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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连续下了三天,放学后空气依然冰冷,让人觉得夏天彷彿不会来临。既然如此,乾脆让时间直接停止在这一刻吧。
这么一来,说不定机会也会降临在我身上。
车站另一侧的月台,隔着雨滴与铁轨的另一端,在下楼梯后略偏左的墙边,我注意到他那张垂眼看书的文静面孔。他拿着套上书店书衣的文库本。
看制服就知道他和我是同一所高中的学生,不过大我一届。
我们年级仅差一届,但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就远得令人丧气。宛如相隔在我们间的月台距离,即使身影近在咫尺,真要伸手触及却得绕一段远路,走上长长的路。我们乍看宛如相近的星星,却相距几万光年。
对面月台的电车来了。视野被电车遮蔽,我见不到他的身影。
电车通过后,月台空蕩蕩,寂寞得宛如末日降临。即使我心里明白他离开了,仍会不自觉地找寻他的蹤迹。
这种日子持续了一整年。再过半年多,他就要毕业了。
我必须行动才行。
只是这样想着想着就过了一年。我实在不认为剩下的半年自己会有所行动。我难道会继续一事无成,放任时间白白流逝?
「小──秋──」听到呼叫,我回头一看,冬子正挥着手走下月台的楼梯。阿春也跟在一旁。
「妳不搭刚刚那台电车?」冬子一脸惊讶地问。
「什么?」沿着铁轨看过去,眼熟的电车正逐渐驶远。我发獃太久,不知不觉错过了要搭的电车。
「我看到冬子你们的身影,才在这里等。」我随口矇混。阿春似乎接受了我的理由,冬子却好像不相信我的话。
冬子与阿春都是我小学时代就认识的朋友。冬子算千金小姐,是个适合黑色长髮的女孩。她住在夏野镇规模数一数二的宅邸里,在双亲严格的抚养下长大。父母不宠溺却也不过分压迫的教育方针,顺利将冬子变成优雅可爱好相处的女高中生。不过她不擅长运动类的体育活动,每次参加这类游戏时,总在一旁观望。
阿春则是跟以前一样的淘气男孩。男生为什么这么不知长进?他与以前不同的只有身高,抛下我们越长越高。一段时间未见,他就成熟得判若两人,吓我一跳。
我们三个升上二年级后再次分到同一班。春天分班团聚时,我们相视而笑。有些难为情,也有些心安。
「委员会的工作结束了?」
「十分钟就结束了。」阿春错愕地说。「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打混。我开玩笑提议要进盆栽主题的杂誌,谁知道投票表决时竟然通过了。有够好笑。」
「后来才到的老师也吓了一跳。还说他自己也订阅那份杂誌。」
「宫老师居然喜欢培育盆栽!之前还敢要我们称他IT教师。这哪门子IT教师?」
冬子和阿春都是图书委员会的成员,据说今年阿春还被任命为委员长。他说这是被旁人拱上去的,结果倒不坏。他乍看个性草率,其实责任感相当强烈。
亲密地并肩的阿春与冬子,就像一对情侣。实际上又是如何?我们总告诉彼此三人间不可以有秘密,搞不好他俩私底下交往。我觉得这样也很好。儘管我不想被朦在鼓里,却很鼓励两人走近。两人都对彼此十分熟悉,不足之处也能互补。
不久,我搭上到站的电车,坐在冬子身边的空位。阿春不动声色地将座位让给我们。我表面上露出心安理得的神情,心里却为他出乎意料的绅士举动而感动。
我与阿春的关係,一度在中学时代告终。说得更精确一点,是过去暧昧的关係得明确,一道肉眼见不到的界线我们之间划下。
「我喜欢小秋。」约莫一次雪花纷飞的放学后,他在公园旁的道路向我告白。他的脸一半都埋在围巾里。
「咦……」比起高兴,当时我更不知该如何是好。其中最强烈的感觉就是疑惑。
为什么不是冬子,而是我?我疑惑的脑袋一片混乱。
「你别胡说八道。」我脱口而出。
我认定自己不能把阿春的话当真;他应该对冬子说出这句话,而不是我。何必这么在意我?我甚至不满他置之不顾冬子,却为我这种人倾心。但不管怀着什么心情,都不该在这种情形说出那句话。我无意伤害他,只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太迟了。我真是过分的女孩。
「说得也是。」我永远忘不了他语毕后露出的笑容。那刻我们的关係尘埃落定。
我被自己犯下的过错折磨,那天开始逃避他。然而阿春一如既往对待我。由于我们之间已经确定不存在爱情,甚至比以前更不需客套。随着时间流逝,我心中原有的隔阂也自然而然消解了。我该感谢他,要是当时他跟着躲我,我可能就孤零零一人了。
假如那时我回应阿春的感情,现在是否会跟他彼此相依,不会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单相思?
我望着对面窗外流动的景色,迷迷糊糊想着这些琐事。事到如今提这些假设也没意义。现在必须展望未来。
到了我家那一站,我们三人一同下车。我们位于同一学区,自然住得近。
「我要绕到游戏店一趟,再从那边回去。」
「都上高中了还打什么电动?」
「别损我,小秋。我就只有这个乐子可找。谁叫我有个灰色青春。」阿春边说边离开了。
「妳还不是都到阿春家打他的电动。」冬子露出贼笑逗弄我。
「我才不打。」
「小秋要去的话,我也要去。」
「就跟妳说我不会去。」
我好几年没到阿春家玩了。儿时三人常常到对方家玩,现在很少了。
我们撑着伞并肩行走。
「对了,小秋。那东西生效了吗?」
「那东西?」
「手机上那个。」
大概一年前,我注意起对向月台的他。冬子给我一个小巧的吊饰。那是大小如拇指,插着软木塞的玻璃瓶。吊饰仿照投入大海的瓶中信,里头塞着像信件一样捲成一束的小纸片,很精美。据说这是可以将说不出口的心意传达给对方的道具,对恋爱特别灵验的护身符。冬子说随身携带就能实现恋情,我将之装在手机上。一开始我也不认为这种玩意有什么帮助,仅一笑置之。但自然她叮咛我,若瓶子破了便会失恋,我便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它。
「妳会装上,就表示有喜欢的对象啰?」
「也没有……」
「说实话啦。」
「有、有又怎样?」我的口气有些恼怒,冬子耸耸肩,笑着注视我。
「果然。」
「有什么关係。」
「一下就生气了。小秋好不坦率。」
「说能实现恋情是骗人的。这东西才没效。」其实我迫切地希望生效。我希望他注意到自己,希望得不得了。
「是谁?」
「……我说不出口。」
「哎,妳好狡猾。口风这么紧,莫非对方很不得了?」
「有进展再跟妳说。」我实在无法坦诚,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心上人的名字。
冬子对我有些误解。她以为我在人际关係或恋爱上如鱼得水,却又觉得我的防线坚不可摧。冬子常跟我提起某班的男生想认识我,我总不感兴趣。或许这类经验让她以为我的感情世界很成熟。
遗憾的是我根本没像样的恋爱经验。我觉得浪漫恋曲只存在电视剧或电台播放的歌曲里。即使如此,现在的我满心期盼自己实现平凡的恋情。
「小秋,跟妳说件好事。」
「好事?」
「不可以跟别人说喔?」
「什、什么啊。」
「告诉妳跟单恋对象两情相悦的方法。」
「怎么可能……有这种方法……」
有吗?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这是我从隔壁班女生那里听来的。她叫我尽量别外传……」
「外传?」
「妳试试看在放学后无人的校舍里,背对楼梯往下走十二阶。」
「这是怎样……某种咒术吗?」
「听说原理是藉由作出有违日常的相反举动,让单相思的单箭头可以一百八十度大迴转,使对方注意到妳。」
「这仅是迷信吧?」
「谁知道?对了,一定要十二阶喔。十三阶不吉利,反而会招来不好的后果。」
☆
连续四天放学后都下着雨,我假装先走一步地跟冬子她们告别,途中躲在厕所打发时间。我也考虑到图书馆念书,但很可能被图书委员冬子与阿春抓包而作罢,便在厕所阅读文库本度过晚上六点前的时光。
社团结束,校舍里的人都走光后,我离开厕所。在这种季节,太阳到此时都还没下山也很正常,然而阴雨害得窗外一片漆黑。
空无一人的校园好骇人。我战战兢竞地走向楼梯。我俯视着昏暗的阶梯,再度产生一个念头。
真蠢。
我心知肚明这种举动没有意义。但清楚归清楚,还是要尝试。没错,反正不吃亏。
我张望四周,没见到任何人。好。
我紧抓着扶手,倒着下楼。
一步……两步……我到底在做什么?
六步……七步……真蠢。
十一步……十二步……啊,不可以再走下去了。没错,到此为止。我可不是因为踩到第十三阶会倒大楣才停住,只是腻了所以放弃。单纯是这样。
我为自己找借口,一边赶往鞋柜换上鞋子。正要出校舍时,突然注意到伞架旁遗落一本学生手册。是失物,之后得拿到教师休息室才行。我捡起学生手册,随手打开确认失主。
里头贴着的大头照是我熟悉的脸。是对向月台的他。
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起来。内疚着捡了不该捡的东西,我确认周遭没有其他人。我手忙脚乱地逃离现场,没多久却又因忘了带伞而淋成落汤鸡,只好折回校舍。拿走雨伞后,我拔腿狂奔,脚重重地踏在积水上,鞋子都湿透了。我将手册紧紧抱在胸前,免得又搞丢了。
知道他的名字了!
海野隆。海野学长。
我是多么幸运。活到现在,从未遇过如此命中注定的巧合。该不会是倒着走的咒术生效了?怎么可能。然而现在手上千真万确地握着心仪对象的学生手册。
我满心雀跃,在回家的路上无意义地奔跑。
到了车站,我看向对面月台寻找海野学长,却没见到人。时间不对,找不到也无可厚非。话说回来我还真是发现惊人的东西。直接将手册拿去教师休息室太可惜了,不妨亲手交给他吧……
☆
隔天雨停了,但依然是忧郁的阴天。但我的心情与天气相反,整天在学校都笑嘻嘻的。毕竟胸前的口袋里放着海野学长的学生手册。光是拥有它,我就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怎么了?心情这么好。」冬子看着我问道。
「还好。」我故作镇定。不过若日后我跟他进展顺利,也必须感谢冬子。冬子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秘密咒术,让我心情像现在这样轻飘飘的。我本来不太关心占卜一类的事,—也很排斥风水或前世今生之类缺乏科学根据的说法。我不熟悉宗教,也没有虔诚的心。但既然奇蹟实际降临在身上,我不得不信。
好期待放学。我实在挤不出勇气到海野学长的教室归还失物,决定在车站埋伏。
与平常不同,我在对向月台等待海野学长。
他在平常的时间走来。
近看才发现他个头很高。我们几乎不曾在校内碰头,这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他学长不愧年长我一岁,外表散发出成熟的气息,举止很沉稳,跟阿春截然不同。
然而我没能跟他搭上话,就擦身而过。
我发现他在瞬间看了我一眼,紧张起来,身体动弹不得。
重来一次。
海野学长站在平常的位置,一如往常地阅读文库本等电车。我假装刚刚才注意到他,向他走近一步。
「请问……」
「怎么了?」海野学长抬起埋在书页中的头。
怎么办,接下来怎么办?
「我捡到这个……是你的吗?」
「啊。」他收下我递出的学生手册。这一刻我与他间接地有了联繫。
「对,是我的。谢谢妳。」他惊讶地翻阅手册。「我还以为找不到了。它掉在哪里?」
「鞋柜的……伞架旁……」我的脸好烫。
「这样啊,掉在好奇怪的地方。太谢谢了。」
「不会……」
一阵沉默。
电车还没来。乾脆一辈子都别来。