领主日后宣判,但没想到会出现处刑这种结果。毕竟斯基科萨是贵族,我是平民,我还以为会从轻发落。
「最后斯基科萨的父亲付了罚金,发誓今后绝不与你有所牵扯。他所付的罚金正好负担了你仪式服的一半费用。而斯基科萨已对外宣称在骑士团出任务时殉职了。」
发现意思是已经行刑了,我忍不住看向达穆尔。既然现在坐在这里,表示达穆尔免于遭到处刑。但是,说不定他也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神官长也看向达穆尔。
「达穆尔的处分是必须负担你仪式服四分之一的费用,并且接下来一年的期间降级为见习骑士,处分之所以与斯基科萨不同,是因为你为达穆尔做了辩护。」
「我吗?」
我不记得自己特别帮他说过什么话啊。我纳闷歪头,达穆尔突然对我绽开笑容。
「见习巫女向斐迪南大人为我做了辩护吧?你说了我对你很亲切,也打算救你,还开口劝了斯基科萨。多亏了你帮我说话,我才能免于与斯基科萨同罪,只受到了轻微的处分。」
原本因为身为护卫,却没能保护好护卫对象,该以同罪论处。但神官长他们採纳了我的证言,相信达穆尔当初确实想要阻止斯基科萨,却碍于身分的差异无能为力,因此予以减刑。好不容易成年后终于独当一面,现在却再度被降级为见习骑士,但比起遭到处刑的斯基科萨,这样的惩处算是相当轻微了。
「我家在下级贵族之间,地位也算相当低,所以每次遇到身分差异上的不公,都只能忍气吞声,至今从来没有人对我伸出援手。所以,听到你为我向斐迪南大人请求减刑,我真的很高兴。」
达穆尔高兴的程度好像有点太夸张了,但身处在那种差别待遇随处可见的社会里,看来就算有着贵族的头衔,下级贵族也很辛苦。
「此外,达穆尔在降级为见习骑士的这一年里,要担任你的护卫。」
「咦?当我的护卫吗?!」
「你现在的处境是真的非常危险。」
神官长说,淡金色的眼眸注视着我。「为了让毫无戒心的你也能明白,由你来说明吧。」然后神官长吞向卡斯泰德,这么说道。卡斯泰德点了点头,从正前方直视我,淡蓝色的双眼变得有些严肃。
「如今在上级贵族之间,已经有越来越多人意识到你具有利用价值。你虽是平民,却被授予青衣,还与骑士团同行,完美达成了任务,骑士们也亲眼见识到了你拥有的魔力量。很大部分也是因为授予你青衣一事,还取得了领主的同意。」
骑士团是由贵族集结而成。倘若轻蔑我是平民就随意对待,结果却像斯基科萨那样殃及一族的话,就必须改掉这种态度。而一旦告诉其他人自己见到的魔力量和神官长说过的话,卡斯泰德说一般贵族都会开始盘算起能否利用我。
「同时,大家也知道了你身为拥有身蚀的平民,尚未与任何人签下契约,但目前是在斐迪南大人的庇护之下。为了讨好、亲近斐迪南大人和领主,一定会有不少贵族想接近并利用你。」
假使这种贵族与墨水协会的沃尔夫联手,有可能发生哪些事情,卡斯泰德列举出了他设想到的可能性。
「如果只是想利用你,有可能会指使沃尔夫掳走你,再把你救出来,对你施以恩惠。这种贵族基本上只想着要利用你,只要不发生预料外的事态,应该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是,你身边的人就不敢保证。」
卡斯泰德说完,轮到神官长开口:
「但假使是与我敌对的势力唆使沃尔夫把你掳走,便有可能把你卖给敌对领地的领主,或者声称你其实是自己的孩子……倘若要声称你是自己的孩子,那么你原本的家人就会变成阻碍,恐将遭到灭口。」
神官长的预想太过阴险残忍,让我倒吸了口气。一想到有可能让家人身陷险境。,冷汗便沿着背部淌下。我握紧了交叠在大腿上的双手,但还是忍不住发抖。
紧接着,达穆尔又从下级贵族的观点,发表了贵族对我的看法。
「现在在下级贵族之间,对见习巫女的轻蔑依然非常强烈。我想是因为不想承认见习巫女分明是平民,却拥有强大的魔力吧。事实上我在自己亲眼看到之前,也没想过平民的身蚀竟能拥有那般强大的魔力。」
看来下级贵族比起为了自己的好处利用我,更会先对我感到羡慕、嫉妒与仇视。
「但是,下级贵族不可能明目张胆地与斐迪南大人为敌。如果有上级贵族採取行动,只会跟着搭顺风车吧。在我看来,对见习巫女来说最危险的对象,是对她怀有私人恩怨的人。」
达穆尔神色紧张地看着神官长和卡斯泰德,接着又说:
「虽然斯基科萨的父亲和继承人以保护一族为首要顺位,但斯基科萨的母亲并非如此。因为斯基科萨在一族中魔力偏低,又基于许多缘由,不得不送进神殿,好不容易因为中央政变而回来,他的母亲对此非常高兴……所以,听说她对见习巫女十分怀恨在心。」
我不禁毛骨悚然。失去家人的愤怒与怨恨,我非常可以理解。我要是失去了家人,连我也无法想像自己对于害死了家人的兇手,会产生多么强烈的恨意。如今,有人正对我抱着这样的恨意。失去家人以后,如果对方的愤怒和怨恨只针对我一个人,那还没关係,但我更害怕会针对我身边的人。
「甚至有策划暗杀的危险性吗……会有贵族愚蠢到不惜连累一族吗?」
神官长说,我紧握着大腿上的拳头,等着达穆尔回答,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哀伤,低喃说着「我也不知道」。
「如果真的做出了伤害见习巫女的行为,这次恐怕难逃株连全族的命运。但是,女性会为了私怨做出什么事情来,这部分我也无法预料。」
「如果不惜连累一族人也想报仇雪恨,看来情况比我想的还严重……」
卡斯泰德按着眉心说。贵族普遍认为只要有家族这样的枷锁在,其他人应该不至于太过胡作非为。
「不光斯基科萨的母亲,我也没想到墨水协会的沃尔夫竟是那么危险的人物。」
原来前往贵族区贩售墨水的人一向是沃尔夫。因为最常购买、使用墨水的客群便是贵族,所以贵族多半听过他的名字,但是,没想到沃尔夫会有为了与贵族攀上关係,不惜动用非法手段的传闻――在场的贵族们如是说。
「我本来打算继续教育你为青衣见习巫女,将来再让你和贵族结婚,但看样子必须更改预定计画了。」
「什么?」
……让我和贵族结婚是什么意思?别说同意了,我甚至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喔?!
我把头一歪,一时间无法理解神官长的意思。请不要擅自决定我未来的人生,尤其还是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情!要是神官长动用自己的权力决定对象,那无法拒绝的男方也太可怜了。
「我从没听神官长说过这种打算喔。」
「我先前应该就说过了,即使你无意与贵族签约,未来多半也得生下贵族的孩子。本想先提升你的教养,累积巫女的经验,再儘可能为你找到一门好亲事,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
之前在讨论要不要收罗吉娜为侍从的时候,神官长确实提醒过我类似的事情。看来在那个时候,神官长就已经打算要当我的媒人了。神官长到底有多喜欢把麻烦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啊?对于神官长富有责任感,又过度一板一眼的个性,我已经超越惊讶,甚至是感到佩服了、神官长瞥向卡斯泰德,又说:
「梅茵,不只是你,你身边的人也很有可能身陷险境,必须儘快让你成为贵族的养女。」
若要儘快成为贵族的养女,就表示我必须和家人断绝关係,和其他人成为家人,前往贵族区生活。
……又要和家人分开吗?
内心开始惶惶不安。随着待在神殿里的日子越久,我总觉得与家人间的联繫变得越来越薄弱,本来就已经很不安了,现在更是一鼓作气膨胀。
「只要成为卡斯泰德的养女,应该多少可以保护你吧。他的人品我可以保证:卡斯泰德,这件事能拜託你吗?」
「既是斐迪南大人的请求,当然是乐意之至。」
我还在茫然发獃时,他们已经自顾自讨论出了结论。
卡斯泰德稍微往前倾身,双眼与我对视。眼前的上级贵族有着感觉就很可靠的体格,双眼还温柔眯起。再考虑到神官长对他十分信任,我也知道没有比他更理想的养父人选。
「梅茵,你要成为我的养女吗?」
「不可能。」
但是,我想也不想就回绝了这样的大好机会。在场众人都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直盯着我瞧。
「见习巫女,这么好的机会可是绝无仅有?!竟然拒绝斐迪南大人和卡斯泰德大人的好意,你到底在想什么?!」
「达穆尔,你冷静一点。梅茵,你说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在神官长平静的话声中,听得出来同样含有怒气。但是,我还是无法答应。
「我做不到。现在光是冬天住在神殿里面,我就寂寞又不安得无法保持平静,没有办法再和家人分开了。我绝对不要!」
我疯狂摇头,随着情感剧烈起伏,感觉到了魔力也开始失去控制。压抑在体内深处的魔力随着激动的情绪往上翻出。
「我想回家,我不想再和家人分开了!」
「梅茵,快点冷静下来!」
神官长大喊着霍然起身,把一颗拇指大的透明石头压在我的额头上。,石头眨眼 间就变成了淡黄色。神官长看到魔石瞬间变色,脸色跟着丕变。
「卡斯泰德、达穆尔,你们还有空的魔石吗?!」
「是!」
卡斯泰德和达穆尔慌忙拿出魔石,神官长一把拿走后,把我扛起来,大步走向秘密房间。
「为了把影响压到最小,我带她进工坊!」
一进到秘密房间,神官长便往长椅坐下,让我站在他前面,和刚才一样把魔石压在我的额头上。魔石接连变了颜色,摇曳不定的魔力也接连遭到吸收。
「你这笨蛋,虽然奉献仪式就快到了,但你的魔力也累积太多了。」
「……因为最近都关在房间里,也没有进行奉献吧。」
魔力得到宣洩出口的同时,情感好像也有了宣洩的出口。我擦掉眼角的泪水,吐了一大口气,但是,在体内几欲失控的热意还是没有完全消退,我也没有力气可以把它们压下去。
「不过,你的精神状态未免太不稳定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都是神官长不好,把我的记忆挖出来……」
因为神官长使用了窥看记忆的魔导具,让我感受非常真实地回忆起了再也回不去的那段时光。看到了丽乃那时候的母亲,和她说了话,切身感受到自己失去了这个家人。由于在这里的生活十分忙碌,所以我平常都不怎么去思考,现在却因此想起了从前的家人。从那之后,内心一直有开了大洞的感觉。
所以,这次为了不失去自己的家人,我才下定决心要好好珍惜他们,还要孝顺父母,结果却没过多久就住进神殿。内心的大洞都还没填补起来,我就和家人分开了,所以始终有着挥之不去的失落感。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神官长的表情显得难受,眉头也在颤抖,稍微别开目光。其实神官长也不是自愿使用那个魔导具,还被迫与我的感情同步。想起了这些事,我对自己不经大脑就说话感到后悔。
「对不起,我只是在迁怒。神官长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危险性,才不得不那么做,我也因此保住了性命,所以根本没有资格抱怨。这些我都知道。」
神官长继续把魔石按在我的额头上,我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可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以前的家人,我更不想和现在的家人分开……现在整个冬天,都要自己一个人住在神殿,我真的真的很寂寞。可是,要是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
吐出了心声后,心情跟着难过起来,泪水涌上眼眶。在摇晃不定的视野中,神官长焦急的脸部表情也跟着扭曲。
「梅茵,快点压抑下来!」
「要是成为贵族的养女,我就再也见不到家人了!」
「梅茵!」
神官长倏地抬高音量,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拉向他。下一秒,我整个人被包覆在神官长飘逸柔软的长袖里。一时间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我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神官长,对上了他极度不情愿的双眼。
「像这样给你抱抱,你稍微能冷静下来了吧?」
「……是。」
现在的情况,正好和使用完魔导具那时相反。从神官长嘴里说出来的「抱抱」有点可爱,我轻声笑了起来。因为站着抱很不舒服,所以我「嘿咻」地爬上神官长的大腿,开始调整可以安稳坐定的姿势。
「……梅茵,其实你已经冷静下来了吧?」
「还没有呢。」
和路兹及多莉不一样,抱着神官长时,手无法环抱到他的背。我和抱着父亲时一
样,跨坐在神官长的大腿上,然后靠在他的胸前。
「这样就好了。请给我抱抱吧。」
「我一点也不好。」
神官长板着非常不悦的臭脸说,但没有把我推开,任我为所欲为。感受着体温和呼吸声,慌乱的心神开始平静下来。
大概是看準了我真的已经冷静下来,神官长才无奈至极地叹气说:「真是受不了你……」然后,像面对着不懂事的孩子,以浅显易懂的解释,开始说明我为什么非得成为贵族的养女不可。
「和一般的身蚀不同,你的魔力太强大了。」
「……我的魔力那么多吗?」
执行治癒仪式时,看到骑士团的反应,我也猜得到自己的魔力算是偏多,但没想过竟然到了神官长会说太过强大的地步。
神官长板起正经的表情,低头看着我说:
「就算签下契约,一般贵族也驾驭不了你的魔力。更别说随着你长大,魔力也会继续成长。你必须学会怎么操控强大的魔力,运用在有益的事情上。」
为此我必须成为贵族的养女,前往贵族院,学习魔力与魔法。一旦和我签约,该名贵族就必须準备好能够使用我魔力的魔导具,才能不对身边的人造成危险。但是,神官长说了,这一带并没有贵族拥有需要如此强大魔力的魔导具。
「你拥有的魔力量,不该只由一名贵族独佔,必须为领土、为国家所用。」
「……我不明白。」
一直以来我听到的说法,都是贵族只会剥削身蚀的魔力,而身蚀为了活下去只能和贵族签约。现在突然告诉我这么宏伟的目标,我完全没有真实感,也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係。
「梅茵,你不能再如此事不关己。你要知道,光是你的情感有剧烈起伏,就会为身边的人带来危险。现在你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也有可能波及重要的家人。」
「……只、只要跟家人在一起,就会没事的。就是因为寂寞,我才会这么不安嘛。」
因为家人不在身边,我才会这么危险。只要和家人在一起,我就能安心过日子。
「所以,请不要让我和家人分开。」
闻言,神官长紧皱着眉,闭上眼睛。看到神官长像在强忍着头痛的表情,心里升起了些许罪恶感。我也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但家人若不在身边,我整个人就会惶惶不安。这一点连我也拿自己没办法。
「十岁。」
神官长突然低声指定了年龄,我偏头不解,神官长一脸无奈,把我从大腿上抱下来。
「十岁你非法贵族院不可。在那之前,你可以继续往返住家和神殿,奉献魔力,享受家人的宠爱。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